第72章 知己啊!
「前田大人這是—.」
原野趕到前方一看,荒子城城主前田利春果然跪在路邊上,還身著粗布麻衣,用麻布條扎著髮髻,赤腳穿草鞋,身邊只帶著家老奧村家福和一匹馬,一派老實恭謹的樣兒。
而前田利春見到他來了,苦笑一聲:「這世道便是如此啊,野原大人,讓你見笑了。」
之前織田信長從此經過去稻葉地,他還躲在城裡懦不安,努力思考織田信長要是登門要人要米,要求讓他派兵助戰,他該怎麼辦,結果織田信長過門而不入,連鳥都沒鳥他。
於是他更難以決斷了,理論上就算織田信長沒要求他出兵助戰,戰場卻就在他居城的不遠處,
他收到消息也該自發出擊,全力協助自己「主公」獲取勝利,盡到起碼的封建義務,但他當時覺得織田信長十有八九要吃敗仗逃回來,不想白白消耗荒子城的人命,也不確定未來尾張下四郡是誰說了算,不太想淌這灘渾水。
於是,他什麼也沒做。
結果,織田信長一戰定勝負,他什麼也沒做就變成了犯罪,還是獨自一人犯罪,連個分散火力的同伴都沒有一一先前集體訴苦請求推遲動員,那是所有豪族私下裡的默契,織田信長法不能責眾,一點招也沒有,但偏偏戰場就在荒子城旁邊十多里處,別人事後可以裝死,說沒想到織田信長自己就去了,他卻沒理由裝不知道。
甚至他昨天還打聽到,稻葉地城的佐久間家哪怕家主不在,還隱隱歸屬於織田信行一系,都主動出了七八個披甲郎黨和五六十個雜兵足輕,這麼一對比-—
他就更坐蠟了。
他很後悔,在得知織田信長獲勝的第一時間就攜帶大量酒水趕去稻葉地恭賀,結果連面都沒見上,織田信長從營帳內扔出一塊硯台,差點砸到他頭上,直接讓他滾。
所以,他也就只能滾回來跪在這裡,等織田信長路過時再祈求原諒。
這世道就是如此啊,必須眼光毒辣,追隨強者,不然隨時有身死族滅的風險。
只是這些他無法向原野說明,也就只能苦笑。
原野大概也能猜出來一些,畢竟爛尾荒子城給他留下過很深刻的印象,荒子前田家確實窮得厲害,不想多死人他完全能理解,但理解歸理解,這種事他也幫不忙,也就只能泛泛說了些寬慰的話,準備等自己的牛車隊追上來,就一起走人。
而他的牛車隊移動速度果然天下倒數第一,這麼點路還沒挪過來呢,織田信長帶著他的馬回眾和家臣小姓們先快馬而來了。
織田信長在前田利春身前停下馬,厭惡地看了他一眼,也懶得和他多廢話,不等他哀求便直接道:「行了,阿犬替你求過情了,看在阿犬的面子上饒你一次。」
頓了頓,他抬頭看了一眼遠處的荒子城,又低下頭望著前田利春,意味深長道:「記清楚了,
我可是看在阿犬的面子上,才饒了你這次!」
前田利春長長鬆了口氣,趕緊把臉貼在地上,不顧泥土染髒了灰白色長髮,硬咽道:「多謝殿下寬宏!」
他這算是過了一關,不然這種事說大就能大,織田信長就此發,勒令他切腹謝罪或是乾脆直接把荒子城攻下來,把他們一家殺個七七八八,別的在地豪族也不好說什麼。
畢竟,是他沒能忠君盡孝,有錯在先。
「行了行了!」織田信長不耐煩的揮揮馬鞭,正要讓他滾蛋,但看到奧村家福把一匹馱著大包裹的馬交到池田恆興手裡,估計下了血本了,「滾」字在他嘴邊轉了兩轉沒罵出口,換了個更溫和的說法,「你回去吧,好好反省,再犯絕不輕饒!」
說罷,他又對前田利家和另一個少年小姓說道:「正好,這段時間你們辛苦了,也回家看一眼吧!」
他對自己人倒不錯,挺有人情味的,前田利家和那名少年小姓齊聲道謝,著老爹前田利春就走了。
織田信長又抬頭看了看太陽,吩附隨從們休息片刻,飲飲馬再趕路,自己則翻身下馬,沖原野一招手:「你也來!」
原野無所謂,反正他還要等牛車,便和他去陰涼處稍作休息,而織田信長休息也挺別致,池田恆興專門帶了一匹馬,馬背上只有一個巨大的馬,他拉過來就開始往外倒騰馬扎、摺疊式小方桌、酒袋、茶壺之類亂七八糟的東西。
織田信長拖過一個馬扎就坐下了,還示意原野也坐下,然後摸起一個牛皮酒袋就要扔給他,但突然想起他是個假正經,不喝酒,又看阿滿緊緊盯著酒袋咽口水,順手就扔給了她,倒是很大方。
他仰頭灌了幾口酒,潤了潤嗓子,然後望向遠處的荒子城,臉上又浮現出厭惡之色,嘴上問道:「你說,該拿這些傢伙怎麼辦?」
原野這人其實不太會聊天,工科狗動手能力超強,但動嘴就不太行了,也就當他在自言自語,
根本不接話,就沖給他送上溫茶的池田恆興客氣一笑,而池田恆興也回以和善的笑容,很溫婉,性格很好的樣子。
原野比較喜歡和池田恆興這樣的人相處,只是沒機會深交,而織田信長還在望著荒子城,似乎又通過這座爛尾城看到了別的地方,臉上厭惡之色更重,「全都是些庸俗之輩,只能看到眼前一寸的傢伙,到底該拿他們怎麼辦?」
之前他讓在地豪族們修路,沒一個人響應。他又號召全體動員出戰,又是一片叫苦聲,就他親叔叔一個人來了,這會兒他已經把這些在地豪族厭惡到骨子裡,覺得他們全是一群鼠目寸光之輩一一尾張明明到處是人力物資,結果他竟然調不動,老派家臣和在地豪族都不肯聽他的,各種阻撓。
甚至他想讓庶民們有口米吃,能長得稍微壯一點,好方便日後打仗,這點小事都不行!
那些傢伙連一口米都捨不得吐出來,就像前田利春一樣,既吝嗇又不敢做出任何決斷,純純窩囊廢一個一一要是前田利春敢和清州軍夾擊他,他倒還能高看他一眼,但前田利春根本沒那膽子,
也就只配得到他的一個「滾」字。
原野能猜到他在想什麼,不過還是沒接話,就好好喝他的茶一一這些話織田信長沒辦法和別人說,他身邊全是些豪族子弟,也就只能和他這個和尾張沒任何關係的人扯一扯,他只要當個好聽眾就行。
他想當個好聽眾,想好好喝口茶一一織田信長很會享受,也不知道從哪搞來的茶葉,竟然幽香泌人,入口回甘,比他高價買來的還要好,給織田信長喝真是糟蹋一一但織田信長卻不肯放過他,
目光轉到他身上,重複問道:「你說,我該怎麼做?」
「我不知道。」原野伸手示意池田恆興幫他添茶,並沒有想出風頭的意思。
織田信長經過這麼多糟心事後,倒也有些想法,這會兒也想整理一下思緒,摸著下巴上剛長出來的柔軟鬍子問道:「你說,把他們都挪到那古野城去住怎麼樣?」
原野看了他一眼,眼見躲不過去,也就實話實說:「兵農分離是個好辦法。」
「兵農分離嗎?」織田信長一聽忍不住沉思起來,感覺這個詞很貼切,完美符合他心中一些隱約浮現卻難以確定的想法,一時倒也認真起來,探身問道,「你覺得這可行嗎?他們會願意去嗎?」
這個「兵」,指的是武士,不是士兵,他能聽懂。
他想把在地豪族手裡的人口都弄到自己手裡,最近就在想把這些在地豪族都遷到那古野城城下町去住,這樣他可以親自盯著,遇事需要調用人力,讓他們無法找理由推託。
只是這也就只能想想,怎麼讓這些在地豪族搬家去那古野城城下町,卻不會把他們逼反了,他一直沒想到什麼好辦法,現在突然發現原野竟然能跟上他的思路,忍不住就想交流一下。
嗯,也不算突然發現,以前他就覺得原野頗有才能,有所堅持,性格獨特,格調雅致,非常像他,也是個出色的「傾奇者」,思路非常清奇詭異,能看到庸俗之輩看不到的未來,都是別人眼中的非正常人類。
現在一細談,果然如此,他眼光從無差錯!
只是原野本身並沒有多少料,他又不是歷史專業的學生,只是知道幾個名詞罷了,不過給織田信長幫點小忙他還是樂意的,畢竟織田信長早一天把尾張的爛攤子收拾好,他就能早一天安穩做生意,就能早一天進退自如。
這對他也是有利的,他倒是認真想了一會兒,才搖頭道:「現在很難,幾乎做不到。」
「是嗎?」織田信長也沒多失望,畢竟他想了好一陣子了也沒想到好主意,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想法,原野一時想不出來也算正常,他就算多少有些暴躁也不會因此發怒,只是獨自凝神思考。
「也許,可以從農兵分離開始。」原野還在想呢,邊想邊整理思路邊說。
「農兵分離?」織田信長也確實思維敏捷,只是字序調換了一下,他立刻明白過來意思,這個兵就是指專業足輕了,不由沉吟道,「這怎麼說?招募更多郎党家子嗎?」
「以尾張的情況,只能以絕對的實力壓服他們,才能讓他們心甘情願把權力交出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原野又喝乾了茶,這次池田恆興馬上就給他又倒滿了,眼晴很亮地望著他,而原野又喝了一口,才繼續往下說道,「大部分郎黨也要種地,平時會分散在各處,招更多郎黨意義也不大,還是招一些·—-只打仗的人比較好。」
織田信長又是沉吟片刻,覺得這主意很妙,以在地豪族的動員速度,單把農夫從各個村子裡出來編隊發武器,就需要兩三天的時間。那有支隨時能出戰的隊伍,抬手就能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更能長期訓練,保證軍隊的戰力———
之前他隱約就有這種想法了,不然也不會專招那麼一群年輕的郎黨,沒事就跑去操練,現在經原野提醒,越想越肯定,越想越覺得原野就是他的貼心人,竟然能和他想到一個地方,都有點知己的味道了。
他直接給予了肯定:「你說的對!確實該農兵分離,然後再兵農分離!」
當然,這還需要大量的金錢物資,想編一支常備軍沒那麼容易,想一直養著上千甚至幾千人口不事生產專職操練作戰更沒那麼容易,不然在地豪族們也不會直接抓農夫打仗,所以單靠他手上的積蓄肯定不夠。
只是這對他來說不是什麼大問題,彈正忠家從祖上就擅長搞錢,而且經原野點醒後,以前一些關於怎麼搞錢的模糊想法,也能直接確定下來了,倒不需要原野再替他理順思路。
他一時看原野的目光都柔和下來,越看他越英俊,忍不住又想舊話重提,只是話題很跳躍,「奧陸清兵衛受傷了,你知道吧?」
「知道。」原野隨口應了一聲,奧陸清兵衛在「海津之戰」中騎馬突擊,沖在最前面,混亂中馬被捅翻了,摔破了頭和摔斷了一條胳膊,還是他給包紮上的夾板。
「那你去當個莊頭代官吧!」織田信長上次剛打了敗陣,不好意思讓原野納頭就拜,請他喝酒都弄得別彆扭扭,場面十分尷尬,但這次不同了,他剛剛大勝一場,覺得自己非常有「明主之相」,又開始想把原野收入囊中。
甚至因為原野上次態度強硬,一點面子也不給,他還願意稍稍讓步,覺得原野不喜歡當小姓,
大概是品性高雅,不喜歡名利場和人際交往,那先當個莊頭代官也可以,正好他也能順手把奧陸清兵衛這總槓他的老派死板槓精家臣擼了一一以前擼不了,是因為無人可換,他收的家臣小姓大部分都年紀很小,都沒經過什麼事,真派去竹內莊當莊頭代官,掌握著二三百郎黨和大量出產,他都不放心。
現在有原野在,也算正好,可以先讓他干一段時間莊頭代官適應適應,然後再把他提到身邊來同榻而眠,共商大事。
原野還是不願意去,他又不是自己賺不到錢,為什麼要去管個破莊子撈那點油水,直接道:「我不想給人磕頭,所以——?還是多謝了!」
說罷,他覺得有點太生硬了,以後還要在人家的地盤上做生意,太生硬了不太好,又補了一句「還請殿下海涵。」
織田信長這次倒沒臉色發黑,有可能原野一直不給他面子,他有點習慣了,而且也開始覺得原野確實是個「高人雅士」,既不愛名,也不愛利,更不愛色—-應該是不愛色的,看他身邊侍女的搞笑樣子,這樣他都能忍受,九成九也不好色。
不愛名利色,那就是真的雅士了,他對這樣的人發不出脾氣,更何況他看原野有點像知己,而人對知己總是願意多容忍三分的,他也不例外。
他「唔」了一聲也沒再說什麼,起身就準備走,但卻也是大方豪爽的性子,不想白占原野的便宜,順手就取下腰間鑲金嵌銀的脅差,隨手就要拋給他,
但脅差都拿出來了,他又擔心原野這死硬性子不肯要,又不給他面子,弄得他下不來台,微一猶豫便扔給了阿滿,直接走人了。
他要回去好好想想怎麼賺錢完成「農兵分離」,然後再來一個「兵農分離」,好把尾張所有的窩囊廢豪族全控制起來,讓尾張變成他一個人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