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3章 歸鄉之境
「原來是這樣———」
胡麻安靜的聽著紅葡萄酒小姐的話,內心裡洶湧起伏,面上,卻反而平靜了。
自己早先只是擔心,不知多少轉生者願意插手人間之事。
甚至不知會有多少人過來幫著對抗李家。
是自己見識短了。
他們甚至不是參與不參與的問題,而是,在很多問題上,想的比自己都深,
都透徹。
若站在客觀的角度,猴兒酒當初提出來的與十姓鬥法的問題,便已經是最理智最聰明的做法,但鐵觀音卻從一開始便窺見了這個提議的不足之處。
這女人也很霸道,在意識到這個蔽端之後,便在瞞著所有人的情況下,就做出了另外一個決定,以免精力的分散,意見的內耗。
這,只有深切的了解這個世道,融入其中的人,才可以做得到。
上京城時,自己便猜到鐵觀音隱瞞了一件事,卻著實沒想到,會是這件。
自己一直以來,心態其實出現了很大的問題,了解到了身世之後,便只當自己是主人,其他人是客人,所以小心翼翼,但鐵觀音卻用如今這個決定,告訴了自己一句話:錯了。
轉生者或許嫌棄,或是傲慢,但骨子裡,他們又哪有人真的會對這世界置身其外?
二鍋頭老兄有小紅燈。
猴兒酒有他的妹妹烏雅。
就連地瓜燒,都有她那一幫子鬼兄鬼弟。
甚至在某些層面上講,他們與這個世界的因果糾纏,比自己都大。
想著這些問題,胡麻內心裡的洶湧,也終於漸漸平息,他轉頭看向了血污池,便見到如今楊弓的影子,已經愈發的清晰,而神賜王的身影子,則早已潰敗。
如今勉強能在血污池中維繫著影子的,卻是只剩了惡人悵一個,當然,這不代表著楊弓的殺意已經超過了他們。
純是人間這一場大殺劫因楊弓而起,血污池倒映人間,便相應的生出了變化只能說,與楊弓即將代表的事物相比,其他人的殺意,皆為不值一提。
他同樣也了解楊弓將會面臨什麼,心間自然有些沉重。
但想到了太歲將臨,人人肩上有擔子,倒不至於說其他的話,有的,只有敬重而已。
「所以,這個人是誰?」
而在血污池時,那惡人悵此時也在看著楊弓的影子,看了很久很久。
作為同在血污池中的人,他雖然不認識楊弓,卻似乎也可以從楊弓身上感覺到一些東西,定定的看著他,臉上露出了好奇之色來。
良久,良久,麻木的臉上,倒是慢慢露出了笑容,轉頭向了胡麻看來:「他與別人不一樣。」
胡麻也看向了他,輕輕點頭,道:「他是不認命的人。
「這天地之間有命數,有的人命數輕,有的人命數淺,遇著災了,命數輕的人先死,有了福了,命數重的人先享,他不服氣這個。」
「不服氣便不服氣吧,他其實有機會把自己從命數輕的,變成命數重的人。」
「但他不要這個機會,他提了刀,要把那些命數重,且認為自己就該命數重的,一個個的都砍了———」」
惡人悵聽這種話,分明是有些吃力的。
他不是門道中人,聽不明白這命數的輕重,皺著眉頭琢磨了一下,才略略領會了其中的意思。
眼睛竟是漸漸的亮了,罕見的從他那張麻木的臉上,露出了驚喜的笑容,忽然抬頭看著胡麻,道:「有地方可以鑄刀嗎?」
他舉起了自己手裡的兩截斷刀,道:「我想把刀鑄好,然後去找他。」
「去渠州尋保糧軍。」
胡麻向他點了下頭,道:「那軍中有鐵匠,會幫你鑄刀。」
「好!」
惡人悵並不多說什麼,只是就這麼在血污池裡坐下,影子也漸漸變淡了,想必此時的他,也已經從人間醒來。
至於他帶著手裡的兩柄斷刀,找到了楊弓之後又會當什麼差,便看他了。
「天翻地覆大殺劫啊——」
胡麻只是心裡感慨著:「連惡人都可以折服,更何況是其他人?」
這場大殺劫,比起之前與十姓約好了的鬥法,不知高明了多少,但若從道理上講,這場殺劫又並非違背與十姓的約定。
畢竟是說好了斗約定輸贏,如今這也同樣是一場鬥法,區別只是在於,十姓以為會從術法層面見輸贏,卻沒想到,轉生者的格局,遠比他們想的大。
事已至此,自己甚至都不用擔心輸贏的問題了。
此時的胡麻,便在血污池旁邊,可以感受到那池中的血氣涌盪,自血污池回望人間,借著陰府之中那滾滾陰氣,甚至可以藉此感覺到人間氣運,感受到那場滔天大劫的浩蕩。
在這件事情上,轉生者遠比自己做的還要好。
那麼,此時的自己呢?
目光不經意間,看到了已經準備離開的紅葡萄酒小姐,也看到了旁邊臉色有些低沉的二鍋頭。
他們眼中或是自嘲,或是平靜,但卻都有著某種超然之色。
便如二鍋頭,分明剛剛才聽見了紅葡萄酒小姐所講的「轉生者必死」之事,
但他居然也表現的毫不在意的樣子··
或許與燒刀子一樣,都覺得此時的兒女情長,顯得太過婆婆媽媽?
自己也沒有意義表現出什麼傷心悲痛之類的,太輕了。
只是面對這必死結局,自己又該做什麼?
某個念頭,忽然便於此時瘋狂的滋生,以前他便窺見了此事,但甚至不敢深想,如今,卻逐漸變得堅定。
上京時,轉生者們與鐵觀音相見,看似大家將一切的事情,都交了個底。
但實際上,鐵觀音隱瞞了一件事情,無論此世結果如何,對抗了太歲之後,
轉生者會死。
而自己,也隱瞞了一件。
做出了這個決定之後,胡麻甚至都覺得心裡輕鬆了,只是向了紅葡萄酒小姐深揖一禮:
「有勞了。」
便是胸間正是雲海涌盪之時,如今也只一句有勞,不然著實矯情。
而紅葡萄酒小姐也看了胡麻一眼,倒是覺得他當真與之前在安州時不一樣了,擺了擺手,淡淡笑道:「趕緊把這裡的事情料理妥當,好多的事情,如今才只是開了一個頭呢!」
殺劫起人間,她還要回到人間去,保著楊弓,或是多尋幾個楊弓。
不然,楊弓出了事,這場殺劫,也有可能被提前阻止。
「咱們也把彩頭收回來吧!」
胡麻也向二鍋頭笑了笑,道:「好歹這場鬥法,也是堂堂正正的贏了的。」
除了有點碾壓之外,其他的皆在道理之內。
二鍋頭也只能點著頭,只是細想起來,覺得有些怪怪的,這所有的事情,都是紅葡萄酒小姐策劃,燒刀子拿了命來執行的。
就連胡麻,中間也起到了當肉盾,以及最後時幫著燒刀子,將這場殺劫的引子送到人間的作用。
惟有自己,合著就只是開了個門,以及最後收錢?
「你們—你們不能這麼做——」
而當胡麻與燒刀子來到了李家主事的面前時,便見他看起來整個人都呆滯了一般。
如今他已非活人,而是魂身,連魂身都表現出了失魂落魄模樣,可見這衝擊實在太大了·—.——
「我李家二百年辛苦,七代人之功,才有了如今的一切———」
「你們,卻要全都拿走,連名聲都未留下———」
「那一切,本來就不是你們的。」
而胡麻看著李家主事這模樣,則是皺起了眉頭,冷淡道:「憑著背叛與竊取得來的基業,也不能算是你們家賺的,說深了說,這黃泉八景,管人間一切禍福,本身就不該染指。」
「若你們真的染指,甚至據為己有了,那自然有人將其推倒重來。」
「若真有膽量,你們也可以試著阻擋,只是我會告訴你們,後果皆由你們承擔。」
說完了這些,他才聲音一沉:「至於現在,莪沒有功夫與你在這裡囉嗦。」
「李大先生,你們輸了,答應我們的東西,該交出來了。」
「你——.」
直到被胡麻如此重話說到臉上,這李家主事,才仿佛回了點神,猛得抬頭看向了胡麻,更裡帶著崩潰,沮喪,不甘,疲憊。
最後,卻都成了苦笑:「你們還想得到什麼?」
「李家,根基都被你們毀了,又哪還有值錢的東西?」
這會子他身上甚至都有了種自暴自棄的感覺了。
本以為,這場鬥法哪怕輸了,也只需要交出那兩隻秤,最多與他們平分血污池。
可孰料,血污池都不屬於李家了。
從此之後,無常李便會低於其他幾姓,心間沮喪,可想而知。
「要你們的一切。」
而胡麻則是認真看著他,緩緩道:「李家的無常,石,家主印信,以及···
「你們李家的母式。」
「母式?」
李家主事驟然聽見這兩個字,神色居然顯得有些奇怪,還以為胡麻是在嘲諷李家的母式,大概從今天開始,就成了一個笑話吧?
他還要這做什麼?
「老井呼名確實一般,我都沒想到,堂堂無常李家的母式居然消耗品———」
胡麻並未掩飾自己眼中的嫌棄,道:「但你們李家可以竊取血污池二十年,
不為人知,也未受到血污池的反噬,這份本事我倒是很感興趣,我要你,將這本事,完整的告訴我。」
此言一出,不僅李家主事,就連二鍋頭也頓時覺得有些奇怪。
為何要這竊取天地本源的法?』
分明這場殺劫一起,任何門道,都會被推平,這世間法門,都可能會被推平啊.—·
而李家主事也是反應了一下,才忽然認真看向了胡麻,倒真是難以形容這會子他心裡的奇怪念頭。
胡麻點明了要他們李家的法,倒讓他覺得心裡稍稍寬慰,似乎李家人數代人之積累的心血不是那麼一無是處似的,恍惚之間,咬牙道:「我,這些我都可以交給你—」
「但我有一個條件。」
「-我知道李家輸了,沒資格談條件,但我,還是要說出來。」
胡麻並未搶白,只是皺皺眉頭,道:「你講。」
李家主事深呼了口氣,忽然道:「我要你保舉我李家兩位女兒,去保糧軍中任職。」
「不跟別人,就跟著這殺劫纏身之人,保證她們令行禁止,不生二心。」
胡麻聽著,都略一愜,倒是曬然。
要不怎麼說,十姓主事,其實都是非常聰明的人呢?
他緩緩點了下頭:「我答應了。」
李家主事直到此時,也才深呼了口氣,向了胡麻道:「首先,你要找一口井·—..」
無常李家,倒確實是願賭服輸之人,或者說,他們一開始就準備了要與胡麻等人合作,差別只在於輸的太過突然,而且他們甚至都沒有時間去生出賴帳與兩敗俱傷的決心而已。
不僅胡麻所要的「竊取」之法,源源交待了出來,其他的印信,調令,石碗,也都一一交出。
這些事物,到了胡麻手裡,便等於鎮胡家,吃掉了無常李家。
至於五隻石碗,更是已經可以湊齊了。
羅天大祭的五鎮,如今便已有了一鎮在手。
胡麻與二鍋頭一起返回了陽間,仍在這猛虎關前,抬頭看去,只看到了猛虎關上,早已插上了保糧軍、鐵檻軍、白甲軍的大旗。
如今這一片天地之間,血雨方停,冷日初升,陰風的風颳來刮去,風中滿是血腥味,關前人頭,皆已埋葬,正有無數檻樓之人,前來領粥。
粥香與血腥味融合到了一起,居然是誰也不曾想過的融洽。
胡麻立於猛虎關前,看向天下,倒仿佛已經看見了結果,這一番滔天殺劫起處,什麼猛虎關,什麼神賜王,乃至無常李家的堂官跑腿,再什麼江湖異人,奇術邪法,皆不堪一擊。
而以紅葡萄酒小姐為代表的很多轉生者,都已經開始自願投入了這場殺劫。
他們會摧毀一切,也會讓人明白為何摧毀,以及如何活命,重生。
這才只是剛開了個頭而已,這場殺劫,會愈來愈凶。
命數輕重會抹平,什麼草頭王,什麼世家貴人,都將會在這場殺劫面前俯首,否則便人頭落地。
「老兄,交給你了。」
而望著這已經打開的局面,胡麻便在這猛虎關前,將從無常李家拿來的一切,都給了二鍋頭,其中,還包括了鎮祟府內的「金甲集」與「遞陰書」。
金甲集,可以驅使鎮府內的金甲力士,遞陰書,則可以保證二鍋頭隨時聯繫到自己,以及驅使天下鬼神之能。
「啥意思啊?」
二鍋頭聽著他的話,卻有些懵了:「這才剛起了個頭,你不回軍中去了?
1
「你們懂得道理比我大,這些事情也會做的比我更好。」
胡麻深深的吁了口氣,認真看著他,道:「所以,我要去做另外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二鍋頭倒是有些驚訝:「比集聚天命,鬥敗十姓更重要?」
胡麻點頭,慢慢道:「是!」
二鍋頭雖然還是有些不太了解,但也知道胡麻不是個急躁的性子,加上他也有太多事情,要去了解,去與紅葡萄酒小姐商量,便也只好答應了下來,匆匆向了保糧軍中而去。
而胡麻則是目送了二鍋頭走遠,神色也已崩緊,安靜的站在這裡,行功片刻,便等到了老算盤,急匆匆的趕了過來,滿身都是泥漿。
「這這事—」
老算盤分明還有著太多想要問的,但胡麻卻在看到了他的時候,直接道:「我讓你幫我聯繫國師,可曾找到他了?」
「找到了———」
老算盤倒是有些奇怪,但還是點了點頭。
只是胡麻已經不想多說什麼了,便點了下頭,道:「帶我過去見他,我有問題要問。」
「什麼問題?」
卻還不等老算盤迴答,胡麻便聽到了身後有一個冷冷清清的聲音,轉過頭去,便看到了洞玄國師,他站在了早先本來應該是一株松樹的位置。
自上京城分開,到如今,已有將近三個月的時間,再看到他,卻已沒了當初身穿道袍,飄然出塵的模樣。
臉頰還是那般枯瘦,但卻換下了道袍,鬍鬚篷亂,眼睛也沒有此前清澈,通透般的神彩。
老算盤一見了他,神色便有些尷尬,悄悄低下了頭,向胡麻道:「他比你還著急呢,一聽你要見他,幾日前便過來了一道影子———」
「我需要知道,歸鄉境界怎麼走——
胡麻沒有半點的猶豫,便看向了國師,慢慢道:「你早在騙我修成九柱道行時,曾經說過有人間上橋之法,甚至還有可能,以此法直抵歸鄉境界。」
「這話,該有下半句。」
「歸鄉?」
國師聽到了他的話,甚至都覺得有些荒唐,冷聲道:「照你現在的路子走下去,天地之間,將不再有法,不再有術,只有一幫揮著刀,大殺四方的鄉民—.」
「你挑起了這一切,卻又過來問我,何為歸鄉?」
「是!」
而迎著國師的質疑,胡麻卻只是默默點了下頭,道:「這天下的法,都會消失,但我要在這一切消失之前,達到真正的歸鄉境界。」
聽出了他話里的堅定,國師的臉上,倒仿佛露出了譏嘲:「說到底,你也想成仙?
胡麻袖子裡握著一塊衣襟,乃是從血污池中帶出來的,他緩緩握緊,徐徐吐出了一口氣,低聲道:「成仙沒有意義。」
「但歸鄉,卻很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