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7章 身入冥殿斬帝鬼
幽幽入夢,恍惚忘了人間。
過往,胡麻入夢,便只入本命靈廟,或是陷入了沉沉睡眠。
但這一次,他卻是刻意的留存了自己的意識,真的只是淺睡一場,任由自己做夢。
唯有如此,才能讓那些想要給自己「託夢」的存在,找著進入夢裡的機會。
於門道裡面的見識而言,夢乃神魂不定,遊蕩於天地因果糾纏之中的表現,故而也有外邪伺機入夢,苦纏活人的說法。
在入府之前,胡麻也曾經得過到陰魂託夢,但是後來,隨著他本事漸漸地漲了,神魂堅穩,命數沉重,便也漸漸有了不再做夢,外邪不入人心之能。
這倒不算是什麼大本事,守歲一門裡,該有很多人能做到。
周家大先生所講的「金身不漏」,其中便也有著外邪難侵,酣睡無夢的意思。
當然這一次,胡麻卻是主動請外邪入心,不僅不壓制,甚至心裡還一直存了冥殿二字,心裡默默想著那曾經的都夷十位帝王,究竟該是個什麼模樣,冥殿,又究竟屬於什麼。
也因為心裡想著,便也真就在恍恍惚惚之中,做了一夢。
悠悠蕩蕩,身若浮萍,渾渾噩噩,不知身在何處,睜開了眼睛時,便見著自己好像已經來到了一座金鑾大殿。
抬頭看去,便見得大殿之下,兩側皆是陰森森煞氣沉重的滿朝文武,氣魄驚天動地,讓人心生恐懼,而在最上首,龍椅之上,卻有一位頭頂珠冠的模糊身影。
於此夢中,那身影竟是無比的龐大,大過了山川河流,高居其上,俯視自己若螻蟻。
眼底冷目如電,森然穿過自己身體,仿佛將一切看穿,而後渾重聲音響起:
「掌印小吏之後,即見朕駕,為何不跪?」
「……」
這聲音直壓得人心神不穩,心間雜念叢生,無數細碎的畫面閃過。
仿佛血脈之中,真的曾有先祖,於此時一般戰戰兢兢,立於這金鑾大殿之上,面對著那高高在上的帝王,誠惶誠恐,雙膝一軟,便要跪倒下去。
不過,畢竟身上有道行,而且在感覺到了那驚天動地的威壓,向了自己壓來之時,自己身上,也仿佛有隱隱的金光纏繞,雖然不怎麼明顯,但卻也立時抵消掉了不少的威壓。
非但沒有跪下去,反而心神微一恍惚,便已清醒的意識到了自己身在何處,如今面對的又是什麼存在。
他站得更穩了,慢慢背起了雙手,看看左右,打量過了這殿裡那滿滿當當的陰神。
最後時,才抬頭向那龍椅上看了過去,忽然開口:「你是都夷哪一位皇帝?」
「大膽!」
見著了胡麻身上那隱約的金光,這龍椅之上的存在,便已仿佛被觸怒,身上有滾滾黑氣涌盪,隱約可以看到他身後的無窮黑暗裡,巨大的觸手若隱若現。
聲音裡帶著種威不可侵的森然:「朕乃大威德中至正經文緯武仁孝智皇帝,見朕不拜,敢問朕名,便是大逆不道。」
他這一喝,滿朝之間,便有陰風驟起,兩側文武,齊齊動身,笏板與盔甲甲片碰撞之聲連聲了一片,直若天地轟鳴,滾滾煞氣聚攏而來。
「原來是都夷倒數第二位皇帝?」
「被扒了皮的,就是他兒子。」
胡麻不為所動,但心裡也對上了號來。
都夷十一位皇帝,最後一位被扒了皮,丟了天下,自然沒有資格進來,因此冥殿裡面,便有十位帝鬼,剛入夢時,也不知道哪一位會先見到,如今卻是知道了這傢伙是誰了。
當然,這些皇帝的諡號,都是死後封的,生前他們可不知道。
乃是大葬之後,再由兒孫告之,這號好也好,不好也好,反正他們都得受了。
「大逆不道?」
首次接觸冥殿,胡麻也有意試探一下對方水平,便即冷笑一聲:「還真當你仍然活著,仍然是這天下百姓的皇帝?」
「莫說你如今已經是死鬼一個,便是真活著,憑了你都夷做過的這些事情,有何資格在我面前稱朕喝跪?」
「看仔細了,我乃大羅法教主祭,鎮祟胡氏大主事,執掌鎮祟府,統領金甲,坐鎮陰陽,爾都夷一脈,王朝早敗,兒孫皆亡,正是因果罪孽加身,報應不爽。」
「不好好在這黃泉之下自思自責,反倒敢託夢於我這裡?」
「難道不知我鎮祟府管陰陽分界,不許亡人襲擾生民,否則便要斬你腦袋?」
「……」
「好膽!」
這話一出,倒像是捅了馬蜂窩,別說那龍椅上,先就兩邊的文武,便也先就被激怒了。
也不知多少看不清楚面孔的大臣將領起身厲喝:「胡家不過掌印小吏,也敢妄想鎮祟府權柄?」
「欺君大罪,罪無可恕,速速拿下!」
「來人,拿下!」
他們也真不客氣,或許是真覺得這天經地義,說一聲動手,便真立時有人向前撲了上來,刀兵刑枷,直向了身上招呼。
胡麻一眼掃了過去,便看到這殿中一道道身影,一張張臉,都顯得無比的怪異,有的是白花花青綠綠的紙人模樣,眉眼僵硬,有的則是黃紙覆蓋,看不見五官。
可以說,身上官袍,盔甲,精緻無限,但裡面的人,卻又都僵硬,怪異。
還不如在那金鑾殿兩側挑著燈籠侍奉的侍女更活靈活現些。
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原委。
這些皇帝,便是死了,也要繼續在下面統率文武百官,但是,真正的文武百官,可不願跟著皇帝下來。
他們可以將皇帝的嬪妃,太監,宮女,侍人,民夫,奴隸,大殺特殺,跟在皇帝身邊侍候,但輪到了自己,卻多以紙人代替。
看破了這些傢伙底細,便絲毫無懼,而是冷笑一聲,驟然開口,吐出一道元陽箭。
身為守歲人,便是在夢中,一樣元陽旺盛,厲害得很!
轟隆之聲,只見得殿內火光大作,如同一枚烈日降臨,流落金烏惡焰。
這些張牙舞爪,衝到了自己身前來的文武百官,便一下子被他吹得飛了起來,甚至有不知多少人,身上直接著了火,便連那武將們身上一排一排的盔甲,也在這時快速的熔化。
冥殿再如何,也只是一種特殊的陰間,這裡的仍然是鬼,豈能受得了他這元陽箭?
只是,雖然一招見效,卻也在留心著,知道這冥殿詭異之處,非同小可,面上冷笑,心下卻不敢小覷了這冥殿裡的鬼。
果不其然,那龍椅之上的身影,見著這一幕,已是勃然大怒,喝一聲:「反了!」
一拍龍椅,身邊卻有兩排侍女的最前面一人,提著兩盞青蒙蒙,陰森森的宮燈,向上一挑,向了這殿上照來,只見得兩盞宮燈,忽然變成了紫色。
旋即宮燈之中,滾滾紫氣,向前湧來,在這一刻,那些被燒著了的,熔化了的文官武將,竟是忽然之間,變成了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血肉真實,滿面威儀,滿身皆是生前那高高在上的模樣。
文官同時開口,只見得嘴巴開闔,聽不清說什麼,但卻分明是鬼咒,念得人心慌,仿佛一身活人氣都要被剝離,於夢中被魘住。
武將則已紛紛拔出腰刀,惡狠狠向了胡麻的身上砍了過來,刀鋒過處,肌膚生涼,命在旦夕。
「拿下了,拿下了。」
「這等送上門來的,扣在這裡,倒比那些人準備的祭品還要好。」
「掌印小吏之後膽敢欺君,便借他肉身返回人間!」
四下里空氣混亂,只覺無數聲音鑽進了耳朵,讓人煩躁,但胡麻聽出了他們要拿下自己的原因。
如今他們只是託夢過來,與自己的聯繫微薄,是以便想將自己擒於殿中,拿下了自己,便也等於冥殿有了借自己回到人間的一分希望。
如今的冥殿,於人間已成了無根之木,威風雖在,卻已成了百姓們口中的絕戶之家。
想要繼續享受人間香火,或是影響到人間,便要找相應的血脈才行。
只不過,都夷畢竟是皇家,雖然肯定有些血脈,遺留人間,便如曾經的清元胡家,便找到了一個,但那些血脈,早就已經沒有了天公地證的身份,也相當於和冥殿沒有了關係。
話說回來,這些遺留在人間的血脈,能躲過龍井先生的咒,本身也是因為沒了關係。
「果然……」
而在那大殿之上,紫氣滾滾湧來之際,胡麻也是心間一沉,已不由後退了一步。
抬頭看去,這殿上四下里真實無比,感覺像是一座一座的大山向了自己壓來,這已經是自己藝成之後,久未感受到的壓力了。
畢竟早先自己已經有了第十柱香,而這第十柱香,乃是自天地搶來。
守歲人力從地起,而胡麻借了這第十柱香,則是可以達到一種與天地交融,由這一方天地來幫自己分擔壓力的境界,所以誰也打不動他,各種法門也都會被他引過來。
但此時,一來自己本就不在人間,其次如今面對的紫氣,竟是前所未有的厲害,比當初的上京還強。
論起來,可以說是一個上京城的份量,就這麼直直的砸到了自己臉上。
直覺中,眼前每一道身影,都變得無比巨大,連一縷燈籠的紫光,都如同山嶽般沉重。
這冥殿,本就與自己在人間見得任何事物都不同。
都夷的第十位皇帝,也是好歹在位十七年的,享受了這天下十七年的氣運,也竊取了天地不知多少份量,無論命數還是香火,都遠超自己。
守歲人一旦站立不穩這一身本事,便等於去了九成。
可也就在他這麼一位守歲,都站立不穩,要向後面退去時,身後卻是忽地一涼。
一股子大力,憑空而來,托住了胡麻的後腰。
胡麻本就是在夢中,不必回頭,也看到了身後之人,心裡倒一時詫異。
正是小紅棠。
她竟不知何時,也跟著自己入了夢,如今小臉煞白,躲在了自己身後,瑟瑟發抖。
分明已是怕極,但卻還是來了,而且出手幫自己擋住了退勢。
最關鍵的則是,小紅棠平時便穿著一身紅衣裳,而到了這個地方,那一身紅衣裳,更是鮮亮,甚至發紫。
比起那殿裡湧來的紫氣,都不遑多讓了。
胡麻修行至今,本領越來越大,但對於紫氣,卻實在未得多少,小紅棠如今倒像是個紫氣捏出來的,恰補上了這一塊不足,立時便在這冥殿之中,站穩了腳步。
「好膽!」
而冷不丁見著小紅棠出現,那些已經逼至了胡麻身前的刀槍,也都收住。
兩邊的文臣都停了嘴,包括前方龍椅上那一道黑影,同時陰瘮瘮的看向了她,眼底有驚訝,但緊跟著便是震怒。
紛紛厲聲喝厲:「小小使女,殉葬之物,得聖旨而入人間,卻遺聖命,逃脫罪責,如今還敢回來?」
於此冥殿之中,這種喝斥指責,便也有如實質,紛紛湧向了小紅棠。
而面對著這些人,小紅棠分明便已經怕極,勉強站著的兩條小短腿都軟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死死的抱著胡麻的大腿,只想讓胡麻擋著自己。
而那龍椅兩側,挑著宮燈的侍女,同樣也死死盯住了小紅棠,嘴巴開闔,仿佛無聲的咒罵,同時高高挑起了手裡的燈籠。
眼見得那燈籠之中,紫光再度大亮,竟仿佛與小紅棠身上的紫氣同源,隨著她們的動作,小紅棠身上的紫氣,隱約浮動,已經開始一絲一縷的被燈籠給吸走。
「什麼?」
若於人間,此時亂糟糟的,卻是問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
但如今卻是在冥殿,胡麻乃是入夢,這些人則更是陰魂浸染,彼此交織之間,胡麻也立時明白了小紅棠究竟經歷了什麼。
一時臉色驟然沉了下來,眼中迸發出了無盡恨意。
小紅棠,確實是冥殿裡逃出去的。
她本是隨了這皇帝殉葬的童男女之一,到了這陰府之中,因為生前便尚不知事,死後自然又受大鬼欺負。
原本便該如此暗無天日,但又因為陽間都夷血脈斷絕,冥殿成了無根之木。
而她又是實實在在活人殉葬,乃是真正乾淨的生魂,因此,便被這帝鬼選中,加持紫氣,送她到人間來投胎,以備將來成為打通冥殿與人間通道的引子之一。
只是小紅棠投胎路上走錯了路,也趕錯了時辰,因此才落得在人間遊蕩,最終被回上京的婆婆遇著,見她可憐,便帶回了老陰山。
事實上,近些年來,冥殿用這種方法,送出去了不少人,但似乎都沒有成功。
或是走散,或是被人暗中除掉了,久而久之,冥殿便也絕了此念。
不過如今他們見著小紅棠出現,也立時大怒,一是要收回紫氣,而是要抓住了責罰。
可如今,胡麻可在身邊瞧著。
之前他一直想知道小紅棠的身世,為何這小丫頭有這麼多與人不同之處?
力大無窮,但又不太敢跟人打架,也不會傷人。
面對血食,有著超乎常人的克制能力……本就等於紫氣捏起來的人,當然對於紫太歲,有著非同一般的克制能力了。
但知道之前還好,知道之後,卻只覺一股子驚怒瞬間起自心間。
想到了她生前尚懵懂之際,便被迫殉葬,死後受欺,如今看著這小丫頭嚇得坐在地上小臉煞白,近乎透明的模樣,一股子騰騰無明火,便早已燒紅了自己的眼睛。
陡乎之間,大袖一揮,擋住了那兩盞照向小紅棠的燈籠。
然後慢慢將她扶起,用自己的身子擋住,低聲道:「小紅棠別怕,我來給你出氣!」
「自身難保,還說什麼出氣?」
「將他拿下,再不濟,也要將那小丫頭留在這裡!」
冥殿之中,一眾惡鬼紛紛大叫,冥殿裡的鬼,究竟還是與別處不同,其他陰府里的鬼,多半都已經褪掉了靈性,只知陰森暴戾,最多也不過是知道些敬畏與本能的恐懼罷了。
但這冥殿裡的鬼,卻似乎是因為紫氣滋養,居然還多半保留著活人般的思維。
他們生怕拿不下胡麻,但看出了他心疼小紅棠,便也有了辦法。
只要拿下她,不怕抓不住胡麻。
喝聲之中,嗚嗚嚷嚷如蒼蠅,成群成片,化作一團團陰風,直向胡麻身上撲了過來。
……
……
「難道,連你都無法在這冥殿之前撐得住?」
而於此時的大哀山,國師正死死的盯著自己燒起來的十柱香。
分明看到這十柱香裡面,有一柱燒得極旺,香火氣也比其他的香更旺一些,已是連綿成了一片,如同雲霧一般,將著胡麻罩在了裡面。
而胡麻的身下,泥土都開始變軟,下陷,仿佛他要一點點沉入地底下去。
他知道這是冥殿想要在夢裡抓住胡麻,將他從人間拉進冥殿裡去。
但是,自己因為在橋上走得太遠,沒有辦法對付冥殿,但胡麻卻是前所未有的十柱道行,難道也如此不堪一擊?
正自驚疑之間,便忽地看到,睡夢之中的胡麻,忽地牙齒咬緊,嘎崩一聲如同夢囈,低低開口:「我以身化橋,引人間殺劫至冥殿!」
轟隆!
話音未落之際,忽地便有一道血色雷電,自天的另外一邊出現,驟然引到了山間,落在了胡麻身邊。
下一刻,狂風驟起,血氣瀰漫。
……
……
冥殿之中,胡麻一手護著了小紅棠,另外一隻手向了人間指去,手臂加上肩膀,便如同形成了一座橋。
下一刻,冥殿人間,便似以他為界,搭起了一座橋來,無法形容的滾滾腥風血雨,驟然自人間灌入了冥殿之中,那無數的文武大臣,盡數被這狂風暴雨撕得七綾八落。
便連那殿上的滾滾紫氣,都被這血氣衝擊,瞬間不再成形,倒卷了回去。
而他則一手護著小紅棠,渾身裹滿血雨,一步一步,直向殿內走去,震懾得文武百官,面色驚惶,聲音如凶神驚惡鬼:
「人間正起殺劫,毀這天下不公命數,你便是最占命數便宜之人,又怎能饒了你們?」
「……」
說話之間,慢慢抬起手來,便見得一柄猙獰兇刀,自人間,落入他的夢裡,又自夢裡,來到了冥殿之中他的手裡,刀身猙獰兇惡,刀柄上,一顆鬼頭,正散發出了無盡煞氣。
胡麻握刀,聲音低沉:「曾是滿刀煞氣,今日便沾染血氣。」
「我為你更名,由罰官改作梟皇,今日便伴我於冥殿之上,專斬帝皇之命,你可願意?」
「……」
梟皇大刀頓時錚鳴作響,猶如惡鬼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