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很簡單的案子,上杉宗雪如是想到。
他只需要證明,這對老夫妻是殉情而死,而不是外界想的,在漫長的照料生活中,男主人最終不堪重負選擇殺人。
很好,自己要做的,就是把事情說清楚!
上杉宗雪再次出來:「沒有疑問了,田中桑,兩位死者是殉情死,其中石坂夫人應該是在早上被發現自然死亡,之後,石坂先生選擇了服用安眠藥殉情而死,兩個人的屍體堆疊在一起,產生了這樣的景象。」
「啊?」
「什麼?」
「上杉小老弟?你是認真的?」
上杉宗雪的一番話震驚了正在外面討論這件事的警察,尤其是田中警部補,這個老登張大了嘴巴,心想上杉小老弟你是法醫,不是刑警!
怎麼你一個驗屍的,不告訴我們驗屍情況如何,反而跟我們說起案情來了?你是警察麼你?你這小子這是違反了規矩,我們請你來是請驗屍官,不是來請警視廳特派專員的!
田中警部補下意識地就要給上杉宗雪一點顏色嘗嘗,呵斥他一個法醫新人懂什麼?誰讓你來判斷案情了?什麼時候我們堂堂刑事課的刑警需要一個法醫來推理還原現場了?
然而,話還沒有出口,這老登突然閉上了嘴巴。
他吃過一次虧了。
上次吃虧讓他損失了兩萬,而且事後,田中回憶了一下,總覺得上杉宗雪有點「釣魚」執法的味道。
這次決不能再上這個小登的當!
田中看了一眼對面的桑原,果然這傢伙也是有所不滿但是敢怒不敢言。
沒事,有人會站出來的,自己怎麼都不會虧。
田中老登決定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會有人替他出頭的,比如說某個還期待著別出事穩穩干幾年升職的傢伙。
果然,另一位內藤巡查部長忍不住了:「上杉先生,你在胡說什麼呢?我們在等你的驗屍結果,不是等你的推理秀!我們現在需要的是你告訴我們驗屍結果!驗屍結果,懂麼?我就算不是專業的,我也看得出來,兩具屍體腐爛的程度不一樣,這不正是他殺最有力的證據麼?」
「是啊,是啊!」周圍的大媽們一起起鬨,其中一個挎著菜籃子的中年婦女嘰嘰歪歪地說道:「我就知道是這麼回事,那樣伺候一個人,受不了的!石坂先生也是無可奈何的吧?」
「哎呀,我照顧我家先生都受不了了,更不要說照顧一個痴呆病人了。」
「石坂夫人見人就給糖,看見有人吃糖就傻笑,那樣子,我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沒有兒女,國民年金也不夠用,石坂先生一時之間激動,也是理所當然的嘍~」
「就是啊~~~」一群大媽討論了一陣之後,都發出了滿足的嘆息聲,隨著這一句「就是啊」,大家一起仰天長嘆,讓自己的眼淚順著眼角滑落。
菜籃子大媽接著說道:「而且,如果石坂太太真的是自然去世,為什麼石坂先生不把太太妥善安葬了再選擇自殺呢?很明顯,他裝不下去了啦~」
「說的是呢!」周圍的大媽再一起附和,一時之間,頗有一種眾正盈朝,欣欣向榮之感,然後她們又滿懷著欣喜,將這對夫婦的事情分享給其他路人,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樂在其中。
「是啊,上杉桑,你們這些法醫啊只要負責驗屍報告就可以了,而我們辦案的刑警要考慮的東西就多了。」內藤巡查部長見自己得到了周圍鄰里街坊的支持,面露得意之色:「你只需要告訴我推斷死亡時間和死因即可。」
「進來。」上杉宗雪勾了勾手指:「我講給你們聽。」
聽到要進死亡現場,在場的幾個警察都面有難色。
「進來,不進來我怎麼和你們討論事情的經過?」上杉宗雪再次勾了勾手指,盛情相邀。
「內藤,你不是意見最大麼?」田中老登首先開口:「我們已經決定了,就派你去!」
「是啊,內藤,正好讓你有機會和上杉桑討論一下驗屍結果,這不是很好的機會麼?」桑原也說道。
「拜託你了,內藤!」唯一女警高坂小姐更是站的遠遠的。
至於伊藤交番長,這老登比田中還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遠遠地站在維持黃線的人群之中,雙臂微睜,眼望鼻,鼻對心,一臉不關我事、我在哪、我是誰、我在幹什麼的神色。
上杉宗雪看著這幾個警察,從內心深處感覺到了絕望。
這就是立本的警察,你要他們干點雜活,他們很積極,你要他們真的辦案,他們就是這種水平。
而且,就算是按照目前的驗屍結果,紅鬼的石坂先生也肯定死在綠鬼的石坂夫人之前啊!
這個傢伙到底是怎麼判斷石坂先生先殺妻的?
如果地方的警察都是這種水平,那身為直接上級的警視廳又是什麼樣的?
最後繞來繞去,只有內藤巡查部長跟著上杉宗雪進了房間。
「請解釋一下吧,上杉先生,這兩個人的屍體腐爛程度差這麼多,不像是殉情自殺,你能給出什麼解釋呢?」內藤巡查部長有些不耐煩地問道。
「很簡單,正如內藤先生所看到的,這兩個屍體的腐爛程度確實不一致。」上杉宗雪將綠鬼、赤鬼、黑鬼、白鬼的原理解釋給他聽:「如果按照傳統的法醫驗屍,那麼這兩個人的屍體至死亡時間相差至少一天。」
「所以呢?」
「但是!」上杉宗雪比了一個手指:「按照你們的判斷,就算死,也是石坂先生先死啊!」
「什麼我們的判斷,這只是內藤的判斷罷了!」擠在門口的田中老登說道:「別扯上我們啊,喂!」
「額……」上杉宗雪的話令巡查部長有點尷尬,但他馬上就反應過來:「那有沒有可能是,作為供養者的石坂先生突然死去,導致石坂小姐缺少人照料,痴呆的石坂小姐不明白丈夫為什麼不動了,於是就按往常那樣睡覺不小心窒息而死呢?」
「你是怎麼覺得一個老年痴呆的女性老人可以把一百多斤重的丈夫隔著毯子舉起來壓在自己身上,還能窒息而死呢?」上杉宗雪冷冷地說道。
內藤這下沒話說了,他只能說:「可是為什麼死亡時間不一致呢?」
「不,死亡時間是一致的。」上杉宗雪開始了自己的表演,他首先指著堆疊在一起的屍體:「屍體的腐爛程度,不僅僅和死亡時間有關,同時也和另外三件事有關。」
「一,屍體表面的氣體流動速度,二,屍體表面的溫度濕度,三,屍體直接接觸外界的面積。」
「現在,讓我們注意一下這個情況,石坂先生壓著自己的妻子死去,是位於上方的他接觸外界面積大,還是被毯子裹住的石坂夫人接觸外界的面積大?」
「那當然是石坂先生。」內藤巡查部長看著房屋外的一雙雙眼睛,只能無奈地承認。
「好,那麼第二點,窗戶外的諸位,讓一讓。」上杉宗雪再次走到了窗戶旁邊,他猛地拉開窗簾:「你們看,這個公寓的朝向,現在是四月份,太陽東升西落,我們只需要動用地理學知識,計算一下正午太陽高度和房子的朝向,就可以輕鬆地知道。」
上杉宗雪展開雙臂,屋外陰天的光線透入屋內,正好照在石坂先生的身上:「每天,石坂先生至少會經歷太陽直射四個小時以上!但是毯子之下的石坂夫人被照射的時間是,0!」
仿佛響應著上杉宗雪的怒喝,屋外電閃雷鳴,慘白的雷光透過窗戶,直落屋內,正好照在石坂先生的身上。
「原來如此啊!」屋外的桑原恍然大悟:「難怪屍體腐爛時間不一致!」
「不愧是華族!這都知道……」高坂小姐也張大了嘴巴。
「這小子是怎麼知道現場的窗戶沒關的?」田中老登卻面露疑惑之色:「我記得沒人告訴他啊!」
「所以這就是一起殉情事件,說得通的。」上杉宗雪朝著目瞪口呆的內藤巡查部長說道:「他們就是一起死亡的,丈夫早上起來發現妻子已經去世,於是布置好現場後服毒自殺。」
「可,可是,服的是什麼毒呢?」內藤巡查部長對上杉宗雪的判斷無話可說了,他只能追問道。
「是安眠藥。」
「理由呢?」
「屍體的眼臉部位有眼屎附著,口鼻處有白色泡沫,如果解剖,應該可以發現肺部淤血,臉結膜明顯水腫,這是服用安眠藥死亡的典型症狀。」
「那石坂夫人的死因?」
「自然死亡,當然也可以認為是病死,你們應該也能從調查得知,石坂夫人身患十幾種疾病,在這種情況下,任何時候突然死亡都是正常的,至於你們認為的窒息死亡,屍體面部無淤血就不是扼死,只需要檢查肺部有沒有氣腫情況即可。」
上杉宗雪連珠炮一樣回答完了內藤的所有疑問,最後,他總結道:「以上都是我的判斷,只要將屍體送去解剖,就可以印證,但我可以百分之百確定,這就是具體的情況。」
「當天早上,石坂先生習慣性地早期做家務,然後叫夫人起床,但是夫人沒有了動靜,他很快意識到夫人已經去世,於是取出自己提前準備好的安眠藥服下,殉情而死。」
「可,既然不是窒息死亡,為什麼石坂先生要將妻子壓在身下呢?既然要殉情,為什麼不好好地辦完妻子的葬禮再從容地殉情,而是要一起在公寓裡死去,讓屍體腐爛呢?無論是火葬還是土葬,不是更體面麼?」內藤巡查部長還是不理解,他甚至沒有注意到,他的問題已經超出了法醫的範疇,甚至超出了辦案的範疇。
上杉宗雪這次沒有回答,他只是走出了公寓大門。
外面的人流更多了,附近的街坊鄰居們嘰嘰喳喳地討論著這件事,見到上杉宗雪出來了,人群止不住地興奮,菜籃子大媽第一個擠上來:「小哥,怎麼樣?是自殺還是他殺啊?哎呀,我早就說了,這兩個人啊,實在是太可憐了,兒女都去世了,沒有什麼親戚,石坂夫人還得了痴呆症……」
染愛情慾,萬物皆嗔,清障體性,淨菩提心。
「我說你們。」上杉宗雪面無表情:「說夠了吧?說夠了沒有?」
周圍慢慢地安靜下來,幾十個人疑惑不解地看著上杉宗雪,不明白這個冷峻的年輕人是什麼意思?
死的是石坂夫婦,關我們什麼事?
「你們知道,為什麼石坂先生會選擇自殺呢?為什麼石坂先生不將石坂夫人安葬之後再殉情麼?」
上杉宗雪指著這些嘰嘰喳喳的長舌婦們:「是因為你們!」
「你們可憐他們,你們同情他們,你們每次看到他們出現都忍不住要把他們的故事分享給別人,你們喜歡顯得自己很有同情心,很有愛心,可是你們忘了,石坂先生他,根本就不需要你們的同情!反而,你們的每一次同情,對他都是一次傷害,深深地傷害!」
「他不喜歡被同情,他不需要你們的可憐,他更不需要你們把他們的痛苦分享給每一個路人!他只想好好地過生活,他受夠了,他討厭他的名字出現在你們的口中,他討厭他的故事流傳在大街上,但他沒辦法,正如你們說的,他們沒有錢沒有能力搬走,他也沒有能力反抗,因為只是為了照顧妻子,石坂先生就已經用盡了所有的精力!」
上杉宗雪冰冷的嗓音凍徹心扉:「他不想再來一場葬禮,將這些傷害,將這些同情,將這些分享故事之後的鱷魚之淚和悲嘆集合起來再演出一次了,死在自己的公寓裡,和妻子一起徇死是他最後的倔強,所以,你們可以停了麼?」
說完,上杉宗雪不管圍觀人群中鄰里街坊們越發難堪的臉色,轉過身對著桑原巡查部長等人說道:「將妻子包在毯子裡,不讓外人看到她,不讓人回憶起她的事,也是石坂先生最後的驕傲。」
「可……可是,這傢伙這樣照顧夫人,圖的是什麼呢?」菜籃子大媽不甘心地說道:「總要有個理由吧?」
「理由就是,深愛。」
外現憤怒暴惡狀,內證則以愛敬。
此言一出,上杉宗雪手中的青輝石光芒大亮,石坂夫婦的死魂再度顯現,石坂夫人依然慌亂地找著糖,石坂先生則是充滿著感謝地朝上杉宗雪鞠躬示意。
這對夫婦因為一顆糖結緣。
在戰後那個極端物資匱乏的世代,少女和少男貧窮且艱辛地生活著,而令他們連結在一起的姻緣便是那一顆小小的金平糖,是那個年代從牙縫中擠出來的寶貴的甜食,他們彼此分享著,誰都捨不得吃,誰都希望對方吃下。
在石坂夫人得了老年痴呆後,她逐漸忘記了親人、忘記了朋友、忘記了過去,甚至有時候連丈夫都認不出來了,但她始終記得,唯一記得的便是那顆金平糖,所以她的衣服里永遠放著幾顆糖,所以她總是問別人要不要吃糖。
每一次被同情被可憐都是石坂先生痛苦的回憶,現在,他們終於得以解脫了。
龐大的魄力瘋狂地湧向上杉宗雪的右手,青輝石原本燦爛的光芒也染上了一絲象徵著愛情的鮮紅色,於寶石中凝聚成一尊奇異的法相。
愛染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