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斐再興。
名字的來歷很簡單,家中長輩希望我能復興斐氏,所以我叫斐再興。
但我更喜歡別人叫我小斐,斐哥,或是斐大俠。
斐再興這個名字,對我而言更像是一把鐐銬,只要被人一叫,就能拴住我的身魂。
有些事常人能做,斐再興不能做,而常人做不到的,斐再興必須做到。
在我尚未正式拜入劍首山時,住在一個叫寧安縣的地方,沒有別的緣由,因為我家世世代代都住在這裡。
一天,我正在家裡後院練功,忽然聽到牆上有奇怪的動靜。
看過去時,一個頭上簪花的小姑娘正趴在牆頭,黑漆漆的大眼睛正盯著我瞧個不停。
她被我一看,嚇了一跳,哎喲一聲摔了下去。
我連忙跑過去,躍上牆頭,正好看見她四仰八叉地摔在草地上,一點兒也不淑女。
我沒忍住哈哈一笑,她趕緊捂著衣裙坐直身子,臉色通紅地瞪了我一眼,跑回了房間。
問過家人才知道,原來朝廷新派了一戶姓許的官老爺,來寧安縣當縣丞,許家的府邸,正好就在我家隔壁。
自此,我枯燥無趣的練功生涯,多了一個聲音。
姓許的小姑娘很愛笑,一到下午,就總是能聽到她傳來銀鈴般的笑聲。
她在後院做了一個鞦韆,我在揮汗如雨地練功時,她在無憂無慮地盪著鞦韆,鞦韆高高盪起時,將她的笑聲也拋過了院牆,落得我滿院都是。
我練功累了的時候,就喜歡躍上牆頭,看她在另一邊玩耍,看著她玩得很開心時,我也會很開心。
「再興!」
後院的屋檐下,出現了一個高大的人影。
在我的記憶里,他的樣子很模糊,也許是因為每次他出現,我都只敢低著頭,從不敢直面他的緣故。
「又在偷懶!給你打熬身體的藥材多難得你知不知道?」
「與你同齡的少年已經何等境界了你知不知道?」
「偷懶,整天只知道偷懶!」
「我斐家以劍傳家,老祖斐青衣更是曾登凌絕頂的劍仙,你這般懈怠,到底對得起誰?」
「你聽我說話沒有……」
「總是練一會兒就叫累……」
「我在你這麼大的時候……」
「你……」
聲音漸漸模糊了,我最後看了她一眼,躍下牆頭,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挨罵也好,挨打也罷,早已習慣了。
我的一生,從頭到尾都被家中長輩計劃好,不會有變故,也不需要我的意見。
可是那天,我挨了有生以來最厲害的一頓打。
他們說我不服管教,可我明明一句話都沒說。
他們走後,下令誰都不准給我上藥,讓我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我倒在後院裡,稀稀拉拉的星星掛在夜空,一閃一閃的,像是也在嘲笑我。
你們憑什麼笑話我?
你們也只是石頭罷了,只是運氣好呆在天上而已。
我不敢動,動一下渾身就疼。
這個時候,一個窸窸窣窣的聲音又在牆頭出現了。
我艱難地抬頭,人還沒出現,我就先看到了簪花。
我強忍疼痛立刻爬了起來,面無表情地看著牆頭。
她氣喘吁吁地出現了,發現我正看著她,她明顯一愣,然後害怕地看了我家後院一眼,伸手一隻白白淨淨的手:「噓……給你。」
見我沒動,她有些著急,然後一咬牙,用力丟給了我。
「哎喲……」她又摔下去了。
我一把接住她丟過來的東西,借著星光和月光,看得一愣。
是一個兔子造型的糕點,白白的,嫩嫩的,握在我粗糙的手裡簡直是受罪。
那天晚上,星光好像要亮一點了。
自此後,我和她多了一些默契。
每天她都會費力地爬上牆頭,遞給我一塊千奇百怪的糕點。
而聽到我這邊的院子傳來打罵聲後,那塊糕點就會是兔子的形狀。
我問過她為什麼,她說,因為兔子是她最喜歡的糕點,我不挨打的話,她捨不得給我。
也許,日子就會這樣過下去,我練成長輩口中的大俠,名動天下。
她待字閨中,某一天也會嫁人,從此不再相見。
直到有一天,她哭得梨花帶雨,氣都快喘不上來了,跟我說她父親給她安排了一樁婚事,她要嫁人了。
這本是好事,我本來也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但當這個消息真的來臨時,我發現自己並不像預料中那般平靜。
我不想她嫁人,就算要嫁,也要嫁給她自己想嫁的人。
她不想嫁給一個面都未曾見過的男人。
我想了很多辦法,然後發現,自己沒有辦法。
我是個沒用的人,除了練功,什麼都不會。
她的婚期,一天天臨近了。
我也得到了一個消息,劍首山的人來接我了。
聽說,是看在我祖先,那位斐青衣劍仙的面子上,他才過來的。
劍首山那個人來時,第一眼看到我,眼神很怪異。
我站在他面前,像是沒穿衣服一樣,被一條毒蛇盯著,冰冷,陰毒,讓人忍不住打寒顫。
「你多大了?」他問我。
「十五。」我回答,本來不想告訴他,但嘴上因為害怕已經自己開口了。
「你根骨不錯,但心中鬱結,不除去難有大成就。」他的話沒有避開任何人,家中長輩一聽這話,個個都萬分緊張,問他我心中到底有什麼鬱結。
「小子,你不合我眼緣,但我還是給你一個選擇。劍首山,欠你斐家先祖一個人情。」他盯著我,聲音如刮骨的刀。
「一,跟我回劍首山,就算心中有鬱結,你也能當個中流砥柱,馬馬虎虎。」
「二呢?」我竟無視了長輩們的頻頻點頭,下意識問到。
「二嘛,我可以幫你除去心中鬱結,但你斐家的人情便兩清了,如何?」他笑得令人不寒而慄。
我明白了,他不喜歡我,所以寧願幫我做一件事還掉人情,也不想帶我上劍首山。
「我選二。」
在家中長輩震怒的目光下,我竟感覺前所未有的輕鬆,哪怕他還並沒有完成什麼。
那天晚上,他找到我,問:「說吧,你想殺誰?你家裡這些老東西,因你父母過世,一直在欺壓你對吧?」
我看著他,搖搖頭,指向隔壁:「是她。」
他明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哈哈哈,還是個情種……」
……
事情比想像中順利。
附近的梵林山有個天禪寺,他利用劍首山的關係,給許家的姑娘找了個師傅,收許繡娘做了弟子。
這下,婚約自然取消了。
而他也食言了,要帶我上劍首山。
那是一個黃昏。
他架著馬車,來到我家院前等我。
我收拾好了行李,一眼沒往家裡看,而是躍上牆頭,看向了隔壁院子裡。
她的後院,今天靜悄悄的,只有傍晚的微風,吹得鞦韆輕輕搖晃。
她去了哪裡?
自從婚約取消後,我就沒再見過她了。
不過,這樣也好。
我這樣的人,和她本就不在一個世界。
我想,我是喜歡她的。
但喜歡她什麼呢?
無憂無慮,自由自在?
巧笑嫣然,姿容秀麗?
我站在原地想了很久。
直到夜風發涼,吹醒了牆頭的我。
對了……
我喜歡的,是她塞到我手裡的,那塊又白又嫩的兔子糕點。
「小子,走了!」
他催促道。
我一躍下了牆,那塊糕點,我早就吃完了。
我這樣粗糙的手,握著那樣精緻的糕點,不像話。
翻身上了馬車,他一揚鞭,我這十五年的時光,也跟著重新啟程。
許家小姐應該還會嫁人吧?
不過,這下她應該可以選一個自己喜歡的人了。
我這般想著。
馬車後,忽然傳來一聲急呼。
「斐大哥!」
「吁——」他一勒馬,雙手抱懷靠在車架旁,一臉看好戲的樣子。
我下了車,夕陽在她身後,她拿著一把劍,滿頭大汗地跑了過來。
「等你名揚天下……」
她低著頭,把劍塞進了我懷裡。
不知是頭上簪花,還是夕陽晚霞,映得她俏臉緋紅。
我的心臟跳得飛快。
拿著長劍,仔細看去,這不是什麼名劍,質地也普通。
只是劍名叫——
紅繡。
「小子,這次真走了!」
他朗聲大笑。
我緊緊地抱著劍,因為我知道,我已經得到了世間最珍貴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