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天生要贏

2024-11-30 00:07:26 作者: 通吃
  江寧縣城靠著秦淮河,沿河灘涂密布,渡口眾多。有的渡口是運人運貨的,有的則只給漁家修船曬網。

  孫長慶生於此,長於此,對縣城內外的環境極為熟悉。

  周青峰沒經住其鼓動,跟著他跑了出來。兩人不敢在城裡待,到城外黃埠村,尋了個渡口邊的小酒店。

  「城裡的酒樓茶肆都要繳稅,更要打點各路毛神,售賣的東西好壞不說,價錢就高不少。

  這城外小店雖偏,卻能少交稅銀,少些麻煩,沒那些烏煙瘴氣的骯髒事。

  此類店家專做回頭客生意,於食材手藝上不比城裡大店差,價錢卻便宜大半。」

  黃埠渡口的小店甚是簡陋,前棚後屋,就一張桌。賣酒的是個老翁,竹子做的酒提,伸進酒罈里舀酒。

  酒罈邊燒了個小爐,架了把銅壺溫酒。火一燒,酒香四溢,來客未飲先醉三分。

  河邊魚蝦多,現撈現宰,蔥姜就在田地里摘,抓一把,洗洗就下鍋。熱油爆炒,鮮香撲鼻。

  幾隻雞鴨圍著灶台轉,啄食丟出來的魚鰓魚肚,剩飯剩菜。

  若有食客要吃,便是雞鴨們倒霉,抓來一刀放血,丟進熱水裡褪毛,快刀切了,或燉或炒,兩三刻鐘就能上桌。

  店小客少,飯菜卻佳。有江風漁歌相伴,三兩好友坐下對飲,倒也瀟灑自在。

  孫長慶與老翁頗為熟稔,來了就打招呼道:「阿叔,來一壺黃酒,一隻雞,新鮮的魚蝦儘管上。」

  老翁神情一怔,滿臉嫌棄,不忿道:「你這混球來我這做甚?上次的酒錢還沒付呢。」

  「付的,付的,這次有錢了。」孫長慶嬉皮笑臉,對跟來的周青峰道:

  「這是我本家阿叔,看著我長大的。別看他年紀大了,釀酒做菜的本事是真不賴。」

  老翁看周青峰年紀小,勸道:「娃娃,莫跟這混球一起玩。跟他久了只會學壞,回家要挨爹娘責罵的。」

  孫長慶忙道:「阿叔,這是我姐夫的堂弟,也是周家人。」

  一聽是『周家人』,老翁臉色就垮了下來,看周青峰的表情帶幾分厭惡,也不再勸,還『哼』一聲。

  周青峰莫名其妙,問了句:「我堂兄名聲很差麼?」

  呃......孫長慶訕笑道:「都說民不與官斗。當捕頭的自然會兇狠些,百姓怕了,名聲也差一些。

  青峰,掏錢呀。

  我不領路,你可吃不到我阿叔的手藝。你有錢,順帶把我之前的欠帳也付了吧。」

  周青峰掏了一貫大元紙鈔,孫長慶喜滋滋的捧著給老翁,擠眉弄眼的說道:「阿叔,你看。我就說有錢吧。」

  老翁想說太多了,可再看周青峰的臉,想起什麼惡事,毫不客氣的抓了錢。

  「有錢又如何?還不是搜刮來的民脂民膏。坐著吧。想喝酒自己動手,飯菜要等會。」

  「不急,不急,阿叔忙。我自己打酒。」孫長慶熟稔的進屋找了壇新酒,拍開泥封,伸酒提子舀酒出來。

  農家黃酒,看著混濁,實則醇厚,自有一股糯米香氣,喝多了易醉,但不上頭。

  孫長慶今天不賭了,只為解解酒饞。他來不及溫酒,就用酒提子當杯,先喝三盅,喜笑顏開。


  老翁獨自一人走到渡口邊,周青峰還以為他去弄河鮮。誰知一會功夫,對方用一張破席,拖了具女屍上岸。

  別說周青峰,孫長慶都愣住。後者幾步走到女屍前,問道:「阿叔,這是咋了?」

  女屍濕答答的,面色慘白,頸部有明顯勒痕。

  老翁不言語,將女屍拖到小店後。周青峰跟過去看,發現後頭空地已經躺著三具女屍。

  全都是被勒死的。

  孫長慶看到其中一具女屍的面容,驚叫了幾聲,「阿叔,這到底咋回事?」

  周青峰也覺著事態不對,語氣嚴厲幾分,問老翁道:「爺爺,這些女屍哪來的?」

  老翁陰著臉,指了指河上游,「從中午開始,河道前頭就飄來女屍。大多順河而下,飄走了。

  都是十幾二十歲的女娃,也不知是誰造得孽,將她們活活勒死,直接拋屍。看她們模樣,死了也沒多久。

  這幾具在附近河灣擱淺。我可憐她們,將屍體撈上來。

  若有家人沿河尋來,也好送去安葬。若沒有......就只能把她們送往漏澤園,好歹挖坑埋了,免得曝屍荒野。」

  老翁嘆了又嘆,極為惋惜,又去了河邊。

  孫長慶望著其中一具屍體,大汗淋漓,剛剛喝的酒像水一般榨了出來,濕透衣裳。

  他身形搖晃,失魂落魄的耷拉腦袋,晃晃悠悠的回到酒店桌前,沒了喝酒的興致。

  周青峰好奇怪,「孫哥,你認識那具女屍?」

  孫長慶眼神空洞,好一會才點點頭,低著腦袋嘆道:「你是不是覺著孫哥我像個無賴混球?」

  「這還用說嗎?你就是。」

  「雖說哥哥我混帳半輩子,可從來沒幹過啥傷天害理的事,也曾想當個英雄,只是沒那個能力而已。

  那些女子,我都認識,是醉香樓杏花閣里風塵賣笑的。其中有個年輕的,跟哥哥我還有段故事。」

  周青峰驚訝道:「你嫖娼嫖出感情了?」

  孫長慶卻捶桌子暴怒,「你小看我沒關係,別羞辱他人。什麼娼不娼的,那都是些可憐女子,被逼無奈才出來賣笑求活。

  半個多月前,我在醉香樓賭場贏了些錢,護院不想我拿錢走,說酒樓後院的杏花閣來了新貨,讓我去玩。

  有個姑娘才十六七,是被酸秀才花言巧語從鎮江騙來的。她哭訴自己瞎了眼,不顧父兄勸阻,被豺狼推進火坑。

  她告訴我姓名,求我給鎮江府金壇縣牛首街的父兄送信。

  她發誓今後再也不出家門,老老實實聽話,只求逃離火坑,苟活性命,再也不跟外人交往。

  我當時沒答應她,出了她房門,對護院說她不接客,看著她被吊起來打。」

  孫長慶說到這便發呆,陷入深深回憶。周青峰訝然追問道:「然後呢?」

  「然後......我把這事跟我姐說了。我姐讓我別管,否則讓九宮道的人知道,一定會要我的命,我姐夫都沒法護著。

  可我腦袋暈暈了三天,忘不掉那姑娘哭求的模樣,最後還是決定給那姑娘的父兄送信。

  這事風險極大,不能讓別人辦。


  我自己坐船去了趟鎮江,到金壇縣牛首街,找街坊確認姑娘父兄確有其人,半夜裡偷偷朝她家丟了一封書信。

  知道嗎?我幹完這事後特高興,覺著自己特厲害,特俠義。我走路都帶風,天天盼著她父兄來救。

  我沒想過宣揚此事,不指望有人記得我的好。

  我只頭一回覺著自己是個男人,是個爺們。咱也不是只會禍害人。可等啊等......她父兄沒來,卻讓我看到她的屍首。」

  孫長慶說完,低頭捶桌,號啕大哭,「我平生難得做一回好事,還冒了大風險,咋就沒成呢?」

  就連老翁聽了,也難得夸一句,「你小子居然還算個人。」

  周青峰聽完極其震撼,方知眼前這潑皮混混難得逞了回英雄,居然偷偷摸摸給落入火坑的姑娘家送信。

  要知道,這事若是敗露,他必死無疑。

  他更知道,那位姑娘應該就是昨晚冤死老者的閨女。其父兄來了卻沒能救到人,反而賠上自己性命。

  一股無名業火在其胸膛洶湧而起,不可收拾。他怒然問道:「為什麼這些女子被勒死後丟進河裡?」

  孫長慶苦笑,「我中午就得知消息,林長棟林掌柜這次惹到不該惹的人。

  九宮道的人也算能屈能伸,一看苗頭不對,打算由明轉暗,躲起來避避風頭。

  醉香樓不做生意,夥計護院都被遣散了,可那些被拐來買來搶來的女子怎麼辦?

  我原本以為林掌柜會把她們送去別處,沒想到是勒死拋屍。那幫傢伙果然是夠狠,倒是少了許多麻煩。」

  孫長慶又拍桌罵道:「該死,或許不是林掌柜的主意,是酸秀才那個缺德冒煙的傢伙辦的事。

  昨晚的好漢弄死了王五,怎麼就沒弄死酸秀才?那混蛋作惡多端,比王五壞百倍。」

  周青峰滿肚子氣,瞟了眼孫長慶,「或許是昨晚的好漢不知道酸秀才姓甚名誰,長啥模樣,家住哪裡。

  若是他知道,肯定要找上門去,將其殺了。」

  孫長慶一點頭,「這倒是,酸秀才這人陰損的很,又擅長改頭換面。

  平常熟悉的人都找不到他。更別提他現在受了驚嚇,肯定躲起來了。

  唉......我現在倒想給那位好漢通風報信,讓他把酸秀才弄死,否則憤懣難解。」

  周青峰又有點小小驚訝,「難道你曉得酸秀才在哪裡?」

  孫長慶倒是得意起來,「我這人沒啥本事,就是消息靈通。

  姐夫偷偷養姨娘都能被我知道,酸秀才的隱蔽處,我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只是找他容易,殺他太難,太難啊。」

  周青峰急了,「別賣關子,快說。」

  與此同時,江寧縣衙二堂內,幾位縣級大人物聚在一起。

  為首的是個韃子,光頭剃髮,只留邊角,名叫『塔失帖木兒』,官職是『達魯花赤』,蒙語,意為『鎮守者』。

  韃子左右是縣令、縣尉、主簿等人。

  林長棟跪在下首,哭訴自己『安善良民,突遭橫禍』,好好經營一家酒樓,卻被人無端欺凌,以至死傷眾多,求縣老爺做主。


  塔失帖木兒聽得不耐煩。

  如今的韃子不比幾十年前的威勢,跟入關後的滿清八旗一個德行,腐化的極為迅速。

  只是滿清韃子發現情況不對,立刻組建漢人綠營來維護自己的統治,成功續命近三百年。

  可蒙元韃子卻沒想過要改革,韃子官員也從來不管事,具體政務全交給色目人和漢人走狗。

  江寧縣令就是個色目人,藍帽回回,漢名艾德禮。聽得林長棟哭訴,他朝縣尉趙庭舉問道:「確有此事?」

  趙庭舉點頭道:「這兩日來確有兇犯膽大包天,連殺我縣十多人。連兵馬司的哈刺百戶也遭了毒手。

  此賊為禍甚烈,又極為狡詐。縣裡正在嚴查,定要將此賊找出來嚴懲,以安百姓。」

  死了韃子,這事就沒法善了。於是巡檢司和縣衙刑房的捕頭都被叫了上來,周繼嗣也位列其中。

  艾德禮下令,這案子就由縣裡督辦了,三日一比,抓不到兇犯,就拿捕頭們出氣,要打板子。

  江寧是大縣,可縣裡公職人員少的可憐。

  巡檢司人多,也就百八十號。管牢獄審判的刑房更別提了,包括刑房典史在內也才二十幾人。

  想靠這點人在全縣十幾萬人口中抓不明來歷的罪犯,簡直是開玩笑。

  刑房趙捕頭領命出來,就拉著周繼嗣的肩膀,低聲問道:「老弟,這可咋辦啊?

  論撈錢,為兄還懂一點。論辦案,為兄不會啊。只有老弟你才懂這些。咱兄弟幾個的屁股開不開花,就看你了。」

  周繼嗣為了當上巡檢司的捕頭,這些年狠狠辦了幾個案子,抓了不少沒跟腳的流寇飛賊,一時表現優秀,風頭無兩,被視作『能吏』。

  現在七八個捕頭圍過來,全都指望他。

  就連林長棟本人也擠過來,很是卑微的點頭哈腰,求周捕頭『秉公辦事』,全然沒有之前要拿他出氣的囂張。

  周繼嗣一張死人臉,很公式化的應承下來,讓林長棟且安心,回去等消息就好。

  面對衙門的同僚,他就得換個態度,尤其對縣尉大人的侄子,刑房的趙捕頭格外客氣。

  「這案子不好辦,兇犯不但夠狠,還一點眉目都沒有,得想法找個替死鬼先頂頂。」

  「周老弟辦事,我放心。你說找誰就找誰。」

  「那不行,事情還得幾位同僚商量著辦。我一個人可擔不起。」

  周繼嗣不說要找誰當替死鬼,趙捕頭等人卻一個勁表示都聽他的,誰都不想擔責。

  等散夥,趙捕頭又見了林長棟,直言道:「不妙啊,周老弟想把案子辦成九宮道內訌,順帶把你給做了。」

  林長棟狠狠咬牙,「怪我孟浪,得罪了周捕頭。王五一死,醉香樓的護院失去管束,肯定把些醜話傳出去了。」

  一扭頭,趙捕頭又私下見周繼嗣,「老弟,你咋私下得罪了九宮道。他們跟我說,是你背地裡在搞鬼,不死不休哦。」

  周繼嗣臉上不動聲色,心裡卻狂罵:「你們這幫王八蛋,就是見不到老子好,都想挖坑把老子給埋了。」

  這會,周青峰和孫長慶從城外小店回來,兩人心情都不太好。孫長慶更是悶酒喝得有點多。


  兩人聊著聊著,就談到把他們私下安置的周繼嗣身上。

  「你哥那人啊,謹慎,勤快,辦事麻利,顯得面面俱到。可你知道麼,他挺遭人恨的。」

  「為啥?面面俱到,不挺好麼。」

  孫長慶哈哈一笑,「老弟,你這就不懂了。你覺著像我這樣的人會遭人恨麼?」

  周青峰扭頭認真看幾眼。

  這混混沒個整形,潑皮無賴的模樣。可他爛的像一坨屎,有誰去踩他幾腳?頂多捏鼻子繞著走。

  「你哥太搶眼了,自負,好勝,偏偏能忍,夠狠,別人看他總要提防幾分。

  信不信,這次醉香樓的案子沒人敢接,肯定壓你哥身上。

  他呀,明知自己惹上無妄之災,偏偏還會費勁心機去抓真兇,就為了證明自己能行,死活不肯低頭。」

  孫長慶拎著個酒瓶朝嘴裡灌了半口,打個酒嗝,嘆道:「出頭的椽子先爛啊。

  就因為這,城裡想看你哥倒霉的人不是一個兩個。

  好些人跟他稱兄道弟的,私下卻盼著他出錯,甚至想他死。越是如此,你哥越是小心,越是暗藏鋒芒,越是引人忌憚。

  這事鬧得無解了。」

  走到芝麻巷口,孫長慶揮揮手,「好啦,你回去吧。等等......給我點錢,男人沒錢太難受了。

  餵......餵.......臭小子,什麼眼神?別這么小氣。你現在跟你哥一樣討人厭了。」

  周青峰不給錢,甩了個臉色,自顧自的回李姨娘家,推開門,只覺眼前一花,驟然間拳風襲來,直撲面門。

  倉促中,他不假思索的迅疾後退。可拳風如附骨之疽緊隨而至,依舊打他面門。

  碩大的拳頭占據視野,甚至看不清來襲者是誰。

  周青峰再閃,一招『探馬手』斜撤半步,用雙拳控制對方手臂和肘節,意圖反擊。

  可臂膀撞擊,周青峰的胳膊像撞上了鐵,骨肉劇痛。這意味著他的力量和肌肉遠不如對方,硬拼毫無勝算。

  下一秒,對方依舊是一拳打來,還是直擊面門,拳風中蘊藏的力量不但沒減弱,反而更強了幾分。

  周青峰毫不懷疑,自己腦門若是挨一拳,不僅僅是兩眼發黑,只怕當場顱骨破裂而死。

  若不想死,他必須變身,以鋼筋鐵骨,天生神力的成年形態應對。

  「行啦,行啦,兄弟倆過招,有必要這麼狠嗎?不就是出去玩了,非要打死他不成麼。」

  李姨娘從門口笑盈盈出來勸架。

  說好沒事不來的周繼嗣偏偏出現了,冷冰冰的盯著剛剛回家的周青峰,面無表情。

  周青峰口口聲聲答應不出門,卻被逮了個正著,一時尷尬的沒話講。

  李姨娘繼續來勸,「好啦,好啦,進來吧。十來歲的小子,你把他關家裡,他哪裡受得了?

  我出門時就在猜他幾時要溜出去,特意讓梅兒盯著呢。他能練足一個時辰的拳才走,已經算心性堅定。

  要怪也怪孫長慶那個混球,孩子跟他在一起,自然會學壞。以後讓這小子跟我得嘞,我怪喜歡的。」

  周繼嗣盯著周青峰雙眼,低喝道:「你可知,為兄我今天被多少人算計?背負多少重擔?又有多少人想要我死?」

  周青峰眨巴眼,「因為有人覺著你心高氣傲,想看你輸?」

  「輸?」周繼嗣聽不得這個詞,怒道:「老子天生不會輸,我一定要贏,還要贏的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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