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世昌起初不喜歡河中街這個地方。
馬車太多,人氣兒太足,景色太好,地價太貴,四周太熱鬧,登門拜訪的客人太虛偽……
這些對一個斥候出身,常年睡在馬背、藏在妖糞堆旁兩天兩夜不挪步子的邊關精銳來說,太魔幻了。
以至於剛回黑河縣接任縣尉的時候,他整宿整宿睡不著。
比在十萬妖山的山窩草堆里睡覺難受一萬倍。
甚至早起晨練的時候,他都不敢落重腳。
因為鋪在院子裡的上等地磚,一塊好幾十文。
他一腳下去,
能震碎一個尋常斥候半月的俸祿。
那些時日,
季世昌藉故推辭掉了所有登門拜訪的達官貴客。
就把自己鎖在書房裡,守著當初求爺爺告奶奶才帶回來的十萬妖山外圍的一個粗劣沙盤,日以繼夜的研究琢磨。
琢磨自己含恨隱退的最後一戰,是不是有更好的突圍方向,是不是能救活更多的兄弟。
還有,
若是能再來一戰,自己做先鋒軍,先捅哪個妖窩更好。
他記得清清楚楚……
自己一共在書房裡待了一百三十二個時辰,吃喝拉撒都在房中,寸步不離。
直到時任黑河縣縣令,如今已是渡水郡長史的那位魯大人送來了一位嬌滴滴的美人,也不嫌棄房間內的惡臭和混亂,每天『坦胸漏背』,柔聲細語的餵他吃飯。
季世昌在溫柔鄉中幡然醒悟,接受了如今縣尉的身份。
只不過後來接受的有些太徹底了。
慢慢的……
他開始幫襯在城外受傷,不得不退下來的兄弟。
幫著他們安排坑位,替他們打抱不平。幫著照顧酒樓的生意……
再然後,年關的時候接受實在是推脫不掉的他們送來的供錢,然後是送來的來路不明的金銀財寶,和楚楚動人的女人。
再接著,他順手偷偷除掉落了兄弟面子的『惡人』;將好像前世有過姻緣的幾個女人請回自己府邸;解決幾個和那王啟一般,不知好歹的天才……
嘶~
有幾個人現在仔細想想,其實是沒必要殺的。
管他呢,殺都殺了。
死了別人,才能安排自己人進來嘛。
也正因如此,
自己才能做大做強嘛。
黑河縣四大坊市、一百二十八條街巷,到處都有自己的人。
季世昌打了個哈欠。
從椅子上坐起身,看向身旁那張已經蓋上了一層厚厚灰塵的沙盤。
「可惜嘍,滄海桑田,物是人非呀。」
季世昌嘴裡呢喃了一句,隨即撫摸著跪在腿邊的少女那白皙的肌膚。
「你能給我生個兒子出來嗎?」
那少女身體微微顫抖,沒有回話。
季世昌現在最大的心愿,就是生個兒子,給他老季家留個後。
七個孩子,全是女兒。
這叫什麼事啊。
季世昌的手剛伸進少女的領口,一道矯健的身影就推開屋門,單膝跪地。
「大人,根據謝大腳的情報…下水巷裡有人拿死人的屍骨當做肥料種菜,而且還不是個別現象。」
季世昌原本到嘴邊的髒話頓時吞了回去。
緩緩坐起身,眼中放光。
「查到這後面和什麼人有關了嗎?是不是老高?」
若是能抓到其中把柄,自己就可以趁機攻訐,削他的權勢,分食他的地盤。
這可是頓大餐!
侍衛搖搖頭,「現在只查到小羊道胡同,那裡面有不少窯姐,後面有屠戶行的人撐腰,那些人殺性最重…謝大腳他們也不敢輕易的進去。」
「不過屠戶行里的大佬是……」那侍衛突然猶豫了。
「是誰?」
季世昌眉頭一皺。
「是馬掌柜。」侍衛終於說出來。
「老馬啊?!」
季世昌先是一怒,「他怎麼能做這種事?!」
緊跟著,
他又沉聲道,「知道這件事的人還有多少?」
侍衛看著季世昌那陡然犀利的眼神,知道自家大人已經起了殺心。
「除了謝大腳他們之外,也就是那些個賣肉的下限吧。」
「不過我專程跑了一趟下水巷,聽幾個屠戶說…還有幾個差役詢問過這方面的情況,但我沒來得及查幾人的身份,想著先讓您拿個主意。」
季世昌摸了摸胸口,「老馬當年在虎尾小道,替我擋了黑角豬妖的一頂,這才跛了腳。」
「十幾年了,就他一個老兄弟沒來求我幫過忙。」
「現在他出了這種事,你說我能坐視不管嗎?」
季世昌看向侍衛。
侍衛也只能點頭。
「大人重情義,這是人盡皆知的事。」
季世昌摸了摸少女的頭髮,緩緩開口道,「那些個嘴不嚴的……還有那幾個透風的屠戶,全都處理掉。」
「讓石虎那小子處理了。」
「還有,把那幾個差役是誰給我套出來。」
侍衛又低聲說道,「大人,石虎那傢伙最近有點不太聽話啊。我已經警告過他,不讓他招惹孫梨了,他還是三番兩次的動手。」
季世昌聞言,反倒面露讚許,「這件事是六丫頭讓他做的。」
「當初他為了得虎妖肉,在我那六丫頭門前跪了三天三夜,後來是丫頭心軟,這才找上的我。」
「後來那孫梨和六丫頭起了口角,這才讓石虎去報仇的。」
「說起來,這都好幾個月前的事了。」
「他還能記得,說明沒有忘記自己能做『惡水五傑』,靠的是誰。」
季世昌呵呵笑了笑,「冬狩開始前,得再給他送份禮。」
侍衛看著季世昌心情好了些,這才繼續說道,「還有那王啟的事……」
「鄭笑天派去的兩個刺客,好幾天都沒消息。八成是死了。」
「這王啟,很賊。」
季世昌擺擺手,「那就留到冬狩時再處理,這幾天就不要管了。」
一個毫無背景的天才差役而已。
這樣的人,
總是自以為是,也總是死在自己手下。
砰!
院外,一陣騷亂的推讓和阻攔聲響起。
緊接著,
季世昌透過窗戶就看見高家長子高序不請自來,還闖進了院裡。
「這小子,仗著他爹是縣丞,連我這縣尉府都敢硬闖?」
「真是無法無天!」
他站起身,突然嘆了口氣。
「忘記讓你出去了。」
他說罷,大手摁住少女瑟瑟發抖的頭顱。
咔嚓一聲。
直接將其脖子擰斷。
「把她處理掉。」
說罷,
他眼神冰冷的走入院中。
衝著高序呵斥道,「高家的小鬼,你爹沒教過你怎麼登門拜訪長輩嗎?」
高序此刻面對季世昌,微微一笑。
臉上毫無波瀾。
倒不是他不知道眼前這位縣尉的厲害,而是他今天代表的人,比季世昌厲害無數倍。
「世伯,不是高序不懂禮數,而是這件事實在是十萬火急。」
「哦?」
季世昌冷哼一聲,「那你的這件事,最好真的是十萬火急,不然你今天就得吊在這顆歪脖子樹上挨我十鞭子!」
高序輕咳,隨即正色道,
「隴公子有話……」
聽到這三個字,原本囂張的季世昌頓時渾身一顫。
原本挺直的腰杆也驟然駝了下來。
高序見狀,繼續說道,「讓季縣尉滾過來。」
「啊?」
季世昌一時間愣住。
他想不到,自己到底什麼地方得罪了那一位。
「賢侄,可否給世伯透過風?」
季世昌心驚膽顫的詢問。
「世伯還是在路上好好想想,自己做過什麼缺德事吧。」高序微笑道。
這他哪裡講得完。
季世昌見狀,也容不得再多想。
他顧不得穿戴齊整,心亂如麻的連忙朝著白石小院的地方跑去。
「季縣尉!」
高序叫住對方。
季世昌回頭,「還有什麼事?」
「隴公子現在在春水閣三樓。」
「多謝賢侄!」
季世昌拱手道謝,就要轉頭。
「還有……」
季世昌看過來。
高序繼續開口,「您知道,隴公子說話做事都有點…較真。」
「嗯?」
季世昌還是沒反應過來。
高序柔聲細語道:
「世伯,隴公子是讓您——
滾~過~去。」
季世昌聞言,老臉唰的一下漲紅無比,渾身都止不住的顫抖。
他目眥欲裂,腦海中閃過千頭萬緒。
「我……!」
高序走上來,有些憐憫的看著季世昌,「世伯,有些話還是想清楚了再開口。」
季世昌的面容瘋狂的抖動。
良久之後,
他才從牙縫裡擠出聲音來,「我…我…我這就…滾過去……」
緊接著,
季世昌像是失去了全部力氣。
雙膝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面上。
他抱著臉,身體縮成一團。
朝門外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