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天若有情
不是屍油,更非屍塊。
如此至少可以不必噁心,無須把那隔夜飯吐出來,維持體面。
通往天瓊峰頂的最後一段山道不再過分崎嶇,漸漸平緩,若不是陣法本身太過於強大,這本該是一段十分好走的路途。
這一次余笙再次走在前方,刻意讓顧濯落在身後,就像是一位帶未過門的丈夫回家的姑娘。
恰好她的聲音也在不斷地響起,說的也都是自己家裡的那些事情。
「白帝山坐落在中原最中間的位置上,棋盤上名為天元的那一點,不管是在道門還是禪宗又或者書生的眼裡,這座山本身都具有相當特殊的意義。」
「在白家歷代先祖看來,此山暗合中天陰符經的本意,以此為錨可以籠罩四野,定鼎天下,千秋不改。」
「如何才能讓這句話成為事實?」
「大道無言,氣運縹緲,沒有人敢愚蠢到認為自己能夠永得天命眷顧,便要著眼於現實之上,那些真實且可控的力量當中。」
「千年以來,自我以上者,無不為此而竭誠奮鬥,數百年來如一日不改。」
「荒人如今做的事情,早在大秦立國之初白家就已經在嘗試,最終在數百年前有所得。」
「那也是一尊羽化。」
「大秦歷代君主殘軀所成之羽化。」
「這尊羽化依託白帝山而存,可掃六合,巡視天下,放牧人間。」
「縱是身處易水之遙遠,長樂之妙境,玄都之雲上……同樣不能超然。」
「天下之大,皆在五指間,大秦以此便能千秋萬代。」
余笙的聲音很平靜,仿佛說的不是白家最大的秘密之一,是對街糖水鋪今天的綠豆沙正在買一送一。
顧濯若有所思,不知道回想起了什麼事情。
很長時間過去後,他斂去那些多餘思緒,問道:「這和萬物霜天真意的關係是什麼?」
余笙沒有直接回答,輕聲說道:「在大約四百年前,白家多了一條祖訓,要的是子孫後代決不能放棄萬物霜天劫,無論如何都要有人堅持修行這門功法。」
「然而修行萬物霜天劫,從某種角度而言就是在放棄皇位,除卻極少數幾人通過內亂篡位登基以外,其餘人從最開始修的就是中天陰符經。」
她說道:「為何要留下這麼一條祖訓的原因,是因為白帝山需要被鎮壓。」
顧濯挑了挑眉,問道:「鎮壓?」
「是的,鎮壓。」
余笙說道:「鎮壓歷代先祖的亡魂。」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唇角的那一抹笑意漸生嘲弄,都是諷刺。
聽著這話,顧濯有些唏噓感慨,心想這未免太過孝順。
天瓊峰頂越來越近,不再那般遙遠。
就像那些即將被余笙揭開的封塵往事。
「萬物霜天真意就是因此而生。」
余笙說道:「萬物霜天真意最初的用途不是續命,不是保存神魂與底蘊傳承,更不是萬物霜天劫修至巔峰便能自然而然地凝聚出來的事物。」
顧濯想了想,問道:「前些年裡白帝山上出過一場意外?」
世間向來有傳聞,大秦共有四位羽化真人,與道門禪宗劍道三宗分庭抗禮猶有勝之。
前三者是誰舉世皆知,唯獨最後那一位僅僅泄露過一次氣息,神秘到近乎不存在。
「嗯。」
余笙平靜說道:「當時白帝山的陣法出了意外,這也是那個傳聞的源頭所在。」
顧濯聽到這句話後,偏過頭望向余笙,眼神複雜。
在很短的時間內,許多事情像是一顆顆珍珠飄了起來,浮現在他的眼前。
白帝山、羽化殘魂、祖訓為的是鎮壓、萬物霜天真意的真正用途、那一次意外泄露的氣息……所有的這些事情被一根線串了起來。
還有很多問題得不到解釋,但有一件事至少是清楚了。
——為什麼白南明會是當下這種情況。
一直以來,顧濯都不明白她為什麼要讓自己淪為現在這種境地。
星霜劫立意再如何高妙,終究還是一個沒有得到證實的猜想,不見得真能登仙,何必讓自己付出那麼大的代價?
這件事太沒道理。
故而背後定然存在這麼一個道理。
原來是這麼一個道理。
余笙知道顧濯正在想什麼。
她沒有選擇避而不談,沉默了會兒,說道:「其實師父一直都想做這個決定,只是過去始終沒有機會,所以她沒有任何的猶豫。」
說這句話的時候,少女停下腳步,隔著枝葉望向盛夏烈日。
那些綠葉被陽光映得通透,流露出動人的嬌嫩,讓她百看不厭。
然而當她想到再過不久,所有的這些嫩綠都會枯黃,為秋風掃落大地,便會覺得無趣。
對她來說,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師父不認為自己比任何人來得要差。」
余笙頓了頓,說道:「包括那人。」
顧濯沉默片刻,嘆息說道:「所以她想借這個機會證明自己。」
余笙搖頭,說道:「或者不是什麼證明。」
顧濯有些傷感說道:「畢竟那已經是百年前的事情了。」
余笙沒有再說下去。
有些話沒必要說得那麼清楚,因為很多事情本就是不清不楚的,活得再怎麼明白的人都有糊塗的那一刻,誰也無法超然於外。
在做出一個決定之前,真正要確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自己能夠承擔得起後果。
當然,大多數人在做決定之前都認為自己可以,事實上卻總是不行。
余笙不是那樣的人。
顧濯同樣不是。
於是兩人繼續拾階而上,登山。
陽光下,風也溫柔。
「其實我很羨慕你。」
余笙忽然說道。
顧濯沒在意,隨便說道:「羨慕我什麼?」
余笙看了他一眼,認真說道:「我羨慕你能這麼不要臉。」
顧濯很是惱火,問道:「我怎麼就不要臉了?」
「要是你真要臉,長洲書院就不會有那麼多的小姑娘視你為夢中情人。」
余笙客觀陳述嘲弄說道:「事實不容置疑。」
顧濯很想說那是為了通聖丹,但他知道這並不能解釋所有的問題,於是沉默。
余笙對他的無話可說很是滿意。
緊接著,她又覺得這種沉默不如反駁,有種擺爛的感覺,不太喜歡。
然而她總不好再繼續說下去,那樣做太過小家子氣,非她所為。
長時間的安靜。
山道上只剩下腳步聲,別無餘音。
直至天瓊峰頂近在眼前,不再遠坐天邊,兩人間才是再有聲音響起。
余笙說道:「真正的萬物霜天真意不是屍油,而是一種近乎舍利般的事物。」
顧濯想了想,問道:「我在望京舊皇城陣法中看到那片奇光異彩?」
他對此已有猜測,但終究需要一個明確的答案。
「邊角料。」
余笙解釋說道:「當年白家先祖的嘗試之一。」
聽著這話,顧濯回想起自己當初在望京看到那份卷宗,上面關於舊皇城大陣陣法變遷改動的時間,心想原來是落在這裡。
「你就一點兒都不好奇嗎?」
余笙停下腳步,看著他說道:「為什麼白帝山要被鎮壓。」
顧濯問道:「這是考試?」
余笙說道:「嗯。」
顧濯想了想,蹲下身來拍了拍山道上的灰塵,就此坐下。
萬般風景映入眼中。
湛藍天空,淡渺白雲。
滿山樹葉明明青翠,為陽光所曬後卻生出一種過分油膩的感覺,教人心生厭煩。
顧濯想著余笙提出的問題,不需要風中傳來的聲音,心中同樣存在一個答案。
來自於百年前。
「這是必須要做的事情。」
他沒有思考太長的時間,問道:「否則大秦已經崩塌,對嗎?」
余笙在他身旁坐下,說道:「嗯。」
顧濯忽然覺得有些疲憊,閉上了眼睛,說道:「還有別的要問嗎?」
「不必了。」
余笙沉默片刻後,輕聲念道:「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人從來不是天地的主人,只不過是短暫寄居的一位過客,僅此而已。」
顧濯笑了笑,笑容里幾分感慨,說道:「然後某天,這家客棧里的某位顧客覺得房間裡的花瓶著實符合心意,便起了心思。」
余笙說道:「那門心思是占為己有,而且付諸於行。」
「所以啊~」
顧濯的聲音有些譏諷:「事情不被發現還好,要是被發現了,可不得被那位店家追著打了嗎?」
余笙緩聲說道:「想要解決這件事情,最先要做的當然是物歸原主,但那位店家可不見得願意。」
顧濯點頭,說道:「那位店家孤寡一人,數遍人間都找不到一個親戚,當然不用給任何人面子。」
余笙說道:「任何人里也包括那個小偷的親戚,很不幸的是,小偷的親戚偏偏就住在這件客棧裡頭,店家很自然地就一併惦記上了。」
顧濯接過話頭。
「為了不被店家趕出門,顛沛流離居無定所,那小偷的親戚自然要做出表示。」
他說道:「先是把東西給拿回來,但那位店家看來看去,總是覺得有種貨不對板的感覺,不過它並非那種小氣的人,便算了。」
余笙望向湛藍天空,微微眯起眼睛,說道:「可是小偷的親戚卻知道那東西是真的有問題,為了掩藏那個問題,他們不得不為此做出彌補,付出更多的代價。」
顧濯斂去笑意,說道:「要不然被那位店家發現,事情可就要糟糕了。」
對話在這裡結束。
店家是天道,顧客是眾生,小偷就是白家。
白帝山是那個花瓶,於某年某月被偷走,在這個過程中有所損壞。
一切事情都已清楚明白。
這毫無疑問是白家最大的秘密,與命門所在。
千百年來,或許僅有歷代皇帝陛下和白南明這樣的人才有資格知曉。
余笙說道:「還有要問的嗎?」
顧濯安靜片刻,說道:「為什麼要主動告訴我這些?」
余笙說道:「既然你決定置身事外,而我同意你的置身事外,這就沒有什麼好隱瞞的,而且也不見得能瞞得過去。」
話是真話,她做事從不拖泥帶水,只求乾淨利落。
顧濯想了想,說道:「萬物霜天真意被取走的後果是什麼?」
「當年大秦為何行至末路?」
余笙自問自答道:「是因為接連二十年來天災不斷,那頭乾涸不見半點水跡,這頭狂風暴雨接踵而至,修行者在短時間內可以更改天色,庇護一方水土,但那終究是一時之事,因為誰也熬不過這天。」
還有些話在史書之上,不曾被她付諸於口。
如今書生為何勢衰,比之道門仍有不如,與禪宗相差不可以道里計?
是因為當年大秦國土深陷天災的時候,數不清的書生們為此付出生命作為代價,讓更多於自己的人活了下來,而這是一個持續二十年的過程。
那麼,當年踏入羽化的宰相因此心力憔悴而死也就不奇怪了吧?
書生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大概是因為……書生們的脾氣不管好還是壞,他們的心中總歸是裝著別人,否則也不可能有那麼高的境界——這是書生信奉的道理所在。
而在很多時候,這就等同於好人。
好人,往往死得最快。
「走吧。」
余笙站起身,讓舊日裡的回憶消散於自己的眼前,繼續登山。
顧濯隨之而行。
這是通往天瓊峰的最後一段山路,異常的平緩,再無半點陡峭,如在郊外散步。
行至此間,空氣再無盛夏時節的悶熱感覺,清涼彷如重回深春時節。
余笙沒能再走在前頭。
顧濯與她並肩。
不多時,石階被兩人拾盡。
景色於驟然間開闊。
天瓊峰上一片蔥蔥鬱郁,與荒蕪沒有任何關係,那些樹的枝葉生長得格外好看,大概是因為泥土裡的養分尤為充足的緣故?
讓人遺憾的是,樹與樹之間太過於單調,找不出任何小動物的氣息。
而在這片密林的最中心處,坐落著一座湖泊。
湖泊寬約百餘丈,蠻橫地占據了天瓊峰頂絕大部分的空間,靜靜地倒映著整片天空。
在湖中心處有一塊岩石蠻橫突出,就像是一把沉默無數年的古劍,正在以一種強硬的態度與天地對抗,驕傲地表現出自己強大的力量。
那塊劍石上坐著一個人。
這就是坐鎮。
也是鎮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