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殿,在皇城東北側,本為閒暇時的休憩之所。
因為位於皇帝日常處理政務的崇政殿後方,所以,被當做劉娥召見大臣商議政事之處。
按照之前丁謂擬定的方案,常例諸事中書進呈取旨,畫可施行,遇軍國重事,方召輔臣共議。
而近段時間以來,能夠算得上是軍國重事的壓根就沒有。
所以,這應該算是劉娥在面宣遺制之後,第一次同時召見這麼多的宰執大臣。
不算大的殿宇當中,擺設著兩張御座。
趙禎居左,劉娥居右,在二人的面前,有宮人撐起一道珠簾,一直垂到距離地板一尺之上。
珠簾細密,人在簾外只依稀可見其中有身影端坐。
「拜見太后,拜見官家!」
內侍稟報之後,很快,丁謂帶著其他幾位宰執進到殿中,便分別朝著劉娥和趙禎躬身行禮。
「諸位平身吧。」
帘子微微晃動,太后平和的聲音傳出,眾人才緩緩直起身子。
隨後,短暫的沉默了片刻,馮拯率先上前問道。
「太后,官家,急召臣等前來,不知可是出了什麼大事?」
和丁謂相比,其他的幾位宰執現在才真正是一頭霧水。
當然,這也不能怪他們。
如今朝中諸事由太后決斷,但是,太后偏偏又信任丁謂,選用了他提出的理政方案。
如此一來,在沒有軍國重事的狀況下,他們甚至連進宮奏對的機會都很少,自然也就無從得知,宮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次被突然召見,應該算是他們這段時間第一次同時見到太后和官家,心中相較於激動,更多的是不安……
到底出了什麼樣的事,才會讓太后招呼都不提前打一聲,就突然召見呢?
「諸位不必著急,吾和官家今日召諸位前來,是因有一份制書,官家覺得不妥。」
「然而制書已然擬好,若有更動,不得不知會宰臣,故而,吾便索性請諸位入宮,當著官家的面再商議一番。」
簾後劉娥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些許溫和的安撫之意。
但是,話中的內容,卻不由讓在場眾人心裡犯起了嘀咕。
太后這話的意思很清楚。
事未必大,但是,因為提出意見的是官家本人,而且,是對已經擬定好的制書有意見。
所以,才召了他們這麼多人一起前來……
宋代的制書,可分為內製和外製。
前者由皇帝直接控制,但是涉及的內容非常少,只有宰輔重臣,皇后,親王等大除拜才會用到。
絕大多數的政務,都屬於後者,也就是外製。
按照政務處理的一般流程,各級公文先送到政事堂,交由中書擬定處理意見。
正常來說,是當天知印的宰執主擬,其他宰執閱看籤押後,最終形成『熟狀』,送入宮中最終裁決。
若皇帝閱看後覺得並無不妥,則在其上畫可,命人將熟狀送回中書,若覺得需要再議,亦會將熟狀退回中書,要求重擬。
直到這一步,事實上都還沒有涉及到正式的制書擬定。
只有在皇帝畫可之後,中書拿到已獲皇帝批准的熟狀,才會寫出『詞頭』,交由舍人院擬定需要頒行的制書。
舍人院擬好制書之後,需要再交回到中書宰執副署籤押,最後,送入宮中用印,付外施行。
不過,要知道的是,後面的這些步驟,其實就是流程而已。
皇帝畫可的熟狀雖然並非制書,可實際上代表著皇帝和宰執的共同意志,已然具備了足夠的效力。
如此一來,可就有意思了。
因為剛剛太后說的是官家對制書有意見,但如今,宮中處理政務的是太后本人。
也就是說,這件政務已經走到了最後一步,中書宰執沒有意見,太后也沒有意見。
偏偏到了最後用印的這一刻,官家提出了反對……
所以,太后召他們前來,是為了讓他們來『說服』官家?
又或者更直白的說,是為了讓他們來『教育』官家的任性?
眾人心中念頭轉動,一邊回憶著近來擬定的熟狀有哪個會引得官家的不滿,一邊又在揣測著太后的意圖。
這個時候,丁謂直接開口道。
「先皇駕崩前早有囑咐,官家年幼,諸事當由太后權兼處分,今制書既已擬定,便是已經中書進呈,太后畫可,只待用印而已。」
「官家此時提出異議,且因此而興師動眾,召眾宰執共議,實則是令朝事平添繁冗。」
「臣知太后素來以嚴律官家,不知何以今日如此縱容官家胡鬧?」
不出意外的是,丁謂一張口,便是不客氣的指責趙禎胡亂摻和政。
最後的那句話,看似是在質問劉娥,可實際上,矛頭卻直指趙禎!
見此狀況,坐在簾後的趙禎臉色一陣難看。
他差點想要反問一句,難不成他一個堂堂皇帝,連對政事提出異議的一點權力都沒有嗎?
不過,看了一眼旁邊面色淡然的劉娥,他到底沒有開口。
宰輔重臣,在大宋的地位極重。
別說是面刺君過,就算是封駁皇帝的內降,也是屢見不鮮的事。
反倒是他作為皇帝,剛剛登基就和宰相吵的不可開交,無疑會讓人覺得,他的政治定力不夠,缺乏正確處理問題的能力。
嚴重些的話,甚至有可能影響他之後的權威。
當然,更重要的一點就是。
趙禎非常清楚,丁謂做的這些事情,早就事先給自己找好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雖然在趙禎看來,這是丁謂在故意針對他,但是,真要是辯論起來,他卻未必能占到好處。
延長早朝和經筵,是為了儘快處理因先皇駕崩而積壓的政務。
阻攔劉從願召許氏進宮,是維護宮廷制度,勸諫皇帝不可依心意徇私。
如今的態度,則是勸諫新皇要分清楚輕重緩急,朝中政務皆要按照規制流程處理,不能隨意任性。
跟他在這些事情上辯駁,除了自討苦吃之外,沒有任何的好處。
也正是因為看清了丁謂的用心,所以,趙禎從最初的時候,就沒有拿這些事情來做文章。
長長的吐了一口氣,趙禎壓下被丁謂的狂妄挑釁而起的怒意,並沒有直接回應他,而是微微側身,將目光投向了劉娥。
「大娘娘……」
既然丁謂不怕他這個皇帝,那麼就找他怕的人來治他便是。
要知道,雖然這次召見眾臣是他的主張,但是,畢竟坐在此處的,是他和劉娥二人。
一眾宰執大臣都在現場,劉娥總不至於就這麼看著丁謂冒犯官家而無動於衷……
鬧這麼大動靜,就為了讓丁謂來罵趙禎幾句胡鬧?
真要是這樣,那這些宰執大臣們,恐怕就得反過來好好想想,胡鬧的人,到底是趙禎,還是劉娥這個皇太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