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定格,整個世界陷入一片沉默。
只有雪花還在不斷飄落。
一身緋色官袍的青年挺直脊背,一動不動立在冰天雪地里,似被風雪覆蓋住的雪松,肩頭已經落了一層薄白。
他就像絲毫感覺不到冷似得,就那麼抬著臉,滿滿眼執拗的望著她。
那張俊俏的臉上,……依稀還能看出幼時的輪廓。
那是她曾當做弟弟看待的少年,謝安寧心中難免觸動。
昔年,十六歲的她出嫁為王家婦,新婚婦人自然不好時常回娘家,後來沒過多久又懷有身孕,那就更不能隨處走動。
懷胎、生產、等到孩子出生,襁褓里的嬰兒脆弱的很…
總之,出嫁後,她再不是那個自由的閨閣少女,無法日日在爹娘膝下盡孝。
和石原卿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弟』,更是鮮少碰面。
僅有的兩次,……是在她爹娘的葬禮上。
她才出嫁不到三年。
而石原卿也已經從十一歲的孩子長成了十三四歲的少年,性情大變,對她不再姐姐長,姐姐短。
他跟尋常來祭拜的賓客一樣,禮貌、周到。
謝安寧重孝在身,悲痛欲絕,自然也沒有心思去同他敘舊。
兩人一句話都沒有說,只記得他看了一眼她身旁由婢女抱著跪下的女兒,便轉身離去。
再後來,因著她生產傷了身子,僅得一女,久久未再度開懷,王家長輩頗有微詞,欲要為兒子抬幾房妾室進門。
王少甫愛極了自己妻子,堅決不鬆口納妾,但他作為王家承嗣子,夾在父母和妻子中間確實左右為難。
不願讓妻子受委屈,同時也為了向父母表明此生僅謝安寧一人的決心,王少甫上奏先帝,自請離京外放。
那時儲君已立,太子殿下開始接觸朝政,東宮屬官寥寥無幾,是此生再難逢的機遇,所有官員都想成為下一任帝王的心腹,想方設法都要留在京城,在太子面前露露臉。
王少甫這個決定,是用自己前程告訴王家長輩,自己此生永不納妾的決心。
後面的十餘年,他們夫妻一次都不曾回京。
對於謝安寧來說,石原卿這個曾經視作幼弟的少年,早就在記憶中漸行漸遠。
根本沒想過,他竟然會將自己隨口打發的一句話,記了十幾年。
那會兒他才多大?
謝安寧滿心複雜,說不出什麼感覺。
四目相對間,許是眼睛發酸,石原卿眼皮微微一顫,睫毛上的雪花化成水珠,輕輕落了下來。
配合上凍的通紅的鼻子,看著就像在落淚。
偏偏,他面容還有幾分少年獨有的犟氣。
看著真是倔強又可憐。
謝安寧眸底閃過一絲動容:「有話進來說。」
寒冬臘月,在外頭待久了,好人也要生病的。
聞言,石原卿絲毫不客氣,當即抬腳上了台階。
他解下大氅交由身後的侍從,獨自入了廳內。
謝安寧親自給他斟了杯熱茶,「喝了,去去寒氣。」
石原卿眸光驀然柔軟下來,定定看她一眼,也不說話,只是端起茶盞仰頭一飲而盡。
動作幅度過大,有水漬自他唇角流下,他渾不在意地抬手揩去。
看的謝安寧笑了,「怎麼還跟小時候一樣。」
這話,讓兩人之間那種久別再見的尷尬氣氛,和緩了些。
石原卿緩緩放下手中的茶盞,抿唇道:「過完今年,我就二十八了。」
所以,別拿他當小孩子。
石家乃官宦世家,跟王家一樣,石家的子嗣也都是以讀書科考入仕為官。
而石原卿這個石家嫡幼子,愣是對習武練槍更感興趣。
從小,言行舉止絲毫沒有世家子弟的彬彬有禮不說,反而粗狂的很。
跟謝老將軍很合得來,只恨不得這是自個親兒子。
時光荏苒,曾經跟在自己身後,一口一個安寧姐姐的小小少年,都二十八了。
謝安寧神色一頓,斂了笑意,「這些年你過得如何?」
過得如何。
「……尚可,仕途順遂,步步高升,現已經是從三品刑部侍郎,」石原卿看著她,唇角噙了一抹笑,道:「安寧姐姐,我已經比我兩個兄長的官位都高了。」
他模樣其實生的很俊,不過不是那種世人讚揚的眉目端正,樣貌堂堂的俊。
而是帶著幾分不馴的痞氣,一眼看過去,就讓人生出『這不是個什麼好東西』的俊俏。
該流連於風月場所,家中鶯鶯燕燕也必定不計其數。
風流、浪蕩、又薄情的長相。
這樣的人,好好說話也就罷了。
但凡有一分不著調,就顯得很輕佻。
比如這會兒,他唇角的那抹笑,看上去就很不正經。
同樣的一句『安寧姐姐』,現在的他喊出來,纏綿入骨,旖旎無限。
謝安寧抿了下唇,垂眼恰好看見他官袍上那隻栩栩如生的雲燕,訝異抬眸:「你是文官?」
「嗯,」石原卿輕輕頷首,「七年前中的進士,曾外放至欽州,去年回的京。」
七年前、進士。
一個被親爹拿著棍子揍到養傷半月,都不肯好好讀書的人,竟然在二十歲的年紀,高中進士。
曾經槍不離手的少年,選擇了棄武從文?
謝安寧有些震驚,她張了張唇,想問問緣由,可在看見他望向自己的眼神時,赫然閉嘴。
兩人視線相撞間,石原卿眉眼登時含了笑意,似開了話匣子,不等她問,直接自顧自道:「你說你不喜歡軍中將領,只會選王少甫那樣博聞廣學,觀古知今的男人,來做你的枕邊人,所以我就讀書去了。」
說著,石原卿上前一步,神情閃過一絲不自在,道:「我現在官位雖然沒他高,但我比他年輕,我……」
「等等!等等!」
謝安寧急忙後退,飛快打斷他的話,「你等等!」
十幾年前,她阿爹確實有段時間想留她在家招贅,還帶了麾下的幾個適齡副將讓她挑,其中一個就有吳庸。
可那會兒她滿心滿眼都是王少甫,哪裡容得下旁人。
自然毫不猶豫的拒絕了,理由就是,不喜歡舞刀弄槍的武將。
誰都聽得出那是有了心上人的姑娘,隨意找的藉口。
……他這是又當真了?
甚至不惜棄武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