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掩映,燭煌熒。
燭光下,庾黔婁、庾於陵各執一端,一幅巨型縑布地圖徐徐展開,一下就占據了房間的一大半。
王揚對地誌之學頗有研究,只是略微一掃上面河流湖泊的相對位置,便贊道:「好圖!」
別說王揚是第一次見,就是庾家兩兄弟之前也從來沒見過此圖。
「這是前朝時,宋帝詔令秘府以裴秀《禹貢地域圖》為基礎,繪製的『天下郡縣圖』。除了淮水以北、和廣州以南的地形繪得比較粗略之外,江南之地包括巴蜀,都是經過仔細審定的。距離現在雖然過了二十多年,但除了少數州郡變革之外,其餘之地,皆如圖上所畫......」
庾於陵心中湧出有很多問題想問父親,卻又不敢打擾父親說話。他看了眼兄長,見兄長的眼神中也同樣醞釀著複雜的情緒。
「之顏你看,我朝漕運主要涉及四線十八州,自巴郡至丹——」
庾易突然停下,向兩個兒子道:「事涉機要,你們先出去。」
庾黔婁拱手稱是。
庾於陵雖不情願,卻也只能聽命退出房間。
月籠明。
庾黔婁驅退僕從,自己執著燈籠,送弟弟回房。
「阿兄,你說父親為什麼會有前朝秘府的輿圖?」庾於陵沉默很久後忍不住問。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父親不事交遊,是從己未年開始的。」
「己未年......」庾於陵開始心算,然後猛然一驚:「那不是建元元年?!」
這是大齊開國的年號啊!
「也就是說父親他......」庾於陵只覺難以置信,難道父親是前朝遺臣?不對啊,父親一直沒有出仕,這麼多年來更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對前朝的懷念啊!
庾黔婁搖搖頭,走得很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以父親的才幹聲望卻堅持不入廟堂,心懷家國社稷,卻又屢次拒絕徵召,行事既有矛盾處,心中當有深沉意。」
庾於陵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父親。默默想了一會兒,問:「那天子知道嗎?」
庾黔婁沒有回答。心想:若天子不知道還則罷了,知道卻容父親至今,還私交不斷,討論國事,那胸襟氣度,確實了不起。
但若是優容父親以養己名,權假耐心以挫父親之志,那等到優容夠了,沒有耐心的那一天......
庾黔婁打了寒戰,只覺得夜裡很冷,很冷。
......
「......可這三處水道一旦進入枯水期,便不易通行。而廬江、巢湖一線,還要避開汛期,不然入江口風浪太大,多所傾覆,十船中只能到五船。所以漕船便只能在原地等待,有時甚至會等上兩三個月之久!如果不等就要改換陸路,但走陸路一來太慢!」
庾易手指地圖,神色凝重:
「比如從此處改陸路到歷陽,用車五千乘,運十萬斛糧,百餘日乃得一返,時間上是水路五倍不止;二來需要的牛車民夫太多,花銷太大。以淮戍言之,供二萬人食,運糧者需三千人。每至一處,大起丁役,勞動郡縣,百姓怨望,難免消極怠工,有時還耽誤農時。民間戲言『斗錢運斗米』,雖屬誇張之辭,但也差不了多少。
不說其他,就光說運糧者每日吃的糧食,都不是小數目。比如官司運錢塘倉之儲,五費其三,乃能達淮南,耗弊之大,可以想見。即便如此,漕運多誤其時,或三月需糧而五月至,或停船路上,不知歸期。朝廷為此,以歲終考課責督漕眾吏,其末者,檻車送廷尉府治罪。可收效甚微。」
庾易一大通說下來,語氣沉重了幾分:「漕運乃國事中尤切要者!遲廢如此,不唯大損財用,更且誤國壞事。之顏,你有什麼想法儘管說來,哪怕只能改進一處細微的地方,那也是功在社稷之事!」
王揚看著地圖,陷入思考。
庾易等了十幾分鐘,見王揚沉思不語的樣子,心情由之前滿懷激動漸漸恢復平靜,心想此事還是太過為難他了,江南漕運之弊自東吳起,數百年都不能改,之顏再是天才橫溢,恐怕也無法在這麼短的時間想什麼辦法來,不如讓他先回家,等三個月之後再......
庾易正尋思間,王揚開口了:「其一......」
庾易身子一震,愕然失色:「其......其一?」
漕運之難,能獻一策,使情況稍作一點點改善,便是英才!
這少年難道想出的不止一策?!!
王揚正凝神看地圖,完全沒注意庾易的神態。
「其一,接力運轉,船不空倉。在幾個滯留口岸,設臨時倉。以後定下規矩,漕船隻要受阻十日以上,便不必等待,把糧存於倉中,等當地官府待水況可行之時,調船發倉續運。回去的船要空倉,在臨時倉附近增設貨場,聽商人出入買賣,建議把市稅和交易稅調低,再多給些便利,形成一個繁盛開放的貿易市場。
漕船卸糧到臨時倉後,直接從市場中進貨,選諸如布匹、紙張等輕便易載之物,回京後交與有司發賣。既增效率,又增收益。在所得收益和貨場稅收中拿出一部分,用以僱傭漕運中的民夫,這樣既增加生計,又不用勞動郡縣,大興徭役,一舉兩得......」
嘶!
庾易倒吸一口涼氣!
這個辦法可以啊!
水通則船行,水不通則存於倉,節次轉運,舟無停留,更難得的是讓延誤和返程都能獲利,還順帶手解決了徵發徭役和貧民生計的問題,簡直是一舉多得!
「......臨時倉不一定非要設在口岸,還可以建在水路和陸路中間,作為水陸聯運的樞紐。比如長江和溧水間,溧水和太湖間,這中間的陸路其實並不長,若能設倉,則溧陽至義興,可成一穩定漕線......」
王揚手指在地圖上一划,庾易順著王揚的手勢看去,豁然而悟,心驚如擂鼓!
「其二......」
庾易瞳孔猛然一縮,還真有其二!!!!!
「其二,總體規劃,就近調發,打破僵化成規,不必固求統一於處。比如今年郢州當發糧至揚州,揚州又當發糧至司州,那就不如直接從郢州發到司州,不必非要轉入轉出一回。以水陸言之,能同水道溝通上下游最為便利,故補京畿之需,當先發三吳;給淮南之戍,莫先江州;廣越之急,當首調湘南;荊襄之糧,則從巴蜀下最為順流!要者在總覽統算,詳審出入,然後可收刪繁就簡、事半功倍之效!」
庾易只覺身上發熱,手心發汗!有此兩策,漕運之弊當可大減!自己這就寫信......
「其三......」
?????!
庾易呼吸一滯,看著王揚被燭光勾勒的年輕側臉,只覺難以置信!!
前兩策已經包羅如此,還能說出什麼來????
「其三,靈活調配,因時制宜,按照緩急先後,代發補發,相機行事。物資不急需的,可在秋冬水道難行之時先行積攢,等到豐水期時再發船。而當豐水期時,幾個易行航道要充分利用,設定總領站,向最便利之地集中。比如豐水期時襄陽至宜城線最便速,順漢江而下,可直抵沔口。那襄陽附近受阻的漕船,就可以趁著夏季水豐航快,改撥襄陽。原定目的地所缺之數,則由此次多收糧食之地補發。
朝廷還可以備專庫,每年至糧價低落之地購糧;待某地漕船因故不能到,則可以由專庫代發,某地按照應發漕糧數額折現錢,所折錢款,或遞國庫,或由朝廷直接用於某地財政,具體如何可視情況而定。其實巢湖長江一條航線也大有文章可做,只要避開巢湖汛期,於湖北岸建......」
漕運乃歷朝國政大事,自六朝而後,唐宋明清,皆曾大力整治漕運。王揚博覽勤思,讀書不死,故而能綜合曆代能臣的智慧結晶,總結融匯,查漏補缺,再加之現代見識,相當於用後世數個王朝摸索發展出的治漕經驗,去填補南齊一代的漕運漏洞,其勢如同巨浪吞舟,強風掩草!給聽者帶來的心靈震動之大,可想而知。
庾易腦中各種想法紛至沓來,只覺心臟砰砰狂跳,越跳越快!
「其四......」
王揚只覺身邊影子一斜,急忙去看:「先生!您怎麼了?」
「沒事沒事......」庾易手倚桌案,嘴唇乾澀,斂去恍惚的神情,努力平復心跳,指著地圖道:「之顏,請繼續......」
......
淡雲殢日,晨光熹微。
王揚早已回家,庾易則一夜未眠。
此時他正伏在案前,在信紙上奮筆疾書,墨如鉤戟:「滄溟幽人再拜宣龍居士......蓋有非常之事,然後有非常之人;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功!此子驚才風逸,壯志煙高!真王佐才也!!!竊以為,雖樂毅少時,管仲歲早,皆不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