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泰馬上擺手:
「哎!族叔可沒這麼說啊!族叔只是覺得這裡面可能有問題,怕你吃虧受騙!但要說常平倉這個事完全是幌子,那倒也不至於,畢竟建倉這麼大動靜,如果最後子虛烏有,他怎麼交待?不過會不會在籌運的過程中,做些手腳,分出一部分糧來,運到貨棧里,那就不好說了。賢侄你別忘了,你可有做糧食生意的名頭,到時用你的名義運糧賣糧,可謂順理成章。一旦事發,追查下來,這參與建倉的是你,租庫的是你,發船如果還是你的話,那......」
王揚臉色頓時變得極為難看,手掌松握之間,微微發抖。
王泰見狀一笑道:「不過這只是我的猜測,未必就是事實。」
王揚滿面惶急:「族叔,如果真是這樣,侄兒該怎麼辦啊?要不要提前上告?」
「別急別急,還沒到這一步,再說咱們沒有證據,告什麼?也別冤枉了巴東王,說不定他真是一番好意。這樣,反正你參與籌建常平倉,正好可以藉機查清真相。契單不還在你這兒嗎?如果到時他真要往庫里運糧,也瞞不過你。你多多留心,時常查看,有什麼事及時告訴族叔!族叔給你拿主意!他巴東王想用咱王家的千里駒頂罪?他想得美!族叔第一個不答應!放心!天塌下來,有族叔呢!」
王揚滿臉動容,嘴唇微顫,站起深深一拜:「揚遇族叔,如撥雲見青天!!!」
......
王揚走後,王泰踱了幾步,然後立即派出手下,一是打探荊州是否真的要建常平倉。二是暗查王揚在臨江貨棧里的倉庫是否真與巴東王有關。
......
端午過後,天氣轉熱。都說「不怕端午晴,就怕端午熱」,端午一熱,往後升溫就跟點了火一樣。看現在這勢頭,三伏天恐怕不會好過。但此時沒有多少人討論今年夏天會不會難熬的問題,因為現在巷閭街肆之上、酒樓茶館之中,人們都在說常平倉的事。
消息剛開始傳出來的時候,絕大多數人是不信的。
常平倉的事濟幾年前就開始議,議了這麼久,各州都困難重重,建不起來,荊州多啥?還有那些壟斷糧食生意的士族們,他們能同意這種斷財路的事?老人們坐在樹蔭下,連連搖頭,以他們一生的閱歷來佐證這個消息的不靠譜。酒客們則咂著嘴,高深莫測地一頓剖析,最後斷定,這絕對是不經之談。
可等各家士族的糧車源源不斷地駛向官倉時,眾人這才傻了眼,即便是之前相信這個消息的人,也絕對想不到,此事竟會推進得如此順利!
全荊州驚嘆之餘,都盛讚巴東王有手腕,有魄力,能壓服世家,更難得是心繫民生。要知道,即便是豫章王主政荊州時,也沒有提過建常平倉的事。
在巴東王聲望日漲的同時,一個貴族少年的身影也進入到一些人的視線中。
此人姓王名揚,據說是琅琊王氏子弟,才高八斗,還不到做官的年紀,但竟能以白衣的身份,參與籌建常平倉,並由此衍生出各種稀奇古怪的傳言。
有的說王揚家掌控了小半個浙東的糧食貿易,現在正源源不斷地往常平倉運糧;有的說這只是世家公子積攢資歷的一個手段,頂個參與事務的名頭,只是為將來仕途鋪路罷了。還有說這裡面水深無極,各大勢力都要來分一杯羹,王揚便是琅琊王氏的代表,所謂常平倉,不過是官府和世家換了一種方法,聯合起來撈錢而已。
最後一種說法最荒誕不經,但在民間流傳很廣。百姓們喜歡把複雜的問題簡單化,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前者比如把一個高門姓氏直接同等於一個大勢力,這是尋常民眾最習慣的劃分方式。
在民間不少人的想像中,整個琅琊王氏就是一個大勢力,所有子弟都是為這個勢力服務。但現實的情況是,琅琊王氏支脈繁雜,分散各地,很多支系之間早就出五服之外了,別說關係遠的不相通問,就是三族之內,也有不交一言的現象。至於政治上的敵對,人情上的牴牾,那更是常見,所以別說王揚能做琅琊王氏的代言人,就是把各枝脈的族長都請到一起去,也很難為整個王氏代言。
故而這樣的謠言也只是在民間流傳,學子們是不會信的,學子中間流傳的是另一則消息,說王揚做綢緞生意,是不惜污身賈道,以換取常平倉的順利籌建。
質疑者聽到這個說法每每要追問,做綢緞生意和建常平倉有什麼關係?!說者要麼神秘一笑,要麼不屑作答,反正罕有能真正說清緣由的,所以總在論戰中處於劣勢。
直到南平郡一個崇拜王揚的學子,寫出了一篇奇文,題名《綢(籌)糧釋論》,自述寫此文之目的在「昭彰王君莫白之心志,見其中有以令人感泣而不能自已者。不使無知之徒,虛妄揣測!輕薄之人,深詆厚誣!」
文中考證鉤沉,旁徵博引,從綢緞與糧食的異同寫起,一直寫到荊州貿易局勢與世家關係網絡,又以王揚的交遊言行為旁證,索隱推論,洋洋灑灑寫了三萬餘言,可謂蔚為大觀。最後指出:
「王君之志,皆早寄於歌詩之中,而昧者不能察也。『彩袖殷勤捧玉鍾』,即暗喻其以綢緞入局,籌糧建倉之志。
彩袖即錦緞也;殷勤者,勤懇不倦之意。鍾乃糧之代稱,《史記·貨殖列傳》言:『販谷糶千鍾』。玉者,天下貴物,人皆重之。言『玉鍾』者,乃取『民以食為天』之意,以糧事為國家要務,故不可不重也。
王君不惜自勞於綢緞商賈之事,殷勤辛苦,以一身之污,而終捧出千家之糧!其拳拳仁厚之意,盡於此句矣!知其心者,無不為之感泣!而迂冥者鳴鼓攻之,不知王君其意也深,其志也廣,豈庸鄙之能望?《尚書》之冤,有王君為之洗髮。而王君之冤孰拯?故撰此文,考王揚參建常平倉之本末,不恨來者之不聞也!」
本來這篇文章只是在小範圍內傳閱,但有《古文尚書》一派學者上告南平郡郡學祭酒,說此生做「妖文訛言以亂人心」,要求革除學籍,以正試聽,並引典學從事史(學政)、儒林參軍(教育督導)給郡學祭酒施壓。
不料此舉引起今文一派強烈反彈,紛紛下場聲援。兩派大顯神通,各找人脈,連郡太守都被捲入其中,因其與該生系同族,又主張息事寧人,竟被告到部郡從事(代表州部對各郡進行監察,相當於駐郡監察官),劾太守枉法!官司一直打到州部,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
最後該生不僅沒有受到懲罰,還名聲大噪,此文更是流布於荊州學子之間,大受追捧!
支持「王揚做綢緞生意是為了建倉」這一說法的學子們得此「神文」,更是士氣大漲,再加上謝星涵在暗中推波助瀾,論戰逐漸升級,甚至發展到來堵王揚求證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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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電視劇里很喜歡把一個宗族算成一個勢力,並且把明清時的宗制,當成古代所有時段的宗族情況。經典橋段就是一個很牛的族長,在祠堂開會,討論處置族人什麼的。但現實遠不是這麼簡單。我國自宋開始大倡宗法宗制,也就是所謂的「敬宗收族」,自此以後逐漸加強,典型的就是族長權力越來越膨脹,到明清時,不僅可以插手立嗣分家,有些地方甚至還享有撻罪生殺之權。
可在魏晉南北朝時並非如此。當時的觀念,門和姓是兩個概念。「門」在中古時代也叫「家門」,或者「門戶」,「戶」其實也就是家的意思,都是以家為單位的。比如梁武帝沒登基前,把自己的二女兒嫁給了謝眺的兒子謝謨。但成為皇帝之後就想讓二女兒改嫁,原因是「武帝意薄謨,又以門單,欲更適張弘策子。」(《南史·謝謨傳》)
所謂「門單」,不是說陳郡謝氏門第不行,而是說謝謨這一家,家勢太單薄。再如顏含告誡子孫:「汝家書生門戶,世無富貴,自今仕宦不可過二千石,婚姻勿貪勢家。」他不是說琅琊顏氏是「書生門戶」,而是自己家這一支,是書生門戶。
也正因為如此,柳憕之前才和王揚說:「血統決定下限,家世決定上限。」前者是族姓如何,後者是家世如何,不是一回事。
雖然中古時族制不像後世那樣僵苛,但宗族間通財、助喪、聚居等形式都已經出現(但不是固定和普遍的),但像族規、族田這些都還沒有,不過有歸葬一處的墓田(《太平御覽·詼諧三》:「俗呼滹沱河為崔氏墓田」)也非普遍。
並且北朝重宗族遠勝南朝。北朝是「北土重同姓,謂之骨肉,有遠來相投者,莫不竭力營贍,若不至者,以為不義,不為鄉里所容。」(《宋書·王懿傳》)但南朝則是「昭穆既遠,以為路人」。(陶潛《贈長沙公並序》)古代祭祀自始祖之後,父曰昭,子曰穆(古人關於昭穆原義的解釋不一,這裡舉的是鄭玄的說法),在原義之外,日常行文中,昭穆多代指親緣關係,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枝庶分流遠的,和陌生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