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驪國境,龍泉縣中。
小鎮本不叫這個名字,是最近幾天才有的。
聽說朝廷那邊來了幾個大官,直接進了督造署裡頭,等這夥人再出來,小鎮就成了龍泉縣。
不止於此,這幾個大官的隨行隊伍頗為壯觀,浩浩蕩蕩不下千餘人,除了那些個披甲士卒之外,大多都是有著一身本事的壯實漢子。
這支隊伍從京城而來,抵達龍泉縣境內後,遇山開山,遇水架橋,等到了小鎮之時,硬生生開鑿出一條寬敞官道。
而且聽一些督造署里傳出來的話,這些人還會在此停留不算短的時日,為龍泉縣周邊,繼續修建條條官道,造福後世。
為此,督造署門口,也張貼了許多告示,因為工錢還算厚實,小鎮裡那些個無所事事的青壯漢子,絕大部分都跑去找了個差事。
一大清早,陳平安起身之後,里里外外仔細的將宅子打掃了一遍,少年坐在大門處,無所事事,好似就等著那一抹日出。
草鞋少年扭頭看向一處宅子,一座比自家宅子還要破敗的宅子,內心有些愧疚,想著要不要花錢修繕一番。
這宅子從小就沒見人住過,但陳平安一直認為它不是被人遺棄之物,因為每年年底,隔壁院門都會換上一副新對聯。
宅子屋頂破了一個大洞,是上次陳平安牽制搬山猿,故意將其引到此處,後者一腳踩踏所造成。
少年回身去了屋內,很快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裡頭的物件不多。
其中就有六袋金精銅錢,據寧姑娘所說,極為珍貴。
其中有三袋子,是當初寧大哥托他將仙鹿賣給賀仙子所得,自己能得一袋,剩下的,則是寧大哥的。
只是自從那日鐵匠鋪子一別之後,寧大哥就沒了蹤跡,陳平安這些時日經常都會跑去鐵匠鋪那邊,可始終沒見到人。
一縷日光傾斜向下,幾聲雞鳴緊隨而來,陳平安想起一事,連忙去屋內拿起一把鑰匙,再從自家米缸內帶上一碗大米。
推開隔壁院門,打開雞籠,撒米之後,陳平安蹲在地上,默默看著幾隻老母雞和雞仔啄米。
宋集薪離開之時,顧不得帶上它們,所以稚圭就託付給了陳平安,讓他沒事就來餵雞,還說屋內留了點銀子,用來買稻米。
草鞋少年琢磨了半晌,起身之後,再次回到自家宅子,帶上行李,將兩邊院門都鎖上,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泥瓶巷。
少年今天要遠行。
陳平安起得早,老街還沒什麼人,只有鎖龍井那邊站著三三兩兩前來打水的婦人。
聽說這口井跟那老槐樹一樣,都沒了靈氣,不僅是水位下降,喝起來的味道都沒有以前那麼甘甜,而在井口處,那條鐵鎖也不知去向。
老槐傾倒,主幹都沒了蹤影,原地留了個大坑,像是被人連根拔起。
包括十二腳牌坊樓,原先陳平安就覺得那些匾額上的字,缺少靈氣,如今再看,好像成了死字,只有黑白,再無光彩。
草鞋少年不知道那一日發生了什麼,不僅後來沒見到寧大哥,連齊先生都不見了身影。
小鎮東邊他也去過,竹林依舊,學塾依舊,唯獨少了那個先生。
少年離開老街,踏上一條鄉間小道,迎著朝霞,六步走樁。
到了鐵匠鋪子,陳平安在門口張望了幾下,估計阮姑娘還未起身,就一邊練拳,一邊等候。
很快有個青衣少女推開大門,打著哈欠,陳平安立即收拳站定,笑道:「阮姑娘,早啊。」
阮秀愣了愣,看向他身後背著的行囊,「陳平安,你要去哪?」
陳平安說道:「我今天就要出遠門,要去那座新的山崖書院,特地來跟阮師打個招呼……還有阮姑娘你。」
草鞋少年說完,摘下行囊,從中取出三個沉甸甸的袋子,遞給阮秀。
「阮姑娘,可否替我交給寧大哥。」
陳平安撓了撓頭,笑道:「寧大哥是神仙,阮姑娘也是神仙,所以我覺著,寧大哥遲早都會回來找你。
而我這次出遠門,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家。」
阮秀看向那三袋珍貴的金精銅錢,眨了眨眼,「不是兩袋嗎?」
少年露出靦腆之色,「那個賀仙子沒有刁難我,我也沒出什麼力氣,況且寧大哥當初還為我出頭。」
「於情於理,我都不應該要。」
青衣少女雙臂環胸,一眼不眨的看了陳平安許久,最後接過其中兩袋。
阮秀面無表情,「陳平安,你記住,他沒有要為你出頭。」
草鞋少年不明所以。
少女自顧自說道:「這兩袋子就放在我這兒,倘若他回來,我就替你交給他。」
「剩下那袋你自己收好,那就是你的。」
陳平安只好點頭,阮秀又問道:「今天就走?」
少年看了看天色,估計小鎮那邊的幾個孩子也差不多起床了,回道:「待會就走。」
「嗯。」少女點點頭,將兩袋金精銅錢塞進懷裡,想了想後,還是補了一句,「路上小心。」
陳平安沒有立即離去,轉而往隔壁張望了幾眼,阮秀搖搖頭,「我爹不在,去了一趟京城跟人議事。」
陳平安只好作罷,轉身離去,沒走幾步,又回過頭。
「阮姑娘,我家隔壁養了一籠雞仔,能不能請阮姑娘閒暇之餘,幫忙照看一下?」
「阮姑娘放心,不會讓你白白耗費力氣,我家中那塊斬龍台,就送給鐵匠鋪子。」
草鞋少年笑道:「原本很早之前,我就想過此事,只是嘗試過後,這斬龍台太過於沉重,所以沒有親自搬來。」
阮秀沒有答應,也沒有不答應,只是笑著抬起一隻手,輕微搖晃。
「陳平安,再見。」
少女揮手告別,陳平安駐足良久。
他總覺著,阮姑娘今天不太一樣。
好像下次見面,就要很久很久之後了。
也可能再也不見。
旭日初升,陽光被樹葉剪碎,零零散散的落在少女身上,宛若時光的碎片。
少女笑的好看極了,可陳平安從沒見過這麼傷心的阮秀。
於是,少年同樣抬起手掌,朝她揮了揮手。
「阮姑娘,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