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就下雪了,一片一片清晰的飄在乾清宮窗前。
老朱靜靜的站著,雙手籠罩在鏤空銀絲碳爐上,不時的抬頭,看著窗外漸漸堆疊起來的雪花。
「瑞雪兆豐年!」
老朱輕輕開口,低下頭,看著自己那雙被炭火溫暖的粗糙的大手。
他的手堅硬的像是石頭,大概他也覺察到了這種堅硬,然後慢慢的反轉,手心衝上。
而後,他看到了滿手的老繭。
「父親...」
朱標從後面慢慢走來,給老朱披上一件皮襖,低聲開口,「要不,明兒兒子讓他們把地龍燒起來吧!」
「太浪費了!」老朱微微搖頭。
朱標苦笑,繼續道,「一點炭算什麼浪費,您這宮裡多冷呀!」
「過去幾十年都這麼過來了!」
老朱微微一笑,「不妨事!」
朱標心中無聲嘆息半下,看看老朱,再次低聲道,「父親,要...動手了嗎?」
老朱沒有第一時間回應,而是沉默了片刻,盯著自己掌心的老繭,「你覺得呢?」
「兒子覺得....」
朱標沉吟片刻,「明年,洪武十八年北伐在即,朝中要穩!」
說著,頓了頓,「精兵強將整軍待戰,軍餉軍糧籌措完畢。但若內政不靖,勢必影響前線!貿然而動,定要影響軍心!」
他說的動手,是借著這次鳳陽流民進京的事,對韓國公李善長一系進行清洗。
其實他們父子對李善長一系的官僚集團,已經隱忍很久了。
同時也給過他們很多次機會了,但也不知他們是沒察覺到,還是捨不得手中的權利,要繼續待在京師中樞之中,礙他們父子的眼。
北伐是對外,如今北元勢微,大明以雷霆萬鈞之勢,哪怕不能犁庭掃穴,但也必能保邊境數十年平安。
而在北伐之後,解決了外敵之後。正是他們爺倆對內,改革內政的最佳時節。
改革內政的第一個信號,就是明年....重開科舉為國選才。
剷除頑固的,占著茅坑不拉屎的,什麼都不會卻只會做官的淮西官僚集團,從底層提拔大量的年輕的讀書人上來。
「用人之際!」老朱繼續烤著火,「確實不宜,大動干戈!」
「那...」朱標頓了頓,又道,「二丫頭把人抓回來,是殺還是?」
「關!」
老朱輕聲開口,披著衣服走到御案後,目光不經意的掃過桌邊書柜上,那一個個秘匣。
他繼續開口道,「讓毛驤去審!」
「兒子明白!」
朱標知道,之所以不殺是他老子在攢材料。
之所以讓曹國公親自去鳳陽,不經過大理寺不經過刑部乃至都察院,甚至不動用錦衣衛,乃是為了暫時保密。
若那些人能警醒,未來尚有餘地。
若那些人執迷不悟,繼續為害,則名正言順斬草除根。
「哎...」忽然,老朱長嘆一聲。
朱標看著自己老子的面龐,燈火之下突然發現,他的父親竟然格外的蒼老。
「爹,晚了,要不歇息吧!」朱標輕聲道。
老朱停頓許久,忽然微笑,「有點餓了!」
「那兒子讓膳房給您準備個熱鍋子?您熱熱乎乎的吃點?」朱標說著,就要伸手召喚太監。
「別!」
老朱擺手,「弄點疙瘩湯就行!」
朱標上前,輕笑道,「那兒子陪您一塊吃!」
「好!」老朱看著兒子,滿眼都是慈愛。
「那兒子想加一盤鹹菜炒肉!」朱標笑道。
「嗯!」老朱點頭,「加!」
「兒子還想吃炸荷包蛋...」朱標與又道。
「哈哈哈!」
老朱大笑,看向殿外,「太子的話你們沒聽著嗎?」
外邊馬上傳來太監的聲音,「奴婢等遵旨!」
~
經過一晚一天不間歇的縱馬奔馳,鳳陽城在日落時分,終於遙遙在望。
這座城就是按照京城的規置,平地而起的。
遙遙望去,像是一條龍落在了凡間,巍峨起伏。
但這座城,卻絕沒有京師的繁華,甚至都沒有多少人氣。
因為這裡本沒有城,是天地間出了朱皇帝,所以才有了城。
一座用來紀念自己出身的城。
一座代表著朱家人的城。
一座彰顯皇帝之尊的城。
呼!
戰馬和騎兵,同時呼著白氣。
李景隆狼豪氅衣的肩頭滿是積雪,面罩之上滿是冰霜。
越靠近鳳陽,風雪越大。
猶如北方的隆冬一般,遮天蔽,一度曾打得人睜不開眼睛。
「這雪十年不一遇!」
李老歪用手拍著李景隆肩膀的積雪,開口道,「公爺,進城嗎?」
「不進...」
李景隆呼出一口熱氣,身手入懷,摸出自己的公爵腰牌,「我帶人呢慢慢走,你快馬去淮西留守司大營去找駙馬爺.....」說著,正色道,「記得,莫聲張!」
鳳陽作為大明中都,又靠近京畿,自然駐有重兵。
而在此管軍的淮西留守司都指揮使,正是皇七女大名公主的駙馬,將門之子李堅!
「喏..」李老歪在馬背上鄭重抱拳,拿了李景隆的腰牌之後,帶著幾名騎兵打馬狂奔,消失在風雪之中。
李景隆在馬背上慢慢回身,看著身後跟他一樣狼狽至極的騎兵們,笑著開口道,「此次跟著本公出來,頗為辛苦。待回京之後,本公不吝醇酒美人,任爾等快活!」
「哈哈哈!」
騎兵之中,頓時爆發出一陣歡暢的大笑。
誰不知道曹國公手面豪爽,從不虧待弟兄!
~~
太陽即將落山,最後一片紅霞在天際不甘的退散。
「啊....」
中都鳳陽城門上,一名千戶懶洋洋的從溫暖的門樓中出來,打了個哈欠。
然後裹緊身上的鴛鴦戰襖,大聲道,「馬上天黑了,準備關城門!」
「千戶大人!」
突然,城牆上一名小旗指著城外的曠野道,「有騎兵?」
「哪的?」
那千戶眯著眼,靠近城牆,瞅了瞅,「慌個寄吧毛...是駙馬爺帶人要進城!去,通知參將大人一聲!」
說著,罵道,「娘的,還得去磕頭去!」
~
「末將等參見駙馬爺!」
一名參將帶著幾名軍官,一群兵丁,在城門口處對著李堅的隊伍,搖搖抱拳躬身。
「都免禮!」
李堅雖剛二十五六歲的年紀,但天生老成,再加上一臉的絡腮鬍,看著倒也有幾分大將的風範。
「幸虧趕上城門還沒關,不然老子今兒還進不來了!」
李堅在馬背上微微俯身,笑了笑,「都辛苦了!」
「末將等不敢!」
那參將忙笑道,「看駙馬爺您說的,就算關了城門,您要進城,卑職還不麻溜的給您打開?」
「哈哈哈!」
李堅在馬上笑道,「那我先走一步,先進城去了,得空尋你喝酒!」
「駙馬爺您慢點!」
城門樓下,一眾軍兵又是一陣抱拳行禮之聲。
~~
「哎,頭兒,你說這駙馬爺進城來幹什麼來了?」
看著李堅遠去的身影,那千戶對參將張口問道。
「誰知道呢!」
參將笑笑,低聲道,「莫不是在咱們城裡養了個相好吧?」
「難說!」
邊上又有軍官笑道,「駙馬爺正是如狼似虎的歲數,公主又遠在京師,遠水不解近渴呀....」
「哈哈哈!」
頓時,周圍一陣爆笑。
而最先開口那千戶,卻低聲道,「不對呀!他今兒進城,怎麼帶了這麼多人,怕是五六百呢!」
「管他的!」
那參將不在乎的說道,「皇上是人家老丈人,鳳陽城等於人家半個家.....走,喝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