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九年,八月十五。
正值中秋佳節,大明的京城內卻是亂鬨鬨的一片,尖銳的叫喊聲時不時劃破長空,偶爾還能看見黑色的煙柱升騰而起。
城東的文昌宮外不遠處的一座衙門外,一位中年人臉色陰沉的看著空中的煙柱,吩咐道:「去看看,若有奸民作亂,必要彈壓。」
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應了聲,招呼了幾個同僚快步而去,並不需要攜帶更多的人手,因為他們是錦衣衛,更是北鎮撫司的緹騎。
腳步聲剛剛消失,密集的腳步聲突然在另一頭響起,中年人轉頭看了眼,疾步走去,盯著為首身材瘦削身穿飛魚服的官員問道:「如何?」
官員沒有開口,而是帶著中年人走入衙門,揮手讓部下散開,才低聲說:「薊遼巡撫王汝孝、總兵羅希韓全軍潰敗,不知生死,韃賊自石匣營至密雲,攻懷柔,今日已抵通州。」
「京城已然戒嚴,陛下命遼陽、保定等七鎮兵勤王……」
痛苦的神情讓中年人的面容有些猙獰,官員輕嘆一聲,「純甫兄,尚不至此。」
「韃賊馬蹄已近京師,朝中可復有少保乎?」中年人已然淚流滿面,嚎啕大哭。
百年前蒙古人的馬蹄同樣兵臨城下,那時候還有于少保主持大局,那時候的京營尚有戰力。
但如今滿朝找不到第二個于少保,如今的京營更是……身穿飛魚服的官員也輕聲嘆息。
身穿飛魚服的官員就是錦衣衛指揮使陸炳,而大哭的這位中年人是錦衣衛中最為特殊的經歷沈煉,嘉靖十七年兩榜進士。
其實錦衣衛中的進士多了去,只不過都是冒籍導致的,很多南方士子族中有錦衣衛,就冒籍到順天府來參加科考……因為南北分榜,南強北弱,所以中舉中進士的難度要小得多。
但在錦衣衛中正兒八經擔任職務,同時在進入錦衣衛之前就中進士的,歷史上只有這位青霞山人沈煉。
沈煉性情耿直,持正不阿,又狂放不羈,敢言人不敢言,陸炳對其頗為賞識,兩人雖有上下之分,但實則為友。
陸炳耐心的等待了片刻後才說:「純甫兄,的確尚不至此,俺答當是為了互市。」
俺答汗自嘉靖十一年至今,幾乎每年都在要求通貢,但明廷每一次都拒絕,而且撲殺使者,導致最近十年內幾乎年年大戰。
作為錦衣衛的首領,陸炳對此很是清楚。
但沈煉依舊大哭,「難道沈某不知嗎?」
「此哭乃為大明受此羞辱!」
陸炳默然無語,沈煉卻哭聲一止,轉而破口大罵,多是南地俚語。
陸炳雖然祖籍浙江嘉興,但出生在湖廣安陸,聽得不太懂,但頻頻聽見嚴分宜、東樓小兒……
好一會兒之後,沈煉也罵累了,陸炳才開口說:「對了,昨日在沈宗安宅外窺探的人已經查明。」
「誰?!」沈煉兩眼圓瞪,「是東樓小兒要斬盡殺絕嗎?!」
沈宗安即沈束,紹興會稽人,是沈煉的族弟,雖出五服,但卻極為交好。
沈束是嘉靖二十三年進士,去年屢有戰功的大同總兵周尚文病逝,沈束請朝廷給予優厚撫恤,但周尚文與內閣首輔嚴嵩有仇,最終沈束被牽連下獄至今。
事實上,沈束在歷史上被關了整整十八年,後人將其與蘇武並稱。
周尚文雖是武將,但在西北疆場上名望極高,與曾銑、去年年底丁憂歸鄉的前兵部尚書翁萬達齊名。
如今俺答汗率大軍殺入京畿,正是從大同入寇,所以朝中御史提議撫恤周尚文……正在這時候,有人窺探因為周尚文下獄的沈束的宅子,由不得沈煉擔憂。
沈束雖然無子,卻有一妻兩女。
周尚文都死了一年了,嚴嵩嚴世蕃並不在乎,但問題是周尚文本人以及如今的局勢,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去年被棄市的前三邊總制曾銑。
「純甫誤會了。」陸炳輕聲說:「此人姓陳名銳,世襲定海衛百戶,此次是入京襲父職,來兵部報備。」
「定海衛百戶?」沈煉眉頭一挑,「嘉靖十九年宗安鄉試落榜,被定海衛所聘,三年之後方高中鄉試解元。」
陸炳恍然,「當是衛學。」
洪武年間,明太祖朱元璋於甘肅衛所設衛學,後漸漸傳開,成化年間成為定製。
百年至今,朝中多有出身衛學的官員,並不是什麼奇事。
沈煉點點頭,「或許不知宗安下獄,入京後方因舊情造訪。」
這時候,一名錦衣力士恭敬的在外稟報,沈煉聽完後臉上有了些許笑意。
陸炳點頭道:「昨日窺探,今日當得知實情,居然還置禮登門,堪稱有義。」
此刻,城南一條巷子內,一棟不大的宅子的門口圍堵著七八個身材魁梧的漢子,其中一人正笑著說:「這般好事,還不應了!」
邊上的伴當吆喝道:「還不謝過,只收你們一把刀,就讓你們進了府呢!」
門內站著五六個青年,個頭大都不高,皮膚黝黑,神情忿忿。
為首的一人卻身量極高,身姿挺拔,雙目有神,予人剛強堅毅,正是此次入京襲承父職的陳銳。
「大哥?」
邊上有低低的聲音,「送出去一把貴重的長刀,我們居然還要謝謝?」
陳銳輕笑了聲,「你們覺得,我願意給別人當狗嗎?」
如今的京營早無戰力,大都是以裁縫、鐵匠、土木為生,甚至只能去碼頭做苦力才能養活一家老小,而最好的出路就是給勛貴、大臣做護院、長隨,其實就是做狗。
這句話一出,陳銳身邊響起了一陣奚笑,而對面的幾個漢子卻臉色微變。
為首的那人用力咬著牙,一字一句說:「貴人身邊的狗,可比你們這幾個丘八貴重。」
他想的很清楚,如今俺答圍城,主家說不定就要出戰,自己獻上一把寶刀,無論如何都是賺了的。
「滾!」陳銳不想再廢話了。
自己一個穿越者,來到這個時代,是為了給一個勛貴當狗的嗎?
再說了,如今俺答汗率軍圍城,肆虐京畿,一個勛貴能做什麼?
等俺答汗北撤之後,自己帶著幾個兄弟拍拍屁股回寧波,還怕這些狗東西咬自己一口?
這個「滾」字出口,對面安靜了片刻,似乎是不敢相信,一個區區百戶居然膽子這麼大。
為首的那人抬起手指著陳銳,食指在空中顫顫巍巍,半響後才厲聲道:「把刀交出來!」
陳銳回頭看了眼身後一個年歲較小的青年,「胡八,就喜歡顯威風,看看,事情找上門來了。」
「大哥……」胡八咧咧嘴,「不過一把刀,誰想得到他們如此沒見識。」
對面的七八人已經開始破口大罵,各種污言穢語讓陳銳臉色微沉,他也懶得多說了,上前兩步,閃電般的探出左手,抓住了對方還停留在空中的右手。
「啊啊!」
尖銳的痛呼聲驟然響起,片刻之間,看起來魁梧的七八條大漢狼狽的被打翻在地。
陳銳冷冷的看著地上那個捂著折斷的右手還在哀嚎的貨,他雖然前世是南方人,但覺得老家東北的班長那句話實在是至理。
能動手就別嗶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