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是泥濘的街道上,鄧寶費勁的抬起腳,儘量尋找稍微干一點的地方,畢竟身後跟著的都是女眷。
低著頭的他只偶爾抬頭看看,看看東面空中升騰而起的煙柱,時不時側頭傾聽,聽著隔壁一條街的騷亂。
「到了。」胡八低聲提醒了句,在前面帶路將一行人帶到了一條小巷中。
又走了一段距離,繞過幾個彎,鄧寶看見了在門口等待的陳銳。
「師母。」陳銳行了一禮,「韃靼入城,不得已為之,還請師母見諒。」
沈束的妻子張氏只微微頷首,並沒有說話,雖然認識陳銳,但顯然不太認同陳銳的做法。
陳銳微微一笑,延手道:「適才已請老師來此暫避。」
張氏眼睛一亮,不顧儀態疾步向里奔去,一個雙十年華的女子帶著兩個少女跟在後面。
這個女子是沈束的妾室潘氏,呃,其實沈束都沒見過,因其無子,張氏特地回老家為沈束物色了一個小妾。
但去年等張氏帶著潘氏回京的時候,沈束都已經下獄了。
「順利嗎?」陳銳轉頭看向鄧寶。
「不太順利。」鄧寶揚了揚手中的腰刀,示意已經見血,「還好胡八帶著劉兄來接應。」
「分內事。」一旁的高瘦青年嘆道:「若不是陳兄有安排,只怕……適才遠遠看了眼,半條街被焚毀,四處逃竄的人數不勝數,路邊屍首……」
說著說著,高瘦青年忍不住眼中有些濕潤,他是劉叔的獨子劉同,也在京營中,還是陳銳囑咐劉叔,這兩日找了個由頭將人扣在家中,不然十有八九逃不過此劫。
宅子不算小,前後兩進落,不過是在城北貧民窟中,也不算什麼,此地雖然距離順天府衙不算太遠,但非常的雜亂,差不多一半的建築都是草棚,想必韃靼不會太感興趣。
東廂房中,張氏、潘氏正淚眼婆娑,而面容清瘦的沈束正在與沈煉執手相看淚眼……去歲還有曹家莊大捷,如今京師卻已告破。
只是沈煉時不時摸著脖頸處,眼中泛起複雜的神色,眼角餘光掃過才十五歲的長子沈襄。
陳銳在搶出了沈束之後就要來城北躲起來,沈煉那脾性如何肯,陳銳懶得廢話直接把人打暈了……
沈煉醒來之後才發現長子沈襄也被接了過來,是陳銳親自去接人的……當時亂兵已經沖入了沈家。
「老師,先生。」陳銳在門外施禮。
沈束看向這個近十年前的學生,當年在定海衛學,自己看中了對方的勤勉好學才許其入讀,沒想到十年後卻是這個學生將自己從詔獄中搶了出來。
雖然下定決心,若是能驅走韃靼,必然還是要回詔獄,但沈束也感激對方的義舉。
「外間如何了?」沈煉冷著臉問。
「韃靼已攻入西城,亂兵更甚之。」
陳銳簡明扼要的一句話讓沈家兄弟都沉默下來。
要知道韃靼是從東直門入城的,至今不過兩個時辰,已經攻入西城了……換句話說,已經殺穿了京師。
最重要的是,想從東城殺到西城,一定要經過皇宮。
「是錦衣衛守皇城四門。」沈煉悶悶的說。
「如此境地,不當死守。」沈束神色頹敗,「大同、宣府邊軍只怕已然喪膽,難道指望仇鸞嗎?」
沈煉補充道:「趙國忠或能勤王。」
趙國忠是宣府總兵,去年那的曹家莊大捷就是他與翁萬達、周尚文聯手。
一旁的陳銳臉上沒什麼表情,心裡卻是嘆了口氣,倒是沒有怨憤,他也知道這是官員士大夫的本能。
對於陳銳這個曾經的軍人而言,百姓的命也是命,沒有高低貴賤的區別。
但對於沈煉、沈束這樣的官員來說,嘉靖帝的命比百姓的命重要千百倍。
剛才陳銳說了「亂兵更甚之」,這兩位都沒什麼反應,只關注韃靼殺入西城。
沈煉輕輕嘆了口氣,視線落在了陳銳身上,「接下來如何?」
不等沈束開口,沈煉補充道:「你先找到這處宅子落腳,顯然已有所預備,無需遮掩。」
陳銳咳嗽了兩聲,先讓張氏等女眷到後院,才開口說:「韃靼入城,只有兩種可能,其一劫掠,搶夠了自然退走,我們躲在城北,被挖出來的可能性不大。」
沈煉和沈束都沒吭聲,城東因為靠近交通要道而富庶,城西多有達官貴人,城南城北都相對貧困,的確相對來說安全。
「其二,京師失守,俺答或許不會就此退走……」
沈煉慘然一笑,「俺答乃是達延汗之孫,六年前征伐青海歸來,得予土謝圖徹辰汗,開蒙古非大汗萬戶首領稱汗先例。」
「如此人物,雖是敵酋,亦乃人傑,只怕不會輕易退走。」
沈束默然無語,明朝與蒙古攻伐百多年,如今韃靼攻破大明京師,有望復國,俺答汗肯定不會輕易放棄。
「那只能走。」陳銳乾脆利索的說:「暫且躲幾日,視局勢南下。」
沈煉和沈束都沒吭聲,而是同時轉頭盯著陳銳的雙眼,他們都輕易的聽出了一個關鍵的點。
因為陳銳至今還沒有提到陛下可能的動向。
換句話說,如果韃靼不肯退走,無論嘉靖帝如何,陳銳都是要逃往南方的。
這時候,外頭突然有喧譁聲響起,陳銳猛地轉身,順手拎起了牆角的長刀,疾步走出。
「怎麼回事?!」
周四陰著臉上前,「尚不知情,剛才老哈那廝出去探聽消息,引得幾個韃靼人跟了過來。」
「去看看。」陳銳略為有些緊張,右手不自覺的抽出了小半截的刀身。
探頭看了眼,不遠處的巷子裡,老哈、劉同還有兩三個士卒正與七八個韃靼人廝殺,因為巷子狹窄,一時間韃靼人倒是沖不過來。
但問題的關鍵不在這兒,陳銳舔了舔舌頭,「周四,鄧寶,你們各帶一人繞過去,堵住後路。」
鄧寶心裡明白,絕不能讓這七八個韃靼人跑掉,否則會引來大隊敵兵。
片刻之後,陳銳抽出了刀身,一手拎著一面木製鍋蓋,疾步衝去。
鍋蓋不是用來做盾牌的,陳銳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響,只低喝了聲,「讓開!」
老哈還算機靈,往邊上一讓,劉同卻傻傻的站在原地,冷不丁耳邊傳來風聲,眼角餘光瞄見一個鍋蓋被猛地擲出,正正砸在一個韃靼人的面門上。
下一刻,陳銳欺身近前,長刀格擋,用力將對方向後推去。
仗著刀長,陳銳先是一刀劈中為首韃靼人的肩頭,搶上幾步一腳踢中邊上的韃靼人的膝蓋。
老哈眼睛一亮,毫不客氣的一刀劈下,邊上的身披軟甲的士卒抓住時機,搶入韃靼人內側,兩刀將一個韃靼兵砍翻。
後面的三四個韃靼人見勢不妙要跑,已經繞過來的周四和鄧寶卻堵住了後路。
刀槍齊下,不多時就斬殺殆盡,陳銳迅速指揮眾人將屍首拖入邊上的宅子,然後找來鐵鍬鏟起土將血跡掩埋。
然後陳銳才嘆息的看向戚繼光,然後再看看老哈,你們倆是怎麼撞上的?
戚繼光嘴角動了動,回頭看了眼若無其事將幾匹戰馬拉進來的鄧寶、周四幾個人,心想這位定海衛百戶的手下……手法倒是挺熟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