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四日,距離京師淪陷已經過去了三天。
深夜中,一行人深一腳淺一腳的潛行在平野,時不時停頓片刻糾正方向。
就在這個晚上,陳銳率領這二三十人開始了九死一生的逃亡。
其實陳銳原先雖然知道很難很難,但總的來說還是比較樂觀的,因為在這三天內,他和老哈、劉同陸續外出打探消息,局勢和他之前的預料相差不大。
東城、西城大亂,陳銳在夜間去看過一眼,其狀慘不忍睹,幾乎是人間煉獄。
特別是西城,多有朝臣、勛貴居所,幾乎每一家都有懸樑自盡的女眷,就連沒心沒肺的老哈都看不下去。
多有女眷無膽懸樑,而是選擇跳河自盡,結果有的河段並不深,淹不死人……老哈親眼看見幾十個渾身濕漉漉的女人就在河邊被幾個韃靼兵肆意欺辱。
逃不掉的很多很多,但也有大量官員從西邊出城逃亡,只不過他們很難帶上他們的家眷,至於嘉靖帝的去向那就不太清楚了,如果沒有意外,應該是往南逃。
雖然說順天府南側地勢平坦,但嘉靖帝很難鼓足勇氣去宣府、大同……韃靼本就是從這個方向侵入京畿的。
宣府邊軍的確護駕南下,而大同邊軍在東直門外被擊潰,四散而逃,已經不成建制,其他的就不太清楚了。
在這種情況下,顯出了陳銳判斷的精準,城北的確沒有韃靼兵,而且難民四散,邊軍潰敗,幾乎看不到什麼人煙,而且城門大開,夜間也不關門。
原本陳銳以為,自己和戚繼光率領二三十人逃走,難度應該不算大,畢竟有戰力的有二十二人,剩下的是三個婦女,四個孩童。
但陳銳沒想到……雖然他不指望眾人能與前世軍隊一樣令行禁止,但也沒想到混亂到這個地步。
走出安定門不遠,烏雲遮住了明月,黑暗降臨的一刻,驚慌、混亂接踵而至,引來了幾十個也不知道什麼來歷的青壯。
或許是邊軍、京營,也或許是乘亂打劫的地痞。
陳銳手持長刀連殺五人,狠辣手段展露無遺,戚繼光也沒有了婦人之仁,雖然幸運的沒有招致韃靼人,幸運的逼退敵人遁走,但也死了個人。
是劉叔從京營中挑選出來的老相識,其子柳無病只能咬著牙草草將父親埋葬,做了個記號。
剛出城門就死了個,陳銳有些頭皮發麻,一行人如果不能在通州劉家灣找到船隻,那至少要逃出北直隸才能安全……
事實上,如今已經走出十多里路了,別說路兩旁,就是道路中央也時不時能碰到屍首,走著走著都可能會被絆一跤。
作為一個軍人,以保家衛國為使命的軍人,盤踞在陳銳胸懷中的怒氣越來越高漲。
這樣的大明!
這樣的大明!
就算如歷史上一樣哄走了俺答又如何,京畿的百姓何其無辜。
說不上安居樂業,但至少原本他們應該活著,他們也有權利活著。
這樣的朝廷,這樣的官軍,他們可曾起到一絲絲應該起到的作用?
前頭有腳步聲傳來,陳銳腳步一頓,向後撞了撞跟著的胡八,後者轉頭低聲,隊伍一陣騷亂後安靜的停了下來。
在付出一條性命之後,總算有些規矩了。
「大哥。」
跑回來的是老哈,他和劉同兩人為斥候,先行查探前路。
「怎麼樣?」
「再往北一段距離吧,靠河太近,只怕天亮後碰到麻煩。」老哈低聲說:「往北是順義縣,十多天前就被攻破了,應該不會碰到韃靼。」
「好。」陳銳點點頭,「你和劉同先上前,找個落腳點,只能晝伏夜出。」
「嗯。」
看著老哈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陳銳身後的周四、鄧寶幾人嘴角都有點歪,你叫大哥……你都三十出頭了好不好?!
陳銳回頭看了看,「先休息會兒再走。」
沒辦法,今晚天公不作美,空中有厚厚的雲層,幾乎看不到什麼月光,而這個時代的人多有雀蒙眼,夜間不能視物。
在這種情況下走了大半夜,再不休息只怕撐不下去了。
一行人就癱坐在路上,也不顧路邊甚至身子邊上就是流干血的屍首,拿出餅子狠命的啃幾口,掏出水囊灌上一氣。
陳銳沉默的從頭到尾走了一遍,主要是看下孩童和女眷能不能撐得住……誰都不知道這趟逃亡之旅要持續多久,也不知道要走多長。
「老師?」
沈束勉強笑了笑,接過陳銳遞來的水囊抿了幾口就遞給了身邊的妻子。
「到了通州找條船,後面就好了。」陳銳安慰道。
「盡人事。」沈束只簡單的說了這麼一句,沒有說那句「聽天命」。
面前的這位學生能夠在城北安排宅子,能夠搜集到那些軍械,顯然是有所預備的。
但在這種情況下,居然還想著將自己從詔獄中接出來,並且將自己的妻女都帶走……到現在三天了,沈束都不知道該怎麼回報。
若是死了也就罷了,若是能活著回到南方……
看著陳銳一手持刀來回走動,時不時俯身說上幾句,沈束苦笑著搖搖頭,一旁挪過來的沈煉低聲說:「宗安這個學生,雖後未進學,但卻有將才。」
沈束有些意外,「為何如此說?」
沈煉衝著跟在陳銳身後的戚繼光努努嘴,「那人是登州衛指揮使,此次入京赴武會試,前些日子寫下《備俺答策》,得兵部諸多官員盛讚,指其有將才。」
沈束沉默了片刻後道:「此後……若是事有不協,軍略當勝八股。」
雖然京師淪陷,天子逃亡,但韃靼能不能順利的入主中原是很難說的事,但沈束、沈煉都不認為韃靼會那麼順利的被驅逐。
北宋時期也是如今這般文貴武賤,韓相公公然言「何為好男兒」,但南宋真正依仗抵禦蒙古的大都是武將……岳飛、韓世忠、趙葵、孟珙、王堅、余玠等等。
在這種情況下,八股能有什麼用?
詩詞歌賦能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