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南京的消息傳回來之後,陳銳的感覺稍微有些複雜。
沈煉請了唐順之、陶承學和鎮遠侯出面,從兵部和京營弄來了一批軍械,一次性將定海衛五千六百士卒的軍械缺口都補上了。
特別是盾牌、藤牌、槍頭送來了很多……當然了,是要花錢的,不是購置軍械的錢,而是打點的費用。
換句話說,下一批還沒開始招募的新兵,軍械都已經補齊了……再往後,就要自力更生了。
這是個好消息,在一年之內,除了鳥銃之外,護衛軍基本上不缺軍械。
但與此同時也有壞消息傳來,徐渭正拿著信紙在那跳腳大罵呢,沈煉居然上書建言推行曬鹽法。
鹽對於舟山有多重要,徐渭能不清楚嗎?
鹽對於舟山有多重要,沈煉能不清楚嗎?
雖然同為「越中十子」,雖然是同鄉好友,甚至還是姻親,徐渭都要稱一句「姐夫」,但此刻罵起來也是痛快淋漓,一連串陳銳聽不懂的土話噴涌而出。
雖然徐渭心裡有數,舟山曬鹽法與福建、廣東的曬鹽法是有區別的,但一旦推行,就不可能一直保密,肯定是會流傳出去的。
徐渭曾經與周君佑、陳銳仔細商討過,舟山想站穩腳跟,想支援登州,至少需要八千精兵,而且需要大量的海船,能在短時間內將兵力運送到登州。
而南下的流民、遷居的民眾,不可能一直在沈家門,舟山的勢力肯定是要向外擴展的,至少定海衛的大片土地都應該在定海中所的轄下。
這麼多人口,想要達成收支平衡,兩年時間都未必夠,肯定是需要舟山這邊補貼的。
再加上護衛軍必須留下部分兵力護佑沈家門、定海衛一帶,所以總兵力要在一萬左右。
目前舟山這邊只有早快作坊有進帳,雖然是消耗品,每個月都能進帳不少,對於舟山來說,沒有杯水車薪那麼誇張,但也遠遠難以彌補。
所以,鹽將是舟山最大的一筆收入,是源源不斷的收入,而且也能給朝廷戶部提供一筆鹽稅……徐渭覺得,這是兩全其美的。
現在,沈煉居然想刨了舟山的根,徐渭如何能不跳腳呢。
一旁的周君佑倒是沒什麼動容,只用眼角餘光打量著一直沉默的陳銳,在心裡猜測……這位應該不會坐以待斃。
如此淡定,要麼是下定決心,要做些什麼。
要麼就是有後手,並不擔心。
陳銳耐心的聽著徐渭的叱罵,等這廝口乾舌燥要去喝水的時候,才開口道:「意料之內。」
「甚麼?」
「不管是守土安民,還是收復失土,驅逐韃靼,我都不對朝廷抱有什麼希望。」陳銳長身而起,神色中帶著冷漠和鎮定,「所以我才會在舟山做這麼多,所以我才會支援登州。」
「你徐文長難道不清楚嗎?」
「當日我就對老師說了,大明不做,我做,他們不行,我行。」
徐渭怔怔的聽著,昂著的頭緩緩垂了下來,「明白了。」
「你與沈純甫不同,他和戚元敬一樣,既想收復失土,但也要做大明的忠臣。」
「而你陳銳……」
護衛軍以陳銳為首,周君佑次之,徐渭是以幕僚或者後世參謀名義出現的,這三個人構成了護衛軍的核心。
這是第一次。
第一次三個人之間產生了如此明了,也如此赤裸裸的談話……關於對大明忠誠與否的談話。
「是收復失土,驅逐韃靼重要,還是對大明的忠誠重要?」周君佑神色淡淡,他早就丟掉了對大明所有的期盼,「所謂的氣節,是肩負天下的氣節重要,還是對朱明一家的氣節重要?」
「其實你早就看得出來,而且也一直參與其中,甚至也已經做出了選擇,何必在此時發怒呢?」
徐渭有些不自然的縮了縮身子,他當然早就知道,很早很早。
徐渭在舟山上沒有明確的職司,但權柄甚大,可以翻看任何一本帳本,甚至可以進入對外封鎖甚嚴的皂塊作坊。
從一開始,陳銳就在與明廷做出切割,無論是軍中的士卒、將校,無論是舟山整個運行機制,都與明廷截然不同。
甚至從朝廷得到的每一批軍械,都是花了錢的……就連這一次,也是以提前售鹽做交易的。
「所以,你為什麼大怒?」陳銳直視徐渭的雙眼,「因為沈煉將大明放在了社稷之前,放在了天下之前?」
徐渭的嘴唇在微微發顫,自己選擇了舟山,而沈煉選擇了大明。
雖然目前陳銳還是定海衛副千戶,但徐渭很清楚,在不久的將來,陳銳一定會受到朝廷的猜忌。
大明以文馭武,不可動搖,但定海衛名義上的統領浙江海道副使丁湛對陳銳沒有一絲一毫的約束力。
文官對武將的排斥、警惕會始終存在,看看沈煉就知道了。
觀摩新兵演練,震撼心神,沈煉回京之後就想刨了舟山的根……即使剛剛陳銳幫了那麼大的忙,即使陳銳曾在魚台一戰力挽狂瀾,即使是陳銳帶著沈煉一路南逃,對其有救命之恩。
朝廷會怎麼對付舟山?
除了直接攻打之外,最常用的手段就是糧餉……而舟山早早就跳出了這個圈子。
徐渭早早就看出來,舟山會實際上成為盤踞東南的割據勢力,陳銳他不畏懼明廷,不畏懼明軍,甚至隱隱的鄙夷他們。
就算朝廷能容忍,就算陳銳不願意撕破臉,但日後終究是要翻臉的……陳銳是不會去做大明的忠臣的。
而自己徐文長,應該是被視為陳銳的謀主,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還有什麼消息?」
徐渭低頭看了下信紙,有氣無力的說:「禮部侍郎王用賓出任兩浙都轉運鹽使司的轉運使。」
「王用斌?」陳銳接過信紙看了眼,神色略有些古怪。
這個名字倒是真的合適鹽轉運使這個位置啊。
嗯,畢竟王天和鹽號很有名啊……陳銳對歷史知道的不多,只不過這個鹽號的主家還開了一家酒坊,產的酒叫茅台。
這個人需要關注,舟山既然要售鹽,那就繞不過王用賓。
外間有腳步聲響起,司馬出現在門口,「大哥,人都到齊了。」
陳銳沒有開口,而是耐心的等待,周君佑看了眼徐渭,也沒有說話,同樣靜靜的坐在那兒。
片刻之後,徐渭哼了聲,「你們是要趕我走嗎?」
正如適才周君佑所言,實際上徐渭早早就做出了選擇。
所以在看到沈煉這位至交好友做出與自己截然相反的選擇之後,徐渭才會跳腳,才會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