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人並非雲城本地人,是嶺南人,當地人不在當地做官,也是大臨朝的規矩了,院子裡種了一棵鳳凰樹。
也不知這鳳凰樹怎麼護理的,在並非四季如春的雲州也活了下來,此時進入夏季,樹上生了許多花苞,有的已經半開著,曲水流觴,絲竹管弦隱隱傳來,衛嬋此時卻脫離了宴席,靜靜的在此處,在這樹下喘一口氣。
她面色凝重,一言不發。
翕硯和林護衛盡忠職守,一個守在不遠處,一個在暗處,保證著她的安全。
翕硯不明白,衛嬋到底在憂愁什麼呢,旁人一生都得不到的東西,她觸手可及,今日也出了氣,而且對雲城商會還有宋清等人的整治,不過只是個開始,為什麼感覺,她還是不開心。
臉上有種溫熱的觸感,衛嬋一驚,回過頭,謝懷則不知何時,站在她身邊,手裡還拈著一朵鳳凰花的殘瓣。
「發什麼呆,臉上沾了花瓣都沒發覺?」
那花瓣粘的太久了,花朵的汁液都滲了出來,在她臉上留下一抹新月般的殷紅痕跡,倒像是故意畫上去的花鈿了。
晚上的連廊四處點上了燈籠,昏黃的燭光下,她盈盈水眸下一抹飛霞色,當真是漂亮的驚心動魄,分明她並不是那種妖嬈明艷的女子,而謝懷則也不是那種輕易能被美貌打動的男人。
可此時,謝懷則感覺到,自己的心,驀的一墜。
並非為此時她流露出的柔弱風情,而是她眼眶中的眼淚。
謝懷則感受到出離的憤怒:「為什麼哭,又有人欺負你了?」
當她被壓在他身下哭泣時,他有些高興,甚至有點隱隱約約的興奮,大約那時她所有的傷痛和眼淚,都是他親自給予的。
而當她為旁人哭泣,甚至因為別人的冷眼和欺辱而難過,他只有滿腔怒火,恨不得殺了那人給她泄憤。
衛嬋搖搖頭。
謝懷則拭開她臉上的淚滴:「今日,訓斥了那些人,見到那些女眷們對比畢恭畢敬,小心翼翼的服侍伺候你,不開心?」
他抿抿唇:「我以為,你會很開心。」
衛嬋默然,謝懷則不喜歡她這種沉默著委屈巴巴,卻什麼都不說的樣子,可霹靂手段用了,現在卻只能懷柔。
若是旁人他早就煩躁的不行,丟開手不管不顧了,可對她,他仿佛有著無盡的耐心。
「是因為我沒及時處置宋清,還有劉家主的夫人司氏?」
謝懷則輕輕一嘆:「她是女眷,我是外男,總不好直接打殺了事,對付這種有官身的,有什麼比沒了官職,下大獄,終生不得入仕,更加能磋磨他的內心呢,他的內宅女眷,也不會落到什麼好,放心,我記著這筆帳,這口氣定會給你出。」
衛嬋微微一動,眼睛裡的眼淚,就滾了下來:「不,不是的,莫夫人她們對我很恭敬,沒有人敢在欺辱我,莫夫人年紀那麼大了,經此一嚇,居然親自想要服侍我淨手,親手奉茶,我何德何能,能經受如此追捧。」
「這有什麼,我在朝臣中地位如何,便會讓你在那些世家夫人中地位如何,她們的巴結,你安心享著,夫榮妻貴,本是常理。」
謝懷則給她擦拭眼淚,粗糲的拇指揉搓她的臉蛋,他手勁兒大,都把她的臉揉搓紅了,顯得有些粗魯。
「那還,哭什麼?難不成是感動哭了?」
謝懷則笑了起來。
這位平日不是冷笑,就是假笑,給人感覺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公子,此時真心實意的笑起來時,眼尾會有一點堆起來鳳尾,雙眼如同新月彎彎,眼中,好似有大片的星河在閃爍。
當真是美的,惑人心魄。
「就這點事,你就受不了?那當初,你跑什麼呢?跟著我,有大把的好處,你不想奪回中轉司?那可是你的心血。」
他在她耳邊低語,溫熱的吐氣在她耳邊,打的她的耳朵,痒痒的,衛嬋下意識偏了偏頭。
謝懷則卻並不允許她躲避,一把掌控住她的後脖頸:「我在這,你可以盡情的,利用我,你不想這樣嗎?」
衛嬋心緒及其複雜,並不是因為謝懷則此時流露出的執著,也並未因為被欺辱被嘲諷,雖然他為她撐腰,可這些夫人們謹小慎微,生怕她生氣的樣子,看久了也覺得索然無味。
她看到了,陸明月,那個謝懷則命中注定會愛上的女人。
從前,她只是開玩笑般說出這一切,並且以為自己已經遠離了謝懷則,絕不會再陷進去,無論他們的愛情有多麼的可歌可泣,經歷多少磨難,捲入多少惡毒女配,她都不會再被波及。
可謝懷則追了過來,並且擺出跟她不肯罷休的架勢,而她,也在今日,窺探到自己以後的命運。
仿佛只是轉了個圈,又回歸到原本的軌道上來,她以後,會怎樣呢?
哪怕她跑了,使了計謀,得到兩三年喘息的日子,難道還要走上已經被書寫好的命運上?
被丟入花街柳巷,被凌辱慘死,她的孩子頂著母親不潔的名頭,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壞事做盡,成了同父異母兄弟的墊腳石?
「我不要!」衛嬋夢中看到的一切,經歷的一切,一閉上眼,仿佛曆歷在目。
如果陸明月沒有出現,她還能安慰自己,因為自己,命運已經改變了,至少鄭令儀沒有成為謝懷則的妾,而她成功逃跑,賺下偌大家業,這也是那個所謂書里根本沒提起過的。
陸明月第一次出現,就是在京城,根本就沒提起她來過雲城。
一切,應該已經變了的。
可她仍舊害怕,怕極了,下意識的推開了謝懷則。
他放鬆的神色頓時消失,被陰鬱替代,雙手攥住她的肩膀,一把將她拉回來,他不能忍受任何片刻的遠離,包括嫌惡。
「我到底對你哪裡不好,你要如此抗拒我?現在連演都不想演了?」
他不懂,真的不懂。
衛嬋抓緊他的衣服,終於承受不住,卻不敢對謝懷則說,她遇到了一個叫陸明月的姑娘,這個姑娘會是你命中注定最愛的人,為了這個女人,他會捨棄自己所有甚至是性命。
說出來的話,他會認為是失心瘋吧,也絕對不會相信。
「你真的不能放過我嗎?」衛嬋哭的瑟瑟發抖。
謝懷則心如刀絞,完全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剛才還好好的,甚至他故意做戲,比平時說了不少話,一番唱念做打下來,為她爭足了面子,她露出了猶豫卻又柔軟的表情。
他還以為,經過這一番對比,她終於回心轉意了呢。
謝懷則氣的渾身發抖,胸口劇烈起伏,竭力在控制自己暴虐的宣洩欲望,就算已經氣到如此地步,他抓著她的肩膀時,仍舊注意了力道,並沒有真的弄疼她。
「你到底在猶豫什麼?還是那個理由,不願做妾?」
衛嬋遲疑,有這個原因,但並不全是,然而她的遲疑在謝懷則眼裡,就成了默認。
「你不是妾,我不是對別人說,你是我夫人?」
衛嬋咬咬牙,現在卻只能咬死這個原因:「是,我不想做妾,更不想回到你的金絲籠中,做那個被你豢養,不得不養你鼻息生存的女人。」
謝懷則要氣笑:「你說自己是金絲雀,不想被我養,你知道多少女人想要像你以前那樣活著,都求而不得,每日只要插插花做做繡活,不必面對外面的風風雨雨,是許多女人夢裡的日子,你覺得沒自尊,就跑?做出這麼一通驚天動地舉動,我倒是小看了你。」
她牙齒咬著下唇,目光楚楚卻又倔強無比,謝懷則真是無奈極了:「要是初見時就知道,你是這麼倔的性子,就不該收用你,惹下你這個大麻煩。」
衛嬋抽抽鼻子,聲音雖然弱卻依舊堅定不移:「反正,我不做妾的,我不想小葫蘆變成庶子,還要看著嫡兄弟的眼色過日子,更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叫別人娘親。」
謝懷則真是什麼脾氣都沒了:「你早就不是妾了,族譜上你是繼室,跟我回京,你也是平妻的待遇,我們的孩子自然是嫡子,你擔心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繼室,平妻?她追求的就是這些?
衛嬋咬咬牙:「我想繼續做生意,哪怕拋頭露面,我要回中轉司。」
「這個可以,我也能幫你。」
「我,我不要跟別人共侍一夫,我的夫君,此生只能跟我一生一世一雙人,除我之外,不得納妾。」
謝懷則火了,忍耐著,壓抑著怒氣:「窈窈,你莫要如此挑釁我的底線。」
衛嬋此時卻不怕了,反而抬頭看他:「我就是不能忍受,跟別的女子分享自己的丈夫,你要我說真話,我說了,怎麼反而你卻不願意?你最喜歡我的時候尚不能應承我,若是有朝一日被我人老色衰,被你嫌棄,那時你更不能承諾什麼,我此生一夫,只能有我一人,謝世子若做不到,便莫要在糾纏我,在我面前顯得有多麼的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