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衛好,換下了麻布衣裳,穿上了一身綢緞的,雖然不是那等最上等的雲錦蜀錦,卻也顏色鮮艷,透出幾分少女的明媚來,旁邊跟這個小丫鬟,倒像個小門戶的閨秀了。
她娘瞧著仍舊弱不禁風,被丫鬟攙扶著才能站起來,臉色蠟黃,可都能起身了,人看著比之前也胖了一些。
「娘。」衛嬋語氣哽咽,世子身邊再好,公府再富貴,那也不是她的家,她在那裡總要提著心吊著膽的。
回了家,縱然要面對病重的母親,年幼的妹妹,還有無數的活計,她卻是放鬆的。
然而在這處二進的小院,她險些都要不認識自己的娘親和妹妹了。
沉默的進了屋,二進的院子,內院住著娘和妹妹,還有兩個伺候的小丫鬟,做粗活的婆子廚娘還有門房,都在外院。
兩個小丫鬟也很伶俐,一個叫小環一個叫小玉,不等吩咐就給衛嬋倒了茶,奉上了乾果果盤。
能說會道的那個小環一張巧嘴像是百靈鳥似的:「奴婢們都是雙福大哥買來伺候太太和二姑娘的,雖然身契不在太太手裡,可奴婢們知道厲害,盡心伺候不敢怠慢。」
衛嬋沉默的聽著,忽然開口:「你們是什麼時候搬家的,怎麼沒傳過信來。」
衛嬋娘和衛好對視了一眼,神情訥訥,最終還是衛好開了口:「搬來已經有半個多月了,當時娘一直吃著藥,那位貴人也不讓我尋你,說會給你帶話,難道阿姐竟然不知道嗎?」
衛嬋搖搖頭:「我前幾日才知曉的,你們是怎麼同意搬到這來的,都沒跟我商量一下?」
衛好瞧著衛嬋神情嚴肅,拽了拽衣角。
就連衛嬋娘,都有些神情躲閃,衛嬋心中嘆氣,急忙露出微笑:「罷了,這件事暫且不提,阿娘的病可好了些?」
衛好臉上露出輕快的笑意:「張太醫來瞧過,說只要一直吃著藥,溫養著就行,也沒別的好辦法,不過自從搬到這來,有個環兒玉兒伺候,吃的用的都好了,娘的身子也慢慢養了上來。」
「我上回送回來的錢,還剩下多少?」
「還說呢,那張太醫給開了一味溫養的新藥,要用人參,藥鋪里人參貴的很,一些參須子,一斤就要七兩,張太醫還說,需用上等的好參,一問價格,老參上的腿,一錢都要二兩,姐姐給的那五十兩,除了買別的藥,買參都不夠一斤的,要不是那位世子派了雙福哥來給了銀子,咱們是真買不起。」
「你們見過世子了?」
「遠遠地瞧見了一眼,世子坐在馬車裡,當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像是菩薩娘娘坐下的金童呢,可惜沒能跟世子說上一句話,姐姐,世子對他院裡的丫鬟都這樣好嗎,給咱們換了房子置辦了伺候的人,還叫人送來好些綢緞呢,你瞧我這身衣裳,請京城新麗齋的師傅裁的,好看不?」
衛好站起身,轉了一圈,展示了身上這一身,對襟小襖兩片裙,上頭還繡著細碎的小花,以往只能穿麻衣的少女,頭上也系了一根紅綢,耳朵上還帶了一對小小的銀耳釘。
因為吃的好不用做活兒,膚色也白皙了些,臉蛋更豐潤了。
衛嬋並非是見不得娘親和妹妹好,只是心中複雜。
「姐姐,您別說,那張太醫開的溫養的藥雖然要用參,可一吃上,娘的身子就好了不少,如今都能起身在院裡走走了。」衛好嘰嘰喳喳,比起從前在黃土房子裡的沉默寡言,此時開朗不少。
衛嬋心裡知曉,這宅子,這些奴僕的月錢,還有娘吃的藥,給張太醫問診的錢,都是謝懷則出的。
「娘的情況好些了就好。」
衛嬋娘咳嗽幾聲,小玉機靈的奉上了茶杯,現添到杯子裡的蜂蜜,喝下了蜂蜜水衛嬋娘,頓時就不咳了。
甜味金貴,麥芽糖和蜂蜜,還有明月齋賣的現成的細白如雪的砂糖,都不是衛嬋能買得起的,雖然她在公府見識過這些東西,不過是公子小姐們日常吃的普通玩意兒,並不新奇。
可如今,她娘竟也能喝上蜂蜜水,那小丫鬟溶蜂蜜的手法,瞧著可並不珍惜。
「我從公府帶了一些點心回來,我自己都沒捨得吃,給你們改改口味。」衛嬋從自己的小布包中拿出一個油紙包,裡面正是平時謝懷則只吃了一兩塊,讓她吃她不捨得藏起來的點心,放了些日子,失了水分,都有些開裂了。
小環小玉對視一眼,低下頭忍著笑。
衛好更是直接笑出了聲:「我的好姐姐,現在咱們家過得什麼日子,你是真一點都不知道,小環,把咱們家的點心拿過來。」
小環誒了一聲,就拎著一個食盒過來了,擺放在桌子上,整整四盤。
「這是街頭老陳家的肉月餅,小白樓的軟酪,稻花香的綠豆糕和海棠酥,姐姐在公府拿回來的自然都是好東西,可放的時間久了,難免失了味道,這可都是今天買的,現做出來的。」
衛嬋瞧著油紙包里可憐巴巴的糕點,還有那四盤放在白瓷盤子裡的糕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竟一時胸悶,有些喘不上氣來。
「姐姐,你怎麼了,臉色不太好?」
「小環小玉,你們倆先下去吧,讓我們娘幾個好好說會兒話。」衛嬋娘撫了撫胸口,忽然發了話。
這兩個丫鬟面面相覷,小環道:「夫人,奴婢們受世子的吩咐,得好好服侍您和兩位姑娘的,這不用奴婢們在屋裡,要是續個茶什麼的,也不方便啊。」
衛嬋凝眉,不動聲色:「叫你們出去就出去,雖然你們是世子的人,可買你們回來是為了好好伺候的,這樣自作主張,是欺負我娘老邁妹妹年幼嗎?既不肯聽話,我便回了世子,也不用你們伺候了,打發出去了事。」
衛嬋冷著臉,看也不看那兩個丫鬟,竟然有幾分謝懷則平日的模樣,兩個小丫鬟又沒在公府服侍過,哪裡見到過這種陣仗,立刻跪下請罪,老老實實的出了屋還帶上了門。
衛好愣住:「阿姐,你發這麼大的脾氣做什麼,她們倆挺好的,平時除了照顧娘跟我,還會陪我玩,教我做繡活兒呢。」
「怎麼,你喜歡這種生活,被人伺候被服侍,被人叫小姐,有丫鬟捧著你,不用做活兒,想吃糕點就吃糕點,想吃肉就吃肉,很舒服,是不是?」衛嬋沒能忍住。
衛好一呆,完全不懂自家姐姐為何會忽然生氣,平時她都是溫柔和藹,從未這樣的,頓時眼睛一酸,眼淚就要流出來。
「月牙兒,你別責怪你妹妹,她不懂你在公府的難處。」
「她,她有什麼難處,姐姐在公府吃香喝辣,服侍的還是謝世子那樣的神仙人物,誰不羨慕,謝世子那麼好,讓我們也過上好日子,娘的病也不必擔心了,難道娘跟我,一直蜷縮在那個小土坯房裡,姐姐才滿意嘛,姐姐都一步登天,成了世子的女人了,還不讓咱們沾沾光?也太自私了。」
「我吃香喝辣?」衛嬋不敢置信:「你覺得我過的是好日子?」
她自入公府,從最低等的雜役丫鬟做起,為了討好大長公主,冬季最寒冷的時候收集梅雪,凍上了手,這才入了大長公主的眼,熬夜給大長公主修補裘衣做鞋襪繡團扇,跪著給大長公主捏腿,守夜的時候困得用冷水激自己。
就算到了謝懷則身邊,她哪一步不是走的步步驚心,謝懷則規矩大又不近女色,剛到他身邊時,他雖然幸了她,可萬事都隨著自己的心意,從不問問她痛不痛。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對謝懷則來說,就是個發洩慾望的物件,她只能咬碎了牙默默忍受。
雖不知這些日子謝懷則對她好了一些,可那避子湯卻沒讓她停,不過是因為這幾日他沒折騰她,才沒繼續喝。
她遭的罪,受的難,難道都是假的嗎?哪怕在公府那個富貴窩,她不捨得吃不捨得穿,但凡發了月例銀子,就存起來,要給娘治病,給妹妹攢嫁妝,如今倒成了她是自私的那個?
「好兒,別跟你姐姐這麼說話,你太沒良心了!」衛嬋娘斥了一聲。
「月牙兒,你告訴娘,那謝世子為何待你這樣好,你不說自己只是一等丫鬟嗎,難不成你……」
衛嬋此時卻有些破罐破摔,面色平靜:「是,我攀上了高枝,我給謝世子做了通房。」
衛好驚呼一聲:「那,那謝世子成了姐姐的丈夫了?」
「丈夫?你竟然,是這麼覺得嗎?」衛嬋覺得古怪。
「姐姐不是嫁給了世子,那謝世子,就是我的姐夫了?這不是好事嗎?」
「那不是我的丈夫,是我的主子,我是通房,你知道通房是什麼嗎?是奴才,不是主子,要跪著伺候夫主,將來還要伺候夫主的正妻,他們夫妻倆便都是我的主子,我的賣身契還在世子那裡,他可以想發賣我就發賣我,今日寵愛我,對我好一些,明日就能把我趕出去,趕到莊子上,讓我自生自滅,你以為通房是什麼好東西?我生下的孩子,也不叫我親娘,在孩子面前我也是奴才,通房的親戚,算是什麼親戚,人家高門大院是不認的,你叫世子姐夫,你真叫的出來!」
衛嬋越說越激動,甚至敲了一下桌子,最後泄了力癱在椅子上,捂著臉,半晌只有一句話,聲音暗啞:「我已經不是清白身子了,就算出來,又能嫁到什麼清白人家呢。」
她基本沒有這麼情緒激動的時候,就算在公府過得再難她回到家也從不抱怨,一一己之身扛下了所有壓力。
衛好不知所措的卷著手指:「可是,可是世子生的那麼英俊,我們這樣身份,阿姐能陪伴在世子身邊,已是十分幸運了吧。」
衛嬋冷笑:「這福氣給你,你要不要啊?」
衛好居然怔住,慢慢紅了臉:「當,當真,我也能去服侍世子嗎?」
「阿好,閉嘴!」衛嬋娘恨恨的訓斥,讓衛好委屈又不解。
「月牙兒,是娘跟你妹妹,拖累了你,是嗎?」衛嬋娘老淚縱橫:「當初把你賣進公府,實在是不得已,你不跟家裡人商量,成了貴人的妾,娘不問別的,只問你,將來你還有可能出來嗎?」
衛嬋面色衰敗:「連你們都跟著雞犬升天,伺候的人全是世子的心腹,我哪還有能出來的一天啊。」
「世子他,他待你可好?」
衛嬋慘笑,沒有回答。
世子待她,的確沒有不好的,可這好,只是他對一個通房的好,對待一個合格寵物的好。
衛嬋娘開始劇烈的咳嗽,面色慘白。
「娘……」
「娘,快喝點蜜水壓一壓。」衛好眼疾手快衝上去扶住,給她拍著後背,此時也顧不得衛嬋才是家裡的大功臣了。
「姐姐,您怎麼這麼責備我們,你一步登天,搭上了貴人,我們也為你高興,原先家裡沒銀子,環境不好,娘的身子一直時好時壞的,現在託了謝世子的福,娘能吃好藥溫養身體,也有人伺候了,不用天天吃番薯葉秫米粥,難道你不為娘開心,為什麼一回來就要把娘氣壞,就算我們都是因為你,才過上了好日子,可你就這麼看不得我們過得好嗎?」
衛嬋伸出去的手凝滯在半空,面無表情:「是我錯了,我不該說這些話,你好好照顧娘,我出去走走。」
她站起身,打開門就走了出去,門房追著問她要去哪,衛嬋豁然回頭,目光銳利,看著這個熊一樣體格的男人,毫無害怕的模樣。
「我去哪裡,還要告訴你一個下人不成,你是世子買來看家護院的,還是來做奸細監管我的?」
門房沒想到,衛嬋一個看著柔柔弱弱的姑娘,居然氣勢如此驚人,饒是他身強體壯也不由得被壓了一頭,他結結巴巴:「姑,姑娘,咱們不是拘束著您,是得問問您去哪,世子吩咐了得好好護著您的。」
「哦,我去後面喝點飲子,主子們去哪,你也要問個明明白白?你是主子還是我是主子?」
「您,您要不帶個丫鬟去,小環小玉都行啊。」
「我不帶,那不是我的丫鬟,別讓人跟著我,告訴你們,敢跟蹤我我就去跟世子說,你欺負我,讓我不得安生,直接打發了你去!」衛嬋冷冰冰的。
這句威脅一出口,果然門房釘在原地,苦著臉告饒:「姑娘,我的好姑娘,您可別這麼說,我們,我們這都是奉了世子的令啊,您……」
一抬頭,衛嬋就走遠了,早已不見了人影。
衛嬋並非故意要拿主子的款,她自來知道為奴為婢的不易,可有些奴才天生就刁,這些人明面上來伺候她娘和妹妹,賣身契卻在世子那裡,難免會對她們一家輕視,主子不立起來被刁奴牽著走也是難免的。
她今日,居然做了一回狗仗人勢,狐假虎威的妖妃。
她走的有些漫無目的,因為不想在那個小院呆著,想找個地方求個清淨,過了兩條街,見到一家飲子店,便進去尋個僻靜的角落坐了下來。
連跟小二說了什麼,點了什麼,都忘在腦後了。
對面落下一片陰影,坐了一個高大的人,衛嬋才迷迷糊糊的發現,自己捂著臉,埋在膝蓋里,已經太久了,臉都悶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