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潯早就明白了太子妃的用意。
殿下彌留那夜,他也曾被急召入宮,這一身天青色,是殿下留給他們最後的色彩。
「聖上,您的眼淚......為誰而流?」
江潯淡聲開口,引得盛帝的眼皮顫了顫。
「是為了,被您逼死的太子殿下嗎?」
這般輕飄飄一句話,落在盛帝耳邊,不啻驚雷炸開,嚇得他倏忽睜開了眼睛,死死盯著江潯。
可下一刻,他又難掩慌亂,眼神飄忽地看向內殿入口,似乎生怕被旁人聽見。
江潯見狀不由輕笑一聲:「聖上這是擔心,被燁兒知曉嗎?」
盛帝的眼神瞬間落回到江潯臉上,那般急切。
江潯緩緩沉了臉,冷聲道:「燁兒那般聰慧的一個孩子,聖上還妄圖粉飾太平,當做一切都不曾能發生過嗎?」
他的目光掃過盛帝眼角的淚痕,聲音里透出一絲諷刺:
「您既已有悔意,這些年又做了什麼?」
「明知太子妃與燁兒是殿下生前最掛念之人,身為君父、祖父,卻任由旁人將陰謀詭計施加於他們,還將他們當做棋子!」
「聖上,當年您明明答應過殿下的。」
「殿下滿身是血,那般哀求地望著您,求您照拂他們母子,直到您應下了,他才敢咽下最後一口氣。」
「您怎能,對一個彌留之際的可憐人食言!」
江潯語調漸重漸急,語氣也是前所未有的冷厲。
一牆之隔,原本已經離去的趙元燁不知何時去而復返,此時縮在牆角,一雙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眼淚已簌簌而下。
盛帝被江潯如此冷語怒斥,臉上肌肉微微抽搐,面色青白一片,他費力張了張嘴,卻連半點聲音都沒發出來。
江潯冷笑一聲。
「說到底,聖上卑鄙無恥,疑心深重,言而無信,所有人皆被您視為棋子,親子、臣子、后妃、兄弟,皆入您這局中。」
「只可惜,我們是人,不是棋盤上的死物,聖上自詡善弈者,也終被棋子所噬!」
盛帝到底容不得江潯如此犯上,眼睛裡怒火攢動,若能化作實質,此刻只怕已將江潯燒為灰燼。
可拔了牙的老虎,終究是無能的狂怒罷了。
而江潯已微微俯身,直視盛帝的眼睛,撕下了他最後一塊遮羞布。
「萬般卑劣之後藏著的,是聖上的自卑,怯懦,還有嫉妒!」
「因著當年先帝不喜,榮親王又出類拔萃,聖上滿心妒意,生出惡念,萬般謀算,將先帝弒於榻上,謀奪皇位。」
「可滔天權勢也填不滿聖上心中卑怯,面對榮親王爺,又尤其怯意難掩,否則今日,榮親王爺怎能如此輕易助我等成事?」
「而殿下......」
「父妒子至此,天下少有。」
「殿下不是迂腐之人,當年曾問過聖上,他能否歇歇。」
「聖上可記得,自己是如何說的?」
「為君者宵衣旰食,無有寧息,稷兒如此懈怠,怎配做一國儲君,做大盛未來的君王?」
「殿下聞言惶恐,歸東宮後,夜以繼日埋首案前,直至油盡燈枯。」
「是聖上.......不曾能給殿下留活路。」
「因為殿下一旦擅自歇息,便是抗旨不遵,是力不勝任,是德薄才疏,彼時或罰或廢,還是更慘烈的下場,殿下不敢賭。」
「因為他的身後還有太子妃,有燁兒。」
「同樣敏感卑怯,殿下將最大的善意都給了別人,而聖上卻將權柄裹上惡意,刺向所有人!」
江潯話至此處,盛帝已不願再聽。
他緊緊閉上了眼睛,用盡全身力氣發出刺耳的吼叫,企圖蓋住江潯的聲音,也留住自己最後一絲體面。
江潯見狀,冷冷揚唇。
自今日起,聖上再也不要妄想,躲在自己編織的謊言裡。
如今還能強撐著自欺欺人,不過是因著.....還沒受到最後的致命一擊。
而這一擊,該由阿稷的妻子和孩子來完成。
這般想著,江潯扭頭,似有所感地看向內殿入口。
趙元燁小小的身軀蜷縮在角落裡,哭得渾身顫抖,淚流滿面。
雖然他早就猜到,父王的薨逝和皇爺爺脫不了干係,可此刻聽到真相,還是叫他覺得鑽心地疼。
父王至死,都念著他和母妃。
可他卻記不得父王的懷抱,記不起父王的笑臉,他真的......好想好想父王啊.......
趙元燁眼淚洶湧,緩緩埋頭在膝蓋間,小小的肩膀抽動不止。
「燁兒。」
就在這時,溫柔的喚聲響起,而後懷抱傾身而來,將趙元燁緊緊擁入懷中。
「娘的燁兒啊......」
太子妃眼淚滾落,抬手輕撫趙元燁的後背。
「母妃......」
趙元燁一開口,嘴裡的嗚咽聲便再也藏不住了。
他把腦袋埋進母妃的懷裡,抽噎著說道:「母妃,怎麼辦,燁兒好想父王啊.......」
太子妃聞言,心頭酸澀驟涌,痛不欲生。
可下一刻,她還是放柔的聲音,暖聲道:「燁兒的父王也很愛燁兒呀。」
「他會把燁兒高高舉過頭頂,會扮鬼臉哄燁兒開心,會唱著歌謠哄燁兒就寢,他只是......」
說到這裡,太子妃也哽咽了。
趙元燁聞言急忙抬起頭來,揚起帶著淚花的笑臉,不忍再勾起母妃的悲意。
「燁兒就知道,父王一定很愛燁兒!母妃,燁兒想再去看看皇......聖上。」
太子妃看著面前早慧的兒子,仿佛也下定了某種決心。
她抬手拭去臉上的淚水,不曾拒絕趙元燁,反而將他牽了起來。
「好,那燁兒就和母妃一起,去見見聖上。」
太子妃牽著趙元燁步入內殿時,江潯已等候多時。
他沒有錯過殿外的嗚咽聲,這會兒躬身行禮,而後利落退下。
太子妃沖江潯輕輕點了點頭,萬般感激已在不言之中。
她牽著趙元燁走到榻邊,輕喚一聲:「聖上。」
聲音傳入耳中,盛帝驀地止了聲,抬眸望過來。
瞧清是太子妃與趙元燁時,盛帝心頭一緊。
他們母子想必都知道了......
他喉頭動了動,這一刻驟生惶恐。
可一想到他們母子二人素來心軟,連宮人都捨不得重罰,想來也不敢做出如何大逆不道的事來。
他雖動彈不得,可到底還是盛國之君,是燁兒的親爺爺!
這般想著,盛帝緩緩呼出一口氣,正要發聲試探,卻見太子妃忽而俯身,微揚著嘴角問他:
「聖上不覺得奇怪嗎?」
「為何方才在御書房,醒來看到的第一個人,是本宮?」
「又為何,素日裡聖躬康健,不過怒急攻心暈倒,竟就成了廢人?」
「這世間萬事,到底講究一個因果循環,報應不爽,聖上,您說是吧?」
盛帝聞言,先是一愣。
轉瞬間,他便緩緩瞪大了眼睛,難以言喻的驚駭之色從他眼底溢了出來,扭曲了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