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呼,嘶呼——」
溫四緊緊捂住雙耳,拔足狂奔,他只能聽到自己激烈的呼吸聲。
哥哥溫三拉開了那扇通往外院的黑漆木門門栓,隨著門軸轉動,儘管溫四捂緊了雙耳,心裡卻好似聽到了拉長的『吱呀』一聲響。
門外喧囂的光撲進了暗無天日的內屋之中,照亮了溫四的瞳孔。
這光芒太過盛烈,刺激得溫四一瞬間眼眶通紅,流下淚來。
——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外界的天光了。
溫四望著外頭湧進來的天光,還在發愣的時候,溫三猛地回頭拽住了溫四的胳膊,拉著他就穿過了那扇黑漆木門,往外頭跑!
外院裡,酒坊的夥計們肩上搭著毛巾,圍著一口口天鍋說說笑笑。
發酵好的酒麴被堆上天鍋,隨著鍋下薪柴熊熊燃燒,滾滾蒸汽從天鍋頂上蒸騰而起,酒漿就沿著竹筒管路不斷流瀉而出,落進了管路前的大罈子里。
天鍋前忙碌著的酒坊夥計們,陡然間看到從內屋裡衝出來的兩個爛臉人,一時都有些發愣。
人群微微騷動。
「快跑!快跑!」
跑在前頭的溫三捂緊耳朵,大聲叫喊著。
有些酒坊夥計看著這兩個瘋瘋癲癲的爛臉人,皺緊了眉頭;
有些夥計匆匆去向前廳看守的朱管事稟報情況;
有些則瞪著眼睛,往溫三溫四身邊靠攏,試圖將二人攔住。
沒有一人聽從溫三的話,立刻從此處逃離。
「別聽!捂好耳朵,別聽聲音!別聽!」
溫四也跟著大叫起來,他跟在哥哥的身後,在逐漸圍攏過來的人群中左衝右突,慌不擇路地往酒坊後院偏門那邊逃竄。
外院的酒坊夥計們,從未見過溫三溫四。
他們見著這兩個爛臉人從內屋裡跑出來,都是一副瘋瘋癲癲的模樣,便下意識地認為兩人是瘋病發作,為了防止二人繼續鬧事,便試圖控制住二人。
溫四前行路上的障礙愈來愈多。
越來越多的酒坊夥計攔在了他與溫三的前路上,揮舞著各種工具,劈頭蓋臉地攔擊他們兩個。
一陣絕望感湧上溫四的心頭。
溫四看著前頭幾個身材高壯的夥計,舉著鐵鏟就朝自己和溫三包圍過來,他腿肚子打顫,感覺身體裡本就不多的力氣,正在被恐懼與絕望迅速帶離身體。
這時候,不知是什麼吸引了前頭那幾個高壯夥計的目光。
他們放下鐵鏟,都仰著頭往天上看。
四周靠攏過來的那些人,也紛紛停下腳步,臉龐朝向同一個方向,眼神稀奇地一個勁往天上瞅。
溫四分辨著他們開合的口型,好似聽到了他們的說話聲:
「快看!」
「龍——內屋子裡飛出了一條長龍!」
「好長的一條龍……人頭!那都是人頭!」
「什麼官身?什麼官……」
那嘴裡念叨著『什麼官身』的高壯夥計,原本滿面紅光的一張臉,忽然間變得慘白慘白。
他閉上眼睛,合上嘴唇,臉上的茫然與震驚迅速褪去。
一顆神情冰冷木然的頭顱,從那高壯身軀之上脫離了,乘著風,搖搖晃晃地飛過溫四的視野,飛到了溫四視野之外的天上去!
「啊——鬼!
鬼來了!」
溫四嚇得狂叫了一聲!
在他大叫出聲的這個瞬間,四周人們的腦袋,都像那個高壯夥計一樣,接二連三地從脖頸上脫離,飄飄悠悠飛上高天!
原地徒留一具具樹樁子似的無頭身!
「啊啊啊啊啊!」
極致的恐懼沖塌了溫四的神智,他緊緊抱住自己的腦袋,生怕這頸上的珍貴之物,也如周圍其他人一般,無緣無故地高飛遠走!
他蹲在如林般的無頭屍身陣列中,蜷緊了身軀。
但在此時,愈來愈多的人卻被天上飄蕩的『長龍』吸引去了目光——
人頭連著牌位,牌位連著人頭接連成的『草頭龍猖』飄飛在高天之上,那一顆顆人頭喃喃低語著,不斷散播著問詢的聲音:「你……可有官身?」
「你……可有官身?」
聲聲問詢,聲聲索命!
草頭龍猖的身軀愈來愈長,它從酒坊後院,飛越過了前廳高聳的門樓。
終日無所事事、已被酒癮纏身的人們,聚集在門樓前的空地上。
伴隨著後院裡那一口口天鍋,蒸騰起雪白的酒氣,空地上的人們一個個伸長了脖頸,如饑似渴地吸取著空氣里的酒香——這些拉長了脖頸的人們,看到了叫他們即便飲醉也難以見到、無法忘懷的奇景:
一顆顆長滿了菌絲的人頭在漆黑牌位的接連下,化作長龍,飛越過永盛酒坊頂上的蒼穹。
那條人頭之龍的尾部,牽連著金光閃閃的鎖鏈。
鎖鏈的末端,一團無以言喻、仿佛匯聚了世間最絢爛迷幻光彩的『繭團』搖搖晃晃!
伴隨著那道人頭牌位長龍愈升愈高,牽連在它尾部的金光鎖鏈也繃得筆直,其上的一個個鎖環上,鑲滿了黃澄澄的方孔銅錢。
「嗡!貝也!薩哇那耶!梭哈!」
晦澀難明的語言斷斷續續地從那道人頭牌位長龍上傳出。
鑲滿金光鎖鏈的方孔銅錢,亦於此時開始撲簌簌墜落,仿若是一場金錢之雨,下在了酒坊前頭的空地上!
「錢!」
「好多的錢!」
「搶錢,搶錢啊——」
底下的人們眼睜睜看著那場金錢豪雨淋漓而下,一個個眼珠子好似都變成了方孔的銅錢!
他們滿面狂喜,嚎叫著張開雙臂,去迎接那澆潑而下的銅錢雨——然而,在他們張開手臂的這個瞬間,他們的頭顱反而先一步離頸而去!
密密麻麻的人頭,齊刷刷匯向天中央的草頭龍猖!
草頭龍猖尾部的皇帝旨意鎖鏈,在鑲滿銅錢之後,終於一剎那崩裂!
那道匯集了海量饗念,從外觀上看如同一個迷幻光彩繭團的饗念聚合體,在此瞬間,並未向下墜落,而是悄然於半空中溶解了。
虛幻斑斕的饗氣,融進路過的每一陣風,每一片雲里。
草頭龍猖乘著風雲際會之時,穿入遙不可及的蒼穹,一時失去影蹤。
而那浸染了龐雜饗念的大風撲入五色斑斕的雲彩之中,一場虛幻斑斕的雨水,就此而下,澆濕了整個青衣鎮!
鎮上的每一個人,都是雨水滋潤的谷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