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父母,是我親手殺死的。��
原本爺爺說打算把秘密告訴自己時,卡倫是做好了準備的,雖然他現在還躺在床上,但心裡,是已經預留好了鋪墊的餘地。
可他真的沒料到,爺爺是真的連開場動畫都沒有,直接開始猛料。
或許,這正如自己先前所說的那樣,抓緊時間,把本就該說的事情說出來。
「你的父母,和我一樣,也是秩序神教的審判官。」
卡倫留意到狄斯說的是「審判官」,而不是「神官」。
按照普洱的說法,正統教會裡可能名稱不同,但都按照一個特定的序列:
「淨化者——神仆;
叩問者——神啟;
反思者——神牧。
第四層,是審判官。
前三層,有點像是基層公務員,到審判官時,就類似於傳統意義上「當官」了,參照爺爺的職位來看,審判官類似於地方上的一把手。
所以,「卡倫」的父母,職位真的不低。
茵默萊斯家,出了三個「審判官」,那麼,在秩序神教這個體系里,也算是「望族」的存在了,至少不容小覷。
「他們在一次圍剿異魔的任務中,靈魂被污染了,這種污染不可逆,無法挽救與挽回,在他們的央求下,我選擇了幫他們解脫。」
聽到這裡,卡倫並沒有太大的意外。
連普洱都說,狄斯是一個很看重家人的人,且狄斯沒殺自己,也是因為自己沾著「卡倫」這個孫子身份的光。
哪怕「卡倫」筆記里畫出來過,是爺爺殺了自己的父母,但狄斯肯定是有苦衷的。
雖然狄斯說這件事的語氣很平靜,但卡倫能體會到這個重視家人的人,在他親手殺死自己的兩個家人時,內心到底得有多麼痛苦。
不過,污染……不可逆?
先前那枚「罪惡之源」銅幣污染羅恩時,應該是可逆可解除的,狄斯為羅恩做了「肅清」,然後羅恩就恢復了正常。
而「自己」的父母,是不可逆的。
差別就好比,羅恩是吃了不乾淨的東西引發了腹瀉,開個藥服下就能治好,而「自己」父母,則是喝了百草枯,絕無生還可能。
「自那之後,你就成了沒有父母的孩子,也是自那之後,我開始後悔,後悔為什麼要帶著你父親和你母親入教,更後悔茵默萊斯家族歷史上,因為秩序神教,因為奉獻,折損了多少的家族成員。
幾乎每一代茵默萊斯家的人,都會承受親人忽然離去的痛苦。
更可笑的是,雖然家裡開著的是喪儀社,可我們卻連為自己離去的家人辦一場真正葬禮的資格都沒有。」
卡倫記得普洱說過,神官的屍體,會被「回收」。
「所以,我做下了一個決斷,茵默萊斯家,將在我離開後,永遠退出秩序神教。
我希望梅森,希望溫妮,希望他們的孩子,希望你,希望我的家人,可以不用去涉足到這個世界黑暗面的漩渦,可以作為一個正常的普通人去過完普通人的一生。
哪怕普通人註定生老病死,註定會有各種意外伴隨,但總比親眼目睹那些扭曲與殘忍,乃至於靈魂被玷污到結束時依舊得不到安息要幸福得多。」
說到這裡,狄斯有些自嘲式的笑了笑:
「說到底,我是個自私的人,我的目光,最遠的距離,就只能到家門口的玄關。
或許,年輕時也曾胸懷過教義,也曾高喊過為了秩序之光可以犧牲一切的口號,也曾希望可以捍衛茵默萊斯家在秩序神教里的榮耀;
但現在的我,
只希望家裡人能夠健康,能夠安穩,最好,還能過得快樂一些。」
狄斯的目光開始看向窗外;
卡倫清楚,此時的狄斯已經不再僅僅是在對他進行「講述」了,更多的,是他在訴說著自己的心聲。
有些話,他無法對家裡其他人說,只能悶在心裡。
「我,狄斯.茵默萊斯,就是這樣一個沒有出息的人。」
這是一個嚴肅老者內心,最真誠的自白。
「然後,你生病了,病得很重,我竭盡全力,希望能夠保護下你,但,沒有成功,你還是走了。」
卡倫沉默了,
這句話,
相當於是把大家的關係給挑明了。
「我騙梅森和瑪麗說要帶你去貝爾溫市的醫院,那家醫院很善於治療你這種難症,但實際上當我帶著你離開時,其實你已經沒有了呼吸,你已經死了。
我失去了我的兒子,我的兒媳婦,也讓你失去了你的雙親;
然後,
我又要失去你。
我一度懷疑,這是秩序之神對我不忠誠的懲戒,他知道了我對秩序之光的背離,所以故意降下災禍,要從我身邊,把你也給奪走。
在你被搶救時,我曾懺悔過,我甚至發誓,如果秩序之神能夠讓我的小卡倫恢復健康,我將把我的餘生,毫無保留地繼續奉獻給秩序神教,守護秩序之光。
而茵默萊斯家,也將繼續傳承秩序神教的榮耀,成為它最為忠誠的捍衛者,我會帶著你入教,我會將一切,都傳承於你。
因為我們的奉獻,至少得到了回報。
但,
你還是走了。
秩序之神,並未答應我的禱告,甚至,他連聽可能都沒聽到。」
狄斯的聲音,越來越低;
最後,
他緩緩地抬起頭,
繼續很平靜地說道:
「當我面對你的遺體時,我對著你,也對著天空,說了一句話。」
頓了頓,
狄斯攤開雙手,
似是在回憶,
又像是在醞釀,
不,
又像是在品味;
他說道:
「妓女養大的秩序之神!」
當這句話被說出來時,卡倫感到有些恍惚,仿佛面前的光與影都產生了些許的偏差;
卡倫清楚,這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哪怕他上輩子不信任何宗教,也不喜歡見到神像就磕頭祈福,但他也不會做出侮辱神的事,更不會大聲去咒罵,他也不敢去罵,總覺得會犯忌諱。
而在眼前,
一個宗教明顯真的有不凡之處的世界裡,
身為秩序神教的審判官,
卻當著自己的面,
褻瀆且侮辱了神。
「他讓你離開了我,我偏不同意,因為你還小,從小孤僻的你,甚至還沒能來得及展開你的人生,還有太多沒見過也沒聽過。
你不該就這樣走了,這對你,不公平。
對你父親,對你母親,
對我,
對整個茵默萊斯,都不公平!
所以,我找到了霍芬先生。
霍芬先生是原理神教退休神牧,但他的知識與能力,卻不僅僅是一個神牧那麼簡單,他知道太多的秘密,也懂得如何去操控和實施這個秘密。
我曾經救過他,我卑鄙到以救命之恩作為要挾,他最終答應了我。
在他的幫助下,
我在貝爾溫市郊區的一棟廢棄工廠內,完成了一項極高規格的神降儀式。
你知道麼,
卡倫,
在儀式舉行完成後,
我沒有急著逃跑,哪怕我知道這裡的動靜能夠引起政府以及諸多大教會的關注,但我還是花費了足足三分鐘的時間。
我把我的耳朵貼在了你的胸口,
我聽到了你心臟跳動的聲音。
那種喜悅,讓我沉迷。
這不是我對著你的遺體用『甦醒術』,那只是一具空殼,而且是殘燭的搖曳,是自欺欺人。
而是,
我孫子的身體內,
再次充盈起了靈魂,
我的孫子,
再度煥發出了生機。
我的孫子,
他,
活過來了。」
卡倫深吸一口氣,他知道,回來的,不是「卡倫」,而是他。
所以,本來已經因意外死亡的自己,靈魂被狄斯召喚進了「卡倫」的身體,最終實現了「復活」。
自己復活在這個世界,並不是隨機,也不是靠運氣,這一切,都是狄斯有目的的計劃。
一時間,
卡倫心裡竟然產生了些許愧疚之情,因為自己的原因,狄斯復活他孫子「卡倫」的計劃,其實並沒有成功。
「我相信,那位阿爾弗雷德之所以願意對你『畢恭畢敬』,應該是猜到了些什麼,比如把你和貝爾溫市的那場神降儀式連繫到了一起。
霍芬與普洱,都在我準備神降儀式時幫了我很多,但可能當時他們是並不覺得我能完成這麼高規格的神降儀式吧,所以抱著的是滿足我這個因失去孫子而悲痛欲絕的老頭最後一個願望的心態。
但出乎他們預料的是,
神降儀式成功了。
然後,他們就開始不停地勸說我,把這個降臨下來的邪神,趁著他還虛弱時,殺死。」
卡倫抿了抿嘴唇,
他不擔心話說到這裡時,狄斯會殺死自己。
因為狄斯真想殺的話,早就殺了。
老爺子,不是一個優柔寡斷的人;
是啊,一個敢於問候秩序之神是妓女養大的老人,他怎可能去做那婆婆媽媽猶猶豫豫的事?
但,
卡倫還是有些好奇地問道:
「爺爺,那你為什麼不殺了我?」
卡倫知道自己這個「問法」,有些犯賤。
但也就是面對狄斯,他敢這麼問。
狄斯聞言,問道:「你喊我什麼?」
「爺爺。」
「那你就是我的孫子。」
卡倫忽然笑出了聲,躺在床上的他,不再看狄斯,而是回過頭,看向天花板,又問了一遍:
「為什麼?」
狄斯站起身,看著躺在床上的卡倫:
「什麼為什麼?」
「您知道我在問什麼,不是麼?」
「那,現在的你,和在母親腹中的你,有什麼區別?」
「有很大的區別。」卡倫說道,「很大的區別。」
我不是那個「卡倫」,
不,
確切地說,
我和「卡倫」一點都不像。
他自閉,他怯懦,他膽怯,而自己呢,則像是他的相反面。
狄斯搖了搖頭,說道:
「我問的是,對於我而言,有什麼區別?」
「對於您來說……」
「當我的孫子在他母親腹中孕育還沒出生時,我對這個孩子的感情,來自於哪裡?
我知道他是什麼性格麼?
我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麼?
我知道他長大後會有什麼信仰?
甚至,
我都不知道他是男還是女。
可我還是愛著他,我期待著他的降生,甚至已經幻想他被生下來後躺在搖籃里的甦醒哭鬧。」
「是因為血脈麼……」
卡倫問道:「是因為這具身體裡所流淌著的,和您一樣,那屬於茵默萊斯的血脈麼?」
「不是。」
「不是?」
「我之所以對那位腹中的胎兒滿懷期待,是因為我清楚,當他降臨後,當他學會說話後,他會喊我……爺爺。」
卡倫沉默了,
他終於意識到,他誤解了狄斯,一直誤解了他。
他一直習以為常地去套用狄斯的心態,但狄斯就是狄斯,他看世界的方式和普通人是不一樣的,外表嚴肅的他,其實十分的平和。
「神降儀式完成後,我將耳朵貼在你胸膛,當我聽到你身體裡重新迸發的心跳聲時,我仿佛又回到了你母親懷你時,我一臉嚴肅地站在一邊,心裡卻又滿懷期望你可以早點安穩健康降臨的那一段時光。
我有種預感,
當你甦醒後,
你會喊我爺爺的,
但我,又不確定,其實我的心裡,也有些忐忑。
所以,在把你帶回家,你第一次甦醒時,我們一家人圍在你身邊。
你很茫然地看向四周,把我們所有人的臉都看了一遍,卻沒有喊人時,我心裡,有些不舒服。
但我也能理解,
畢竟剛『出生』的你,
面對這個世界還這麼的陌生,
怎麼可能一醒來就開口說話喊人呢?」
卡倫這時才回憶起自己第一次甦醒時,狄斯看向自己的神情,舒緩,凝重,舒緩,又凝重。
之前自己回憶這一幕時,還以為是因為狄斯看出來自己並不是「卡倫」,在糾結要不要殺死自己。
但實際上,人家其實從一開始就知道,那個「卡倫」,根本就回不來了。
他只是在憂愁,憂愁自己為什麼沒第一時間喊人。
「呵呵呵……」
狄斯忽然笑了起來,
「等你甦醒兩天後,你就開始喊人了,喊得還很熱情,你的堂弟,你的堂妹,你的叔叔,你的嬸嬸,你的姑媽,包括,我這個爺爺。
你知道麼,
你那一聲聲『爺爺』喊的,那諂媚的意味,讓我一開始都有些適應不了。」
「哈哈哈哈哈………」
聽到這裡,卡倫也大笑起來。
他那時慫啊,非常的慫啊,來到一個陌生的世界,只能靠「家裡人」來為他提供保護與生存所需。
就像是人類的幼崽剛降臨一樣,他這其實也屬於重新降臨到了另一個陌生的世界。
狄斯伸手,
幫卡倫掖了掖被角,
「高高在上的神,奪走了我的孫子,我,狄斯,非要再把他給搶回來。
當你開口喊我爺爺的那一刻起,
已經無所謂你是真神降臨還是邪神降臨。」
狄斯彎下腰,
在卡倫額頭輕輕吻了一下,
「我失去了一個家人,卻又得到了一個家人,對麼?」
卡倫很真誠地點了點頭,
道:
「是的,爺爺。」
我喜歡這個家,很喜歡這個家。
喜歡懂事的堂妹米娜與倫特,喜歡乖巧的克麗絲;
喜歡有些玩世不恭不著調但一直很有長輩擔當的梅森叔叔,喜歡刀子嘴豆腐心的瑪麗嬸嬸,喜歡看起來嚴謹但內心溫厚的溫妮姑媽;
也喜歡你,狄斯。
你不知道你剛剛褻瀆神靈時,到底有多酷麼。
「好好休息,養傷。」
狄斯轉身,打開了臥室門;
這時,
卡倫伸手強行撐起自己的身子,側著身對著狄斯的背影說道:
「爺爺,我以後會讓家裡人都過上平穩幸福的生活的,我保證。」
狄斯沒回頭,
而是擺了擺手,
道:
「還用不著你。」
隨後,
他又補了句:
「在我走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