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馬融的視角里,他好像突然從袁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那個時候,他自己也是一個熱血青年,天不怕地不怕,懷著一肚子的聖人道理,不顧家中長輩的反對,推掉了大將軍的辟召,帶著幾個隨從就向西遊走,發誓要走遍大江南北,傳播聖人教化。
然後第一次出門就遭遇了兵亂、饑荒,聖人道理屁用沒有,他自己都差點被活活餓死。
然後,他就老實了起來,再也沒有身體力行聖人道理,最多是嘴上不乾不淨的罵兩句。
等因為嘴上不乾不淨罵兩句而被當權者流放、派人追殺、差點死掉之後,連不乾不淨罵兩句的膽子都沒有了,徹底變成了如今這個模樣。
喜好奢侈,耽於享樂,除了學問,一無是處。
而現在,有一個曾經的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他的心情非常複雜。
一方面,他完全不相信袁樹這麼做能有什麼好的結果,也不相信袁樹能堅持多久。
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感覺到這個小子的意志力遠比自己要堅強,膽氣也比自己要足,似乎能比自己做的多一點。
至少,當時的自己絕對沒有站在授業恩師面前直指對方謬誤的勇氣。
從來都沒有。
此情此景,馬融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後,他有了一個想法。
於是他緩緩開口。
「術,既然你要這樣做,那麼好,為師給你這個機會,但是,為師不會輕易鬆口,不會輕易讓你辦成你要辦成的事情,無論你要辦成什麼事情,你都要讓為師心甘情願的辦,你覺得如何?」
「如此甚好!」
袁樹點頭道:「那麼老師,請將勒索財物、品行不端的李泉、趙興、王相等一十七名弟子驅逐出馬氏家學,廢黜馬氏弟子名號!」
馬融瞳孔一縮,花了一點時間才勉強
「一十七名弟子,術,你可知道這一十七名弟子意味著什麼?」
「請老師明言。」
「這一十七名弟子不僅代表他們自己,也代表他們背後的一十七個家族,或者與馬氏有所關聯,本就是世交,或者在他們本地屬於豪門,世代二千石,每一個,都很不簡單。」
馬融搖頭道:「儘管他們的家族的確與你袁氏相差甚遠,但是為馬氏家族未來考量,這些弟子和他們的家族會在未來給予馬氏很大的幫助和回饋,與之相比,門生數量雖多,對於馬氏之未來,卻沒有多少好處。」
「老師此言謬矣。」
袁樹高聲道:「弟子以為,老師所言,完全是老師的一廂情願,老師不願懲處他們,是考慮到他們所屬家族的勢力,期待他們作為老師弟子,能在日後念及老師的恩情,照顧馬氏家族後代。
可是老師是否考慮到,若馬氏家族不興盛,沒有足夠的權勢,這些從現在開始就了解官府、人世間險惡之處乃至於甘之如飴的人,又能如何照顧馬氏族人?這些品行不端之人,還會把馬氏後人放在眼裡嗎?
以弟子這些年所見所聞,就算沒有門生故吏的關係,只要家族興盛、權勢熾熱,一樣會有貪慕虛榮之人如追光蟲豸一般圍撲上來,相反,就算有門生故吏的關係,如果家族衰敗、後繼無人,那麼門生故吏也會敬而遠之。
更何況,古文經學沒有今文經學那般明確且關鍵的師承規矩,就算得到真傳,也不能獲得豐厚利益,彼此之間關係本就有限,若馬氏沒有官身、馬氏不是豪族,縱使老師學究天人,會有那麼多人前來求學嗎?」
袁樹一番話把馬融說的愣住了。
他忽然覺得袁樹說的很有道理。
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的道理,這個時代的人們多少也是明白的,所謂門生故吏遍天下,那是因為家族強盛的緣故。
眼見馬融愣神,袁樹又加了一把火。
「老師,您方才還說,天下人物慾多而良知少,弟子不認可,但是弟子十分認可的是,自古以來,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啊。」
袁樹這一番話可以說直擊馬融內心深處,他忽然想到自己當年得罪權貴之後被流放、被追殺,願意幫助自己的人少之又少。
很多平素麗很有些往來的朋友避之不及,只有極少數人願意捨命相救,若非那極少數人,自己恐怕早就死在了流放的路上,哪裡還能活到今日?
馬融的神色越發的動搖了起來。
袁樹則趁熱打鐵。
「眼下就已經暴露出品行惡劣之人,他們會記住馬氏幾分恩情?又有民間俗語說,人走茶涼,老師都不在了,他們又會顧及到馬氏幾分?
此等卑劣之人,只要馬氏興盛,哪怕沒有關聯,他們也會圍上來,如果馬氏衰敗,就算恩重如山,他們最多冷眼旁觀,老師,您以為呢?」
袁樹像是一個出拳迅猛的拳擊手,一言一語就像是左勾拳和右勾拳,極為快速且精準的打在了馬融的弱點上,把馬融打得搖搖欲墜。
他之所以廣泛收徒,除了想要傳播自己的學問之外,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給馬氏家族添磚加瓦,發揮餘熱,照拂後人。
但如果真的像袁樹說的那樣,如果馬氏自身不行了,那些品行惡劣的弟子們,真的會回饋馬氏嗎?
自己對他們寬容,是為了回饋,是有目的的。那麼他們的回饋,又會是沒有目的的嗎?
馬融越想越是心亂如麻。
「與品行惡劣之人談論回饋,就好比與虎謀皮、與狼共舞,老師,您半生心血,就是為了這些狼心狗肺之徒嗎?」
袁樹瞅準時機,一記直拳轟在了馬融搖搖欲墜的心理防線上。
於是馬融的防線崩潰了。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直視著袁樹。
「這些話,都是你自己想說的?還是誰教你的?」
「弟子乃神童,何須他人相教?」
袁樹冷笑道:「老師,莫要以尋常十歲孩童看待弟子,弟子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可比那些二三十歲的人還要更多,更深。」
「好……好……」
馬融沉默片刻,緩緩開口道:「術,你所說的,確實很有道理,為師也不得不重新審視,但是,你要為師處置這些弟子,不論未來如何,當下,為師卻會遭到怨懟,你讓為師如何待之?
你也不要覺得為師膽怯怕事,為師老了,八十七歲了,早已沒有了什麼膽氣,所求者,無非是安度晚年,哪怕是粉飾太平,也不想死於憂患之中,所以,術,你明白為師的意思嗎?」
「當然明白,老師無非是不想承擔任何風險罷了。」
袁樹笑道:「無所謂,只要老師願意,那麼,盡可對外宣稱,此事是因為他們得罪了弟子,得罪了袁氏,所以才被驅逐,弟子不在乎他們的怨懟。」
「你真要一力承擔?」
馬融盯著袁樹,問道:「你袁氏一族門生故吏遍天下不假,但是樹敵頗多也是真,你小小年紀,就要給家族添一筆怨懟?」
「家族發展的那麼強盛,不就是為了應對這些事情嗎?」
袁樹無所謂的笑道:「家族弱小了,當然不敢招惹他人,但家族強盛了還不敢招惹他人,那家族不是白強盛了嗎?這般畏首畏尾的強盛,又有什麼意義?畏首畏尾的強盛,真的是強盛嗎?
至於馬氏,老師,馬氏為了我而逐出那一十七名敗類,自然得到了我的感恩,這等恩情,必將銘記於心,在老師看來,是袁氏的感恩比較有份量,還是那一十七個大小家族的感恩比較有份量呢?」
馬融被袁樹的反問問的目瞪口呆。
少頃,他終於回過神來,心中思緒萬千,看著袁樹,只覺得五味雜陳。
最後,千頭萬緒,只剩下了一種感觸。
年輕,真好啊……
當天晚上,袁樹心滿意足的大搖大擺的離開了馬融的內堂,第二天早課時,馬融那邊便傳來了消息。
李泉、趙興、王相等一十七名弟子,將被開除。
他們背著老師肆意妄為,勒索門生財物,恃強凌弱,道德敗壞,嚴重損害馬氏家學名聲,嚴重損害馬融本人的名譽,所以,馬融決定將他們逐出馬氏家學,不准再以馬氏弟子自稱。
除了盧植以外的其餘六名高足也因為傳授不利、欺瞞恩師、對恩師布置的任務不夠重視而遭到馬融的訓斥,被要求面壁思過十日,不准外出。
這個消息對於廣大馬氏門生群體來說,無異於一顆超大當量的凝固汽油彈,直接就把不太熟的馬氏門生群體全部變為熟人。
袁樹要幫他們去討回公道這個消息從昨天晚上開始發酵,當時除了少數人,並沒有什麼人覺得這件事情會有改觀。
就好像當初盧植義憤填膺的要去為門生們討回公道,結果也沒有什麼結果,盧植只是在之後更加細緻的為門生們傳授學識。
至於其他的,一切照舊。
當時的馬氏門生們都很失望,覺得他們的苦日子還遠遠沒有到頭。
連盧植都沒有辦成的事情,袁樹一個十歲孩童,就算有神童之名,就真的有那麼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