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冰之後,助農組織的聲譽漸漸在茂陵本地自耕農之間傳開,農民們逐漸相信了這群人和其他老爺們有所不同。
天寒地凍的,這群打著「助農」旗幟的人似乎知道他們缺少食物、衣物,瑟瑟發抖、奄奄一息,還有很多人生病。
於是他們跑前跑後送來救命的物資,又喊來縣城裡的醫生給他們看病。
很多農戶家裡的孩子還是出生以來第一次有成套的衣服鞋子可以穿,第一次有足以禦寒的被褥可以用,第一次吃到足夠濃稠的糧食粥飯。
這些人好像真的是好人,真的只是在做善事,而沒有尋求回饋——倒不如說,農民們根本就是窮的連條褲子都拿不出來,哪裡能給回饋?
全身上下,整個破屋子裡面,哪裡有值得這些大善人看重的東西?
有強盜土匪,他們幫著趕走,有缺衣少食,他們幫著尋來。
農戶們漸漸明白了,這些人是好人,是來幫助他們的,不求什麼回報,不會向他們索取什麼。
發自內心樸素的善意和感動驅使著這些苦命人在千恩萬謝之外也拿出自己僅有的東西,或者只是一塊餅,乃至於只是一碗熱水,顫顫巍巍的捧給助農行動組的人,希望他們收下這微薄的心意。
東西不多,很是簡陋。
但是情緒上、精神上的回饋,就實在是太多了。
助農行動組裡的很多人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了致良知的行動所帶來的精神上的滿足。
那一雙雙包含感激之情的眼睛是他們從未注意到的。
他們從未注意到那一雙雙眼睛的主人也是和他們一樣的人,儘管衣衫襤褸,面容粗糙,可是那一雙雙明亮的眼睛,確實和所有貴人都一樣。
有感情。
他們原本以為目不識丁的愚夫愚婦是沒有感情的自動農具,可誰曾想,他們也有感情?
就像趙俊和張姓老農接觸的時候所感受到的那樣。
老農用雙眼看著趙俊,仿佛是要用心把趙俊的樣貌記住,記住他這一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的良善的大人物。
感慨?
感激?
趙俊不好描述那種感覺,但是人和人之間最樸素的感情通過食物和衣物的傳遞而達成了聯通,讓趙俊感受到了最為純粹的情感。
怎麼說呢……
天確實很冷,幹的事情也很累,很受罪,到處跑,很少能夠休息。
但是,他就是不想停下來,就是想要將東西送給更多的人,讓他們能熬過這個寒冷的冬天,熬到開春種地。
一種滿足感、成就感逐漸在心底里出現,構築成了名為動力的東西,支撐著他的身體不斷向前。
他之前哪裡有過這種嘗試?
哪裡有過這種精神上的極大滿足?
哪裡有過精神上的滿足壓過了身體上的疲憊的經歷?
或許有吧。
但是很少。
而現在,每天都是。
致良知的行動帶來的最初的正向反饋充盈著趙俊的內心,趙俊對於致良知的認知也來到了一個更新的層次上。
由知識進入到行動階段,將所學付諸於行動,居然真的帶來了這種顯而易見的改變。
本會死的人,活下來了。
一條條生命,生存下來了。
農戶們得以熬過這個寒冬,可以不必凍餓而死,可以活下來。
這種正向反饋帶來的良性循環就形成了。
趙俊如此,其他堅持跟隨袁樹實踐的人也都如此,致良知這三個字在越來越多的人的心中,儼然有了不一樣的重量和意味。
而這一切的推動者,是袁樹。
袁樹對於這一切是有預料的。
他預料到這種行動會給相當一部分人帶去足夠的正向反饋以激發他們的成就感,使他們更加深切的感受到致良知的意義和力量,這必將促使這些人當中的一部分成為他最初的追隨者。
但是,這就夠了嗎?
遠遠不夠的。
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查,他發現茂陵縣自耕農的生計問題是比較嚴重的。
貧困難以支撐是普遍情況,但是如煉獄一般的悽慘倒也不是每個地方都一樣。
有些地區大約是曾經的縣令或者某個豪強地主比較有社會責任心,良知未泯,出錢出人修水利工程,這些水利工程到現在還能使用,沒有破敗。
在天時不利的情況下,更好的水利工程保證了更多的糧食產量,所以那一片地區的農戶得以度過一個相對平穩的寒冬。
這些糧食產量比較多的地區的農民就沒有那麼悽慘,他們的房屋雖然一樣破敗,一樣沒有足以禦寒的衣物,但是生活狀態和家中的儲備要更多一些,每日能攝入的熱量也會更多一些。
他們不缺再生產的能力,等到開春,他們可以恢復生產,不至於斷糧從而流離失所、賣兒鬻女。
而有些地區,比如他們最初去看到的那些地方,則沒有那麼好運氣。
水利工程破敗,或者乾脆沒有,農民種地都要走好遠的路挑水灌溉。
他們確實缺少了再生產的能力,或者為了維持再生產的能力不得不付出人命的代價,讓沒有足夠勞動力的人餓死,換取壯勞力的生存。
兩者相比較,就體現出了官府有作為和沒有作為的鮮明對比,體現了政治對社會經濟的巨大作用力。
他進一步深入這些農戶的家庭,用親和的態度接觸這些農民,與他們親自交談,詢問他們對生活狀態的感受和評價。
從談話之中,袁樹總結了一些要點。
比如無論是生活相對殷實的自耕農還是生活沒有著落的自耕農,大家最多提到的缺少的東西就是耐用的農具。
他們表示他們很難得到耐用的農具,很多時候都要自己用木頭、石塊去代替。
能買到的農具數量很少,質量很差,價格還高,他們一般不捨得用,所以耕作效率低,進度慢,農作物的長勢就不好,甚至在冬天也不能翻土。
一些比較有經驗的老農在喝了袁樹送給他們的酒之後,膽子大了些,打開了話匣子,就告訴袁樹,害蟲喜歡在土地里產卵,要是有足夠的農具,大冬天的他們就能翻土,就能把土壤里的蟲卵給翻出來,凍死它們,這樣開春以後就會少蟲害。
可他們沒有足夠數量和質量的農具,就只能眼睜睜看著寒冬過去,期待著下一場足夠大的雪深入到土壤中,凍死那些蟲卵,要是沒有足夠有力的大雪,就不好說開春以後的蟲害是否猛烈了。
這是訴苦最集中的一點。
其他的諸如缺少耕牛、官老爺下鄉徵稅太重、徭役太重之類的,也是他們經常提到的話題。
他們說地里只能打上來這麼些糧食,存了種子糧,交了官糧,剩下的口糧就沒多少了,一家好幾口人等著吃,但是口糧往往也只能緊著壯勞力吃。
除了壯勞力,家裡的老人、婦孺那是長年累月吃不飽肚子,飢餓如影隨形,他們正好也沒有什麼好的衣服,只能成天躺在小破屋子裡不動彈,減少消耗,這樣能少吃一點,多撐一陣子。
但是老人、婦女還能撐得住,長身體的孩子那真是撐不住,那叫一個嗷嗷待哺,成天就喊著肚子餓、要吃東西。
他們幾乎每個月都能聽到哪家的小子、姑娘餓死的消息,能長成到下地幹活的孩子,那真是不多。
一邊生,一邊死,那可真是淒涼。
袁樹一條條一字字記下他們的血淚,帶回了茂陵縣城,和盧植、十三太保還有整個助農組織的人一起開會參詳,共同尋找解決方案。
而面對著血淋淋的現實,他們每個人都沉默了。
因為他們發現,很多事情,他們真的辦不到。
就比如賦稅和徭役的事情,那屬於國家政策,是他們能夠插手改變的嗎?
以後或許可以,但絕不是現在。
想要從國家政策層面入手,就算是出身最高的袁樹也辦不到,他老爹袁逢都辦不到。
想要加稅容易,減稅何其困難?
一些出身優越的成員不由得為此感嘆。
「今日方知黔首黎庶生計艱難,連一把趁手的農具都得不到……」
而在這個時候,還是袁樹站了出來安撫人心、激勵人心。
「現在辦不到,不代表以後辦不到,現在辦不到的,我們牢記在心,永遠不要忘記,就一定會有能辦到的那天,而現在能辦到的事情,我們便要努力去辦,不論能否成功,不去做,就註定不會成功。」
「所謂致良知,就是要去做,無論艱難險阻,先去做,有問題,一邊做一邊思考解決方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只要一直在路上,辦法總比困難多,絕不能停下腳步、畏懼艱險!」
但是這些話相對來說比較表面,袁樹心中對這一切的不滿也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累積,心中那股三昧真火也越發的旺盛、熾熱。
所以他還有一句話藏在心裡沒說。
那句話還是許崇說的。
我未壯。
和其他的話比起來,這句話才是真正不能宣之於口的。
他現在還不滿十一歲,距離正兒八經的成年還有九年多,他還需要更多的時間成長、積累。
所以,去做能做到的。
至於不能做的事情,記住,積累,靜待時機。
待我壯。
壯則有變!
那現在,針對茂陵地區的農民問題,他能做到的是什麼呢?
其一,是要防止之後的助農行動中還會有一些「強盜」莫名其妙的出現,去破壞他們好不容易取得的成果。
為了實現這個目標,在袁樹的建議下,助農組織搞了一個輪換巡邏制度。
日常派遣身體強壯、頗有武德的成員持械巡視村莊,打探消息,預防賊人。
再和村莊裡的農民們進行商議,讓他們也要行動起來,專門安排預警、報信的人,一旦有情況,要用最快的速度預警、報信。
這樣一來,可以震懾這些「土匪」,也能進一步提升助農組織與自耕農之間的聯繫,讓雙方成為某種意義上的戰友。
至於其二,那就不是三兩句話能夠解決掉的了。
那是關於鋼鐵和農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