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9章 舉杯同仇(下)
書房裡的沉默持續了很久。
過了好一會兒,詹恩好不容易才從沉重的情緒中回過神來,長聲嘆息:
「殺手,那個叫波爾溫的,所謂殺了我父親的殺手,他深受索納叔父的大恩,自願背上了刺殺公爵的罪名——當然,叔父讓他死得很痛快,沒受折磨。」
費德里科一顫回神:
「那真正的殺手……」
詹恩疲累地搖搖頭:
「我們只知道,那人後來的外號是反彎刀,還是事後從不知道轉了幾手的旁證中,勉強追查出來的,信度也不高——那晚的空明宮死了六個侍衛,阿什福德和我母親對他都只是匆匆一瞥。」
泰爾斯神情微動。
「反彎刀……他……誰派他來的?」費德愣愣道。
詹恩沉默了。
他緩緩抬頭,露出奇異的眼神和慘白的笑容。
「但你知道的,費德,聰明如你,其實一直都知道,」他看向費德里科,目光令人心寒,「只是你不願承認。」
費德里科瞪大眼睛。
「或不能承認。」
詹恩輕聲道:
「更不敢承認。」
費德里科渾身一顫!
泰爾斯想通了什麼,難掩震驚。
「就像我,無論有多不忿,多不公平,多麼虛偽狠毒,時至今日我也必須昧著良心下令,讓血瓶幫動手干髒活兒,把所有可能牽出當年舊案的線索,收拾乾淨,不惜代價。」
詹恩臉上的笑容,被淒涼和憤恨所平分:
「因為我絕對不能,不能向外昭示父親遇刺的幕後真兇——哪怕只為了翡翠城。」
費德里科沒有再說話。
泰爾斯再也忍不住疑問:
「詹恩,等等,你的意思是說老公爵的死是我……」
這一次,只見詹恩猛地扭頭,態度大變,以一種泰爾斯從未見過的憤恨和憎惡,怒吼開口:
「我說了,泰爾斯!閉嘴!閉嘴!」
詹恩激動不已,他唰地站起身來,直指泰爾斯:
「在我跟我堂弟說話的時候,在我們鳶尾花談私事的時候,你tmd一句話都不准插!」
泰爾斯被嚇了一大跳,愣在原地:
「我……」
「不准插!」詹恩咆哮著,雙目通紅。
眼見一瞬之間,南岸公爵對王子的尊敬和克制蕩然無存。
泰爾斯猶豫了一陣,最終黯然沉默。
興許是習慣了書房裡偶然的高聲大喊,只要不是泰爾斯本人出聲,門外的星湖衛士們保持靜默,沒有再敲門問詢。
「詹恩。」費德里科有氣無力地道,似是提醒,又似是請求。
詹恩深吸一口氣,緩緩坐下。
看得出來他在調整情緒,但收效甚微。
「因為你,泰爾斯·璨星,你這個倒霉催的,該死的,落日詛咒的,」南岸公爵努力把目光從泰爾斯身上移走,痛苦又克制地開口,「偏偏又是幸運的,不公的,一出生就註定要戴上王冠的無恥混蛋……」
詹恩捏緊拳頭,渾身發抖,咬牙切齒:
「你根本不知道,要我放任你,放任仇人的兒子在翡翠城,在空明宮自由自在地說話,行動,乃至呼吸……放任一個姓璨星的傻逼在翡翠城,在空明宮,在我父親和叔父的地方出入自由,反客為主……
「……忍受你們恬不知恥向凱文迪爾家的女兒提親求婚,忍受你和我妹妹談笑風生談情說愛……忍受你對我居高臨下出言不遜,乃至對我父親和叔父的不幸自以為是說三道四,挑動我的血親與我為敵……」
泰爾斯怔住了。
他望著難以自制的詹恩,望著對方的表情和眼神,心情複雜。
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或者說,是隱藏許久卻無法抒發的……
深深的、赤裸裸的恨意。
刻骨銘心。
詹恩字句顫抖,呼吸不暢,中途不得不多次換氣來保持話語通順:
「泰爾斯,你tm根本不知道,我這樣做,究竟需要多麼寬大的心胸,多麼偉大的魄力,和多麼深厚的氣量。」
他終於有勇氣抬頭,怨毒地望向泰爾斯,或者望向泰爾斯身後的東西:
「你,不,知道。」
詹恩顫抖道:
「你他媽什麼都不知道。」
這樣的氛圍里,泰爾斯只能低著頭,只能被動地,毫無反應地承受著也許不該是他來承受的恨意。
「因為你是泰爾斯·他媽的·王國大聖人·璨星。」
詹恩嘶聲道:
「你屬於那支永遠不會沾上污名,永遠只會形象優秀,永遠被人人稱頌,永遠不能被記恨的,合該受盡詛咒的……」
詹恩咬著牙,一字一頓,顯然厭恨至極:
「骯,髒,血,脈。」
書房再次安靜下來。
只余費德里科若有若無的茶杯聲響,以及詹恩漸漸平息的急促呼吸。
泰爾斯深深地閉上眼睛。
他突然想起這幾天的經歷。
想起那些在他面前故作不知,配合演戲的翡翠城官員們。
以及詹恩剛剛的話:
【如果我是你,費德,就該發揮一下翡翠城的為官智慧,哪怕發現了蹊蹺也故作不知,配合我們演下去,感激涕零地接受條件就完了。】
【為什麼就非要揭穿,讓所有人都難堪呢?】
看著詹恩眼前這副生人勿近的樣子,泰爾斯心情複雜,頗為難受。
「為什麼。」
終於,費德里科艱難開口,打破沉默,他毫無生氣地望向堂兄:
「為什麼偏偏就是我的父親?為什麼是索納·凱文迪爾?」
詹恩冷笑一聲,狠呸一口。
「那翡翠城還能指望誰?家族裡另外幾個不成器的、跟舊貴族們一體同化、只知道吃喝玩樂作威作福的叔叔嗎?還是忘恩負義的雙塔長劍和四翼巨蜥?」
費德里科沒有說話。
好幾秒後,詹恩深呼吸一口,低頭撫了撫額。
似乎意識到自己沒有正確回答問題的他又冷靜補充道:
「因為,因為叔父他不想成為敵人的棋子,向我們的家族走出致命一子。」
費德里科的眼裡滲出悲痛。
「因為如果他不死,不在王室問責的使者到來之前死,不在王國秘科把他帶去王都細細審問,打成真兇之前死,不在至高無上的國王旨意降下之前死,那翡翠城內亂就不止局限於內亂,而要徹底變成整個星辰王國的鬥獸場,變成復興宮的下注單。」
詹恩冷哼一聲:
「一如當年,西荒的單翼烏鴉——你知道上一代翼堡伯爵下場如何嗎?」
泰爾斯心思一動。
「你知道當年克洛瑪家族的人倫慘案,若不是我父親的盡力斡旋和上代西荒公爵的強硬態度,包括卡拉比揚家從中作保……」
詹恩冷冷道:
「其案一旦公開,就憑他犯下殺妻——他妻子還是壘石城老伯爵的親妹兼落日大主教的表姐——大罪兼殺子未遂,克洛瑪家族甚至會被落日神殿革除教籍,連翼堡的爵位封地都可能保不住嗎?」
詹恩扭過頭,狠狠喝了一口茶,對其中的苦澀毫無反應:
「更別說一個膽敢弒殺公爵兼親兄的弟弟了……」
費德里科閉上眼睛。
「而索納叔父深知這一點,」詹恩攥緊茶杯,「我母親也是。」
費德里科依舊失魂落魄:
「為什麼,為什麼……」
「因為叔父他是最出色的凱文迪爾——這是父親在生前寫給我的最後一封信上說的。」詹恩沉痛道。
「可他沒告訴我。」
費德里科紅了眼眶,他顫抖著握拳:
「他沒有。」
「他給你留了遺書,讓你不要復仇,」詹恩搖搖頭,「只是你自己不信。」
「他沒有寫清楚……」
「他tm沒法寫清楚!」
詹恩不耐煩道:
「他沒法確保你這偏執狂蠢貨不會再給敵人又一個入侵翡翠城的藉口!」
費德里科瞪著眼睛,望著茶杯里的茶碎。
「我不信!那是,那只能是他被你們脅迫著寫下的!如果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放過——」
詹恩冷笑搖頭。
「拜託,沒有人能脅迫索納·凱文迪爾,即便是他最尊敬的親哥哥,」他似乎漸漸恢復之前的刻薄,「你以為人們為什麼會覺得鳶尾花在內鬥?為什麼會認為叔父有資格做老公爵的政敵?是因為你父親太好說話了,誰都能逼著他寫遺書嗎?」
費德里科沒有回答。
「這樣,這件足以引發風暴,引來強權插手的『家族內亂』,在我回國前就結束了:一切都是鳶尾花禍起蕭牆,也只是凱文迪爾的自清門戶。」
詹恩幽幽道:
「除了換個公爵,翡翠城一切照舊。各家利益不變,維持平衡。除了幾句申斥,敵人無從下手,悻悻而歸。」
他最後嘆了口氣,道出族語:
「寧因友故,不以敵亡。」
費德里科的表情無比掙扎。
泰爾斯沒有說話——不止因為詹恩不歡迎他插嘴,也因為他不該在此時說話。
但他覺得此時此刻,屁股底下的這張椅子格外扎人。
好一陣子後,費德里科發泄似地拍了一下座椅,憤而抬頭!
「不,不不不……我不信!我了解你,詹恩,我知道這些都只是你為達目的而施的詭計……」
「該說的我都說了,毫不避諱,甚至當著這小屁孩兒的面。」
詹恩冷笑著打斷他。
「至於你為什麼不信,你為什麼寧願相信外人別有用心的污衊也不願相信血脈親緣的紐帶,寧願相信你父親是被陰謀不明不白地冤死,也不願相信我們所能寫在布告上的莊嚴文字,或者說,一旦你相信了,會有什麼後果……」
詹恩別有用意地瞥了費德里科一眼:
「那就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費德里科呼吸一滯!
「不,你……」他咬牙開口,卻無法繼續。
「至於你,費德,你想念的,究竟是你的父親,還是拱海城子爵?是索納叔父的清白和正義,還是他活著——甚至說,他不明不白地死去——能給你帶來的利益?」詹恩冷冷道。
費德里科先是一愣,旋即狠狠搖頭:
「不,你只是故技重施,在演戲,在胡說八道,想要動搖我的……」
「看在落日的份上,費德,動腦子想想吧,」詹恩大聲道,「當年你在拱海城造反失敗,若不是看在你父親份上,無論我還是拉西亞家族,我們怎麼可能讓你跑掉?這麼多年來,就憑鳶尾花和夜之國的合作關係,怎麼可能放任你活著?」
費德里科頓住了。
「若不是中途出了意外,我們跟科里昂的聯盟破裂,血獠牙倒向他們……」詹恩忍不住瞪了泰爾斯一眼,後者禮貌地笑笑,「你又怎麼可能被放回來?」
詹恩又想到了什麼。
「而你,多年後的今天,費德,你卻這麼輕易地向他們,向我們的敵人投誠,」他諷刺道,「而你用來分裂家族,抹黑鳶尾花的手法,甚至和他們當年如出一轍。」
費德里科狠狠咬牙。
「仲裁?貴族仲裁?《羅德里條例》?哈哈哈哈哈哈!」
詹恩看看泰爾斯,大笑道:
「鳶尾花能成為城市鏈條的最中堅一環,靠的是自復興王時代起的統治法理,是祖先的赫赫威名,和凱文迪爾的天生權利,所以無論是當年的翡翠城,還是如今的我,我們都避不開,也逃不開他們同樣利用至高無上的統治法理,對我們發起的突然襲擊。」
他陰沉地道:
「更別說,我們還有內鬼。」
「不!」
費德里科忍不住打斷他,前者舉著茶杯,杯中茶水顫抖連連:
「我不相信。你在撒謊,我父親他——」
「沒錯,叔父他是個頑固的死硬分子,既是我父親的左膀右臂,也是他的後期政敵,是翡翠城裡保守勢力的代言人,保護傘。」
詹恩不耐煩地道:
「但別忘了,他也是個堂堂正正的鳶尾花後裔,流著凱文迪爾的血!當更大的危機來襲,他忍辱負重,拒絕成為敵人的棋子和工具,為此不惜犧牲性命。」
費德里科沉默了一會兒,再度開口時卻愈發憤恨:
「不,這也不能為你脫罪!」
他憤憤抬頭,望向詹恩:
「你們逼死了他。」
「你們全部!」
詹恩沉默了。
「我不瞞你,我當年來不及回來,」公爵嘆了口氣,沒有回望費德,「去勸說你父親的,是我母親。」
費德里科眉心一動。
「我不知道索納叔父是怎麼想的,也不知道你父親到底有沒有後悔,更不會說我為她的行為感到自豪,」詹恩低聲道,「可大廈將傾,母親做出了那個危急時刻所能做的,最困難也慘痛的決定。」
「她一年後鬱鬱而終,我猜,我猜那是因為她始終對叔父懷有愧疚。」
詹恩頓了一秒,不忍道:
「儘管……儘管叔父毫無怨言。」
費德里科渾身一顫,下意識痛斥:
「謊言!」
費德里科喝了一口所剩無幾的苦茶,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你這麼說,只是為了挑撥我跟王子殿下的關係,讓我對他心懷怨恨,讓他對我產生猶疑。」
他望向泰爾斯,卻目光躲閃。
泰爾斯也覺得頗不自在。
「那就考慮清楚,堂弟,」詹恩冷笑道,「為了你的權位,你願意走出多遠?」
他死死盯著費德:
「你能忍受你的殺父仇人對你發號施令,忍受他坐在你面前談笑風生,而你還要向他低頭鞠躬,跟他舉杯言歡,乃至結為盟友彼此交易嗎?」
費德里科微微一顫。
「能為了翡翠城的和平和鳶尾花的將來,即便明知真相卻還要故作不知地演戲,非但不能拆穿還要竭力保密,忍著痛苦怒火擠出微笑嗎?」
泰爾斯深深蹙眉。
下一秒,詹恩怒喝道:
「你能嗎!!!」
費德里科一陣恍然。
好一會兒後,詹恩終於平靜下來,他低頭看向早已被喝完的茶水。
「我能。」
南岸公爵幽幽道。
「我能做到。」
詹恩面無表情:
「整整……十一年。」
泰爾斯閉上眼睛。
「久到甚至我自己都以為……」
詹恩慘笑一聲:
「我已經淡忘了殺父之仇,奪家之恨。」
聽到這裡,泰爾斯終於嘆出一口氣。
「我能說些什麼嗎?」王子低聲道。
詹恩看了他一眼。
「不能——但你就不說了嗎?」
南岸公爵強忍憤恨。
泰爾斯彎彎嘴角。
費德里科吸了吸鼻子,咬了咬牙。
「我依舊不相信你,堂兄,」他努力恢復思考,「我建議您也別相信他,殿下。」
泰爾斯不由皺眉。
真是印象深刻。
泰爾斯心底里的聲音低低讚嘆: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這位流亡貴族卻依舊保持冷靜,拒絕相信,堅持否定。
該說是他太冷靜了,還是太感性了?
是太衝動了,還是太聰明了?
是太堅持了,還是……
太現實了?
泰爾斯心中一凜。
詹恩聞言諷刺一笑。
「當然,堂弟,因為以你的立場,大概根本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但下一秒,詹恩居然轉向了泰爾斯:
「他不會和你合作的,泰爾斯,他很清楚自己真正的靠山是誰——這是戀權之人唯一的優點。」
這一次,他不再滿是敵意和厭恨,而是恢復了常態,冷靜理智。
仿佛剛剛對泰爾斯的無邊恨意都不復存在。
這再度令泰爾斯心情複雜。
「你在挑戰我?」費德冷靜地回應詹恩。
「而且他不會罷休,哪怕我和他共存在翡翠城,他也會不惜一切把我從路上拔除,無論那代價幾何,無論這代價是要自己給……」詹恩不理會堂弟,繼續冷冷道,「還是他人付。」
費德里科嗤之以鼻。
「問題是,堂弟,」詹恩眯眼道,「你真能為自己做決定嗎?能為自己付賭資嗎?」
費德里科目光一動:
「什麼意思?」
泰爾斯抬起眼神:
他突然注意到,眼前的兩位鳶尾花又恢復了理性的對弈。
仿佛剛剛令人驚愕的家族秘密,對他們而言,不過是褪了色的歷史背景。
無法影響他們當下的決斷。
不是,剛剛的真相,你這就消化完了?
這轉向……這麼快的?
只聽詹恩道:
「那個極境的血族殺手,費德,如果不是鳶尾花的敵人做擔保,夜之國會如此輕易地放他離開,為你效力?」
「是我親自說服他的,」費德里科哼聲,「那些被翡翠城欠了債的人,總得有路子回來要債。」
詹恩搖搖頭:
「而你那些還活躍在外面的幫手們,同盟們,手下們——或者你以為的手下們,他們真會按你的意思行動嗎?」
費德里科不言不語。
「甚至,哪怕你真的坐上了這把……那把座椅。」
詹恩下意識拍了拍自己的椅子,反應過來這是客座之後,又不得不咬牙指了指泰爾斯的椅子:
「你覺得你就會擁有你夢寐以求的一切?自由?尊嚴?權利?獨立?不再寄人籬下的自在?還是不再看人眼色的輕鬆?」
費德里科勾了勾嘴角,卻並不反駁。
「你做不到的,費德,堂弟,」詹恩冷笑道,「你穿了什麼樣的靴子,就決定了你能走什麼樣的路。」
「而你就行了嗎?就你現在這副德性?」費德還擊道。
「沒錯,堂弟,」
詹恩冷冷開口:
「我妥協了,窩囊得緊,讓你見笑了。」
詹恩不偏不倚直視費德里科,眼神冷酷堅定。
「為了更高的目標。」
只見他毫不示弱地盯著費德里科,理直氣壯:
「我也恨不得你現在就死,但我卻做出了妥協,容忍你活著——但這就是我為了翡翠城,為了大局,所能做出的犧牲,所付出的代價。而你呢,費德?費德里科·凱文迪爾?」
費德里科眼神微動。
「當更上一層的壓力降臨,當難以想像的大敵壓境,當昔日的陰影重新籠罩而來,」詹恩冷冷道,「跟我們父輩的犧牲比起來,你又懂什麼,又能做什麼呢?」
費德里科沉默了。
足足好一會兒。
久到泰爾斯甚至痛苦地憋下一個哈欠。
「那你就錯了,堂兄。」
終於,費德里科下定了什麼決心,他抬起頭,輕笑開口:
「雖然我還是不相信你……」
「最好別信,」詹恩冷冷道,「小命要緊。」
費德里科瞥了堂兄一眼,恭敬地轉向泰爾斯:
「但我接受您的提議,殿下。」
泰爾斯原本還沉浸在舊案真相的衝擊里,還在苦思今天該怎麼收場,聞言一驚抬頭:
「啊?什麼?」
詹恩不屑嗤聲。
「我將很榮幸成為候任拱海城子爵。」費德里科毫無玩笑之色,只是越發嚴肅恭謹,「以及您在翡翠城的耳目。」
泰爾斯怔住了。
為什麼?
為什麼涉及殺父之仇,他們卻如此冷靜?恢復得如此之快?
還能面色如常,移動籌碼?
明明他就坐在這裡,不是麼?
泰爾斯呆怔地自問道。
你知道的——心底里的聲音嘆息道——你一直都知道的,泰爾斯。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必須冷靜,必須輕描淡寫的原因。
或者說,力量。
「你還是成為國王的耳目吧,費德,更適合你。」詹恩譏刺道。
「而我也接受你的挑戰,堂兄,」費德里科轉向南岸公爵,眼神一厲,「讓我們面對來自彼此的威脅。」
他目光灼灼:
「在我的餘生,我不會停止鬥爭,我會看著你灰溜溜地從你的寶座上滾下來。」
泰爾斯神色一變。
「你可以試試,」詹恩怡然不懼,雲淡風輕,「或死在試試的路上。」
費德里科無視詹恩的威脅,只是輕聲道:
「我將用盡全力,以我的方式,讓鳶尾花重歸一統。」
「好讓我們成為眼前的溫室之花,還是百年後的路邊野草?」詹恩諷刺道。
「你會看到的,」費德里科眯起眼睛,「或者你看不到了。」
兩位凱文迪爾對視一眼,氣氛既有敵對警惕也有默契認可,微妙不已。
「好了,」詹恩突然回過頭,看向泰爾斯,「我說服他了。」
泰爾斯一驚:
「啊,啊?」
「怎麼,難道這不是你想要的嗎?」
詹恩似乎不滿意星湖公爵的一臉意外,他陰沉道:
「還是你想再聽一個我們家族的悲劇故事?」
泰爾斯反應過來,連忙微笑:
「不不不,夠了,夠了,我是說……這很好,那我們……我們之前答應了啥來著?」
「不必理會他,殿下,」費德里科微微鞠躬,跟詹恩的飛揚跋扈形成對比,「他只是目標達成了,在炫耀,同時伺機增加自己的話語權。」
泰爾斯抬抬眉毛,看看兩位凱文迪爾。
額……剛剛還你死我活的,妥協這麼快就達成了?
南岸人都是這樣談判的嗎?
還是凱文迪爾才會如此?
但門外傳來的提醒聲讓泰爾斯回過神來,連忙正色道:
「很好,公爵大人,子爵大人,那就祝我們合作愉快?」
他身體前傾,伸出一隻手。
費德里科眯起眼睛,率先上前,同樣伸手:
「大局當前。」
詹恩頓了一會兒,看看兩位合作者,這才哼聲伸手:
「下注而已。」
三隻手掌在空中一合——雖然都不是那麼友好和情願。
泰爾斯這才鬆脫一口氣。
「不著急,最後的決定會在禮讚宴上宣布——包括對當年舊案的說法。」
他看了看門口:
「雖然這話說出來有些囉嗦,雖然我不指望你倆就此消停,但是……」
泰爾斯試探道:
「在禮讚宴之前,應該不會有人想要搞小動作,並打破協定吧?比如……幹掉另一個人?」
兩位凱文迪爾對視一眼,卻沒有人回答。
於是泰爾斯又恢復了微笑,春風滿面。
「很好,散會!你先離開吧,費德,我跟詹恩還有話要說。」
費德里科頓時皺眉:
「我以為您該跟我有話說——我們才是一起顛覆他的人。」
詹恩冷冷地瞥了費德一眼。
「那歡迎你隨時來找我,費德,」王子笑眯眯道,「從現在起,你們都出入自由了——這就是合作的好處。」
「請恕我多嘴,殿下。」
費德里科回望著詹恩。
「支撐您『自由裁量』的力量,」他起身離開,話裡有話地道,「不在此城之中。」
費德里科轉身離開書房。
留下若有所思的泰爾斯。
「你聽到他的威脅了,泰爾斯。」
詹恩深深地望著堂弟離去的背影:
「他靠著你父親的支持奪得一席之地。子爵公爵,想或不想,他都會成為你父親的傀儡。」
泰爾斯眯起眼睛,無視詹恩的挑撥之意:
「但他看著也不像那麼溫馴的樣子,哪怕是對我父親,或者說,尤其是對我父親。」
「那就更糟了。」
詹恩的這句話讓泰爾斯不禁看了他一眼。
「什麼意思?」
詹恩冷笑一聲:
「你看見他是多麼冷靜,多麼理智了嗎?即便面對顛覆性的真相?面對當年舊案的真兇?」
聽到這裡,泰爾斯不由嘆息:
「聽著,詹恩,關於當年的真兇——」
但詹恩面色不變,更不給他說話的機會:
「要麼,費德無情無義無心,根本不在乎他父親是怎麼死的,要麼……」
詹恩盯著泰爾斯,目光灼灼。
泰爾斯被他盯得有些難受,不得不點頭道:
「你剛剛說過:要麼他早就想過這可能了,只是……不願承認。」
詹恩幽幽地望著他,點了點頭。
「為了權位,他甘願付出任何代價,哪怕淪為棋子,哪怕出賣良心,哪怕否認事實無視自家的血仇,」詹恩冷冷道,「那總有一天,當費德不再甘心作為棋子時,他也會甘願付出任何代價,哪怕是要反戈棋手,乃至掀翻棋盤。」
詹恩說到這裡頓了一下,自嘲一笑。
「不,他已經掀翻棋盤了,」南岸公爵無奈哂笑道,「但凡這回奉命來南岸領的不是你大聖人泰爾斯,而是另一個死腦筋的擁王黨人……」
泰爾斯微微蹙眉。
「總之,我的堂弟靠著低頭接受項圈,得到了新狗窩。但當他厭倦項圈,決心回頭咬主人的那一刻,」詹恩冷靜道,「他也不會在乎狗窩有多好。」
詹恩走到窗邊,望著城區下的熙熙攘攘:
「無論成敗,翡翠城勢必大難臨頭。」
泰爾斯思慮了一會兒。
「但我還坐在這裡呢,翡翠城雖諸事不順,但還遠沒到大難臨頭的地步。」
「那不僅僅是因為你坐在這裡,」詹恩輕聲道,「更因為我也坐在這裡。」
他回頭看向泰爾斯。
「有你,有我,所以你能勸服我,」詹恩幽幽道,「但費德不行,你不一定能勸服他,或者勸服了他也沒有用——你看見他為達目的都能做出什麼事了。」
泰爾斯沉思了一會兒。
「可你也很冷靜呢。」
「什麼?」詹恩聞言一怔。
泰爾斯嘆了口氣。
「我是說,你把慘痛的家族真相深埋心底那麼多年,卻還能忍住憤怒和恨意,十幾年來若無其事,言行如一,直至被堂弟逼到死角才泄露一二……」
泰爾斯深深地望著詹恩:
「相比起你堂弟,你也很冷靜,很理智呢。」
詹恩顏色微變。
泰爾斯的話不重,語速也不快。
但不知為何,當他話音落下,氣氛變得有些壓抑。
南岸公爵咀嚼著這番話的意思,斟酌考慮了好一會兒,這才緩緩開口:
「你是說,我和費德,我們其實是一類人?」
泰爾斯輕哼一聲。
「別忘了,這宮裡,」泰爾斯搖搖頭,「誰還不是凱文迪爾呢?」
詹恩頓了一會兒。
南岸公爵重新轉向窗外,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
出乎泰爾斯的意料,詹恩居然沒有反駁他的話:
「我不能說你的判斷是錯的。」
相反,他意味深長地道:
「費德失去了一切,什麼都沒了,所以他會拼了命,去奪取一切——哪怕這要他違反本心,保持反常的冷靜和理智。」
「而你?」
詹恩沒有立刻回答,他把雙臂撐在窗台上,身影孤單。
「我有這座城池,有鳶尾花家族,有我的妹妹,」詹恩緩緩轉身,直指泰爾斯,「所以我也會拼了命,來保全一切。」
泰爾斯皺眉:
「即便這同樣要你違反本心?」
詹恩深深地看著他,緩緩點頭:
「這是我和費德,是我們唯一的共同點。」
泰爾斯表情微變。
精彩的話術,高明的轉移,漂亮的脫身——他心底里的聲音在悄悄鼓掌:
一面承認你的質問和懷疑有其道理,一面又不動聲色地摘清責任劃清界限,重申他和費德里科的區別——可憑什麼費德里科的拼命是賭徒的紅眼之舉,而他,尊貴的南岸守護公爵的拼命就是老成的穩重之行?
就因為一個沒有一切,一個擁有一切?
因為一個是光腳的,一個是穿鞋的?
因為一個卑若塵埃,一個高高在上?
因為一個是索求利益的反抗者,一個是既得利益的掌權者?
因為一個鬧出的動靜要大些,一個掀起的波瀾要小些?
想到這裡,泰爾斯緊皺眉頭,不由開口:
「或者,這是你和費德唯一的不同點?」
詹恩聽出了泰爾斯語氣中的不信任,但他笑了。
「我還以為,像你這樣的人應當能理解呢,泰爾斯。」
泰爾斯一怔:
「什麼意思?像我這樣的人?」
「看看你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吧,」詹恩嘖聲道,「可你甚至還未曾擁有王國,坐上王座呢。」
泰爾斯眉心一跳!
「告訴我,泰爾斯,你拼了命所做的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
詹恩深深地看著他:
「奪取,還是保全?」
泰爾斯眼神一變。
糟糕,糟糕。
泰爾斯心底里的聲音向他嘆息:
雖然被你,泰爾斯,被你在羅網中禁閉多時。
但是這個對手成色依舊。
泰爾斯不由捏起拳頭。
依舊難纏。
依舊可怕。
依舊……危險。
泰爾斯和詹恩默默對視著,久久不言。
仿佛要把對方內心深處的想法,從眼眶裡挖出來。
直到門外傳來小聲的催促。
「總之,你自由了,」泰爾斯撇開視線,嘆了口氣,「希萊會在近期去找你。見到她時告訴她:我完成承諾了。」
詹恩聞言面色微變。
「你該離她遠點。」
「你該更信她一點,」泰爾斯忍不住道,「如果我真的離她遠一點,那你現在絕對見不到她。」
南岸公爵沉默了一會兒,起身離開。
「嘿,詹恩!」
泰爾斯看著他的背影,猶豫了一會兒,忍不住又叫住他,強迫自己開口:
「關於你父親的事,我只想說,我很抱歉……」
「什麼事?」
詹恩腳步一頓,卻不回頭:
「關於什麼的事?」
聽著對方這冷漠得事不關己的態度,泰爾斯不由一怔。
「沒……」
他看著對方的背影,最終還是懨懨垂頭,勉強笑笑:
「……沒事。」
詹恩頓了一會兒,這才點點頭,果斷地離開書房,與進門的馬略斯擦肩而過:
「沒事就好。」
看著他離開的身影,泰爾斯卻更覺內心一陣冰涼。
「一切順利?」馬略斯問道,一邊收走星湖公爵胡亂批掉的文件。
泰爾斯搖了搖頭。
他像是經歷了一場激烈大戰,累得身心俱疲,趴在書桌上直哼哼。
「不順利?」
泰爾斯嘆了口氣:
「托爾,你試過跟不共戴天的仇人面對面,強忍厭惡,放棄復仇,忽視恨意,乃至違心合作嗎?為了……大局?」
馬略斯一頓:
「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是啊……」
「容我為您感到抱歉。」
「什麼?哦,不是我……」
「那我為您感到慶幸。」
「額,倒也不用……好吧,其實我是站在仇人陣營的那一邊。」
「原來如此,」馬略斯若有所思,「那您想必也不好受吧。」
泰爾斯不由一怔。
「是啊,」他淡淡道,「有時候,是更不好受。」
「那容我為您感到抱歉。」
「哦,不必了,畢竟不是我本人。」
「那我為您感到慶幸。」
「嗯……怎麼又繞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