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終不怨
這一夜,忽然大雪紛飛。
鵝毛般大的雪片夾雜在蒙蒙雨霧中飄落下來,若是粘到身上,的確是要冷徹骨髓。這樣的夜晚,不知多少窮苦人家自夢中凍醒,他們除了咒罵幾句老天之外,所能做的也唯有掖緊被子,不讓得來不易的熱氣散去。
青衣緊了緊衣領,似是覺得有些寒冷,雖然她早該是寒暑無侵。
雨與雪毫無滯礙地落在她的發梢肩頭,又被熱氣蒸化成流水,絲絲縷縷地順著肌膚流下。青衣面色有些蒼白,唇上已無血色,還隱隱透著些青紫,如同不堪忍受淒雨寒風。
旁邊忽然響起一聲中氣十足,渾圓高亮的叫喊:「你這個壞女人!還在裝可憐呢,這點雨雪怎麼凍得傷你?快快將本小姐放下來,不然的話……不然的話……」
叫得如此動人心弦的,自然是蘇蘇,只是她現下被縛得牢牢的,吊在一根橫出來的樹枝上,在夜風中盪啊盪的,實在是有些狼狽。雪片雨霧一近到她丈許方圓就會化為無形,自是被她真元勃發的氣息蒸盡。然而蘇蘇動得了真元,卻偏偏指揮不了自己的身體,被根普通繩索隨便綁了幾道,就只有掛在樹上搖晃的份。
蘇蘇叫了幾聲,旁邊便有一個清亮的聲音道:「她不是身上有傷,而是心上有傷。」
「心上有傷?」蘇蘇冷笑一聲,道:「你看她半分真元氣息都不外泄,這也叫有傷?……咦!你是說她在傷心?哼,她傷的什麼心,人生得好看,修為深不可測,還有興致在這裡玩扮豬吃虎呢!」
與她說話的是個青年道士,身上也縛了幾圈繩索,搖晃著被吊在樹的另一邊。夜風夾雨拂來,吹得他轉了個方向,月光下看得分明,竟然是虛無!
虛無哼了一聲,道:「你這黃毛未褪的丫頭,想也不知道何謂傷心。」
蘇蘇大怒,喝道:「我已經十六了!」說話間,她兩根長長的髮辮飛舞起來,宛若兩根長槍大戟,不住向虛無刺去。
她真元所至,髮辮凝聚成束,鋒銳比之真槍有過之而無不及。
虛無又豈是易與之輩?他可沒什麼憐香惜玉的心思,張口一吹,束氣成刃,立時將蘇蘇的髮辮切了一小截下來,青絲滿天舞,被雨霧打濕後,都化入泥土中去了。
蘇蘇青絲被切,立時一聲尖叫,散開的髮辮立時收束到身後,牢牢藏起,再也不敢露出來。她吃到苦頭,不敢去招惹窮凶極惡的虛無,轉向十餘丈外立著的青衣叫道:「壞女人,快點放我下來,我要去幫爹爹打架!若不將我放下來,日後本小姐定會要你好看!」
旁邊虛無冷笑道:「你不敢來招惹我,就要去惹青衣小姐嗎?她可是比我要可怕多了。你也不想想,如果我打得過她,還會像你一樣,被綁起來吊在這裡?」
蘇蘇一時語塞,依舊嘴硬道:「可是我爹爹正在青城山上死戰,我怎可在這裡袖手旁觀?她就是再厲害,我也不怕!」
虛無似是嘆了口氣,道:「我也有個既想救、又想殺的人正在青城之巔,可惜,現在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林間一時沉默。
透過重重雪雨,也可看到遠方的天際時明時暗,大地更是偶有震顫,又有那善男信女發覺天現異象,慌忙爬起,燒香拜神,忙亂不堪,自然略去不提。
青衣就是那麼站著,任雪雨濕了發梢,透了衣衫,冷了心思。
也不知過了多久,虛無忽然嘆了口氣,向蘇蘇道:「都過去了……唉。其實,你這扮可愛、裝天真的招數騙騙我或許還會有用,想用來對付青衣小姐,實是自討苦吃。她可能早已看破世間萬象,人心變遷,卻只是不願去想、也不願去計較而已。你年紀畢竟還小,以後行走江湖,切勿小心,不可隨便施用陰謀詭計。要知道江湖之大,藏龍臥虎,可以克制你這點道行之人,實是數不勝數。」
蘇蘇一臉錯愕,張了張口,卻什麼都說不來。她畢竟年幼,猛然間被說中了心事,一時間就還不上嘴。
虛無伸了個懶腰,縛在身上的繩索忽然自行鬆了,將他放下地來。虛無自懷中取出一個青布包袱,當著蘇蘇的面緩緩打開,露出裡面近百件大小不一、形狀奇異的銀制刀具來。他上下打量著蘇蘇,笑得別有意味。
蘇蘇看著那一排排、一列列極精巧的刀具,不知怎的全身上下的皮忽然有些痒痒的,額角鬢邊,那隱隱約約、蓬蓬鬆鬆的絨毛都豎了起來。再一看虛無那曖昧表情,蘇蘇立時覺得身體裡的血都冷了,結結巴巴地道:「你……你想要幹什麼!」
虛無走到蘇蘇面前,含笑將包裹完全展開,便成了一張綴滿了刀具的方正青布!
被那百件奇異銀刃的亮光一晃,蘇蘇恐懼終攀至頂點,猛然閉上眼睛,以平生力氣縱聲高呼:「姐姐!救我呀!有人要殺我呀!」
「不是殺人,而是分屍。」虛無微笑著糾正著蘇蘇對這些銀刃用途的誤解。
這一解釋,蘇蘇連頭皮都麻了,只剩下尖叫的力氣。這聲尖叫,倒是悠長清亮、直上雲霄,聲傳數十里,若是有人聽到,都得贊一聲好嗓子。
這聲尖叫倒還真有效果,餘音裊裊之際,便聽得有人遙遙提氣叫道:「小姐休慌,我等來也!」
這人聲音渾重厚實,一聽便知道行不淺,而且又有數人發嘯應和,更是占了人多勢眾四字。這些人來得好快,短短一句話的功夫,已近了數里,眨眼之間便來到了蘇蘇與虛無面前。
可惜,他們趕來得快,躺下也快。還未來得及看清落難弱女子容貌與惡徒形貌,交代下場面話,人人都是眼前突然漆黑一片,嘴中更是塞滿了東西,滿是土腥味。
這幾人好不容易掙扎爬起,這才發現面前地上都是一個半深不淺的坑,剛剛好是個人臉形狀。而拼命吐過之後,皆發現嘴裡灌的都是泥漿灰土。有那頭腦靈光的,便有些明白過來,原來在剛剛電光石火間,他們已被人悉數打翻在地,頭還被踏到了地里去。
這是何等道行!
先爬起來的那人心中寒意頓生,悄悄地望了眼被吊在樹上的蘇蘇與在旁邊若無其事地站著、一看就是正想做些讓人想想就要噴血惡事的虛無,賠上笑臉,就有意退後。雖然看到蘇蘇那無比精緻的小臉蛋時他立刻就是一暈,再看到蘇蘇被捆得凹凸有致的身材時更是心搏驟停,可是千好萬好,終好不過自己的性命。
虛無微笑著,雙手一陣揉搓,但聽得叮叮噹噹一陣亂響,自他雙手間落下一堆零零散散的廢銅爛鐵來。
這時沖入林中的六人都已爬了起來。這些人道行不弱,腦子也就還不算笨,沒有立刻就口出惡言。只不過看到被縛著的蘇蘇時,人人都是口乾舌燥,雖正是淒風苦雨紛沓至,卻恨不得拉開前襟,袒露胸膛,好泄一泄身內那股燥氣。
只是待他們看到地上那堆零碎,立時人人倒抽口冷氣,慾火邪念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因那堆零碎本都是他們所用的兵器法寶,此刻卻被虛無空手揉成了廢鐵。再無知之人,也該知道那面容清秀、似乎無害的道士要想殺了他們,只不過是反掌間事。
然而令他們幾乎一口血噴出來的是,被吊著的蘇蘇掃了他們一眼後,居然是鄙夷道:「幾個廢物也趕來送死幹什麼,耽誤本小姐求救!」
虛無揮了揮手,六人立刻心領神會,抱頭鼠竄而去。至於接下來林中會發生些什麼,他們哪裡管得了?至多,也就是在某個風寒雨重、寂寞無人的夜裡,自行在心中把後面發生的事情補足罷了。或許,一遍還不大夠。
清靜之後,蘇蘇提氣於胸,又要尖叫之際,虛無笑道:「青衣早就走了。」
「她去了哪裡?」蘇蘇一怔,下意識地問道,一時忘記了自己尚要求救。
「再過上幾年,你自然就會明白她會去哪裡。」虛無道。
蘇蘇黛眉倒豎,如只被踩了尾巴的貓咪,叫道:「我十六了!」
虛無又將那幅青布在蘇蘇面前展開,百件銀刃重現眼前,蘇蘇氣焰立消。虛無望著面無人色的蘇蘇,道:「扮可愛、裝天真,對我可是沒用的,記得了沒有?」
蘇蘇面色慘白,乖乖地點了點頭。自離開無垢山莊之後,她這一路上遇到奸猾好色的老老少少,加起來也不及一個虛無可怕。
虛無緩緩將青布合攏、折好,放入懷中。看著他做這一切,蘇蘇驚魂初定之後,忽然覺得,這生得很是好看的道人竟也有些說不出的寂寞。
虛無嘆道:「我今生之願,本是令黃泉中人得在人間行走。現下看來,這個心愿終歸是虛妄。且不說我何時方能有如此大的法威神通,便是來日,也該是無多了。若有一日我身殆神散,這一套器具卻是我多年心血所在,不忍令它失傳。我總覺得,千萬年後,或許會有它們發揚光大之時。你我今日同樹為縛,也算有緣,所以給你看看。」
他向蘇蘇笑笑,道:「不狠狠嚇一嚇你,你又怎記得牢?」
清朗笑音依猶在耳時,虛無已飄然遠去。
蘇蘇愕然,忽然一線天光照在臉上,這才發覺不知何時已雨住雪停,天色初明。那縛在身上的繩索,也自行散落。
獨立林中,蘇蘇只覺這夜恍若在夢中。她忽然想起了青衣,想起了那淋雨被雪的婷婷身影,想起那無跡可尋、卻又似無處不在的寂寥。
蘇蘇實想不明白,會是何人,忍令她神傷。
夜已盡,雨住雲收,風散雪停,風波已過,得意者、失落人,各自散場。
道德宗三真人與眾弟子自是要回西玄山的,其餘人等則要回歸西京長安。自明皇出逃後,如蘇姀等一干人自然而然地便將大明宮、華清宮等宮室據為己有,反正也無人敢說個不字。青墟宮雖已成廢墟,但畢竟是地脈靈氣匯聚之地,自然不可就此捨棄。道德宗理所當然地占據了這處所在,留下十名弟子清理廢墟,約束秩序,並且看管那些僥倖逃出一劫的賀客來賓。
其時虛玄壽誕過了已久,此時還在青墟宮滯留不去的,自多是些趨炎附勢之徒,沒有什麼世外高人。他們眼見青墟宮毀人亡,連真仙都負傷遠遁,這才想起道德宗三千年來大小惡戰無數,卻始終屹立不倒,果然是有道理的。別的不說,單說宗內藏龍臥虎,隨便拉出來兩個後輩弟子就足以匹敵真人。這些人此時方知曉害怕,又兼臉皮過人,一個個硬拉著道德宗弟子,口稱上仙,表示自己被青墟宮妖法蒙了心智,才會做出糊塗事來,若有機會,定要上西玄山去,聽紫陽老神仙講上百日經書,才好洗卻全身罪孽。
大戰已畢,雲中霧嵐即行飄然而去。對青墟這塊寶地,她只說道雲中居現下居處靈氣充溢,已是幾百年受益不盡,何需再貪圖寶地?
風雨雖過,然而余寒未褪。
太隱真人直言無忌,言道一回西玄,便要再聯合宗內真人,攜得力弟子,要上靈墟尋那雲霓晦氣。她雖是屍解散仙,然而道德宗連真仙吟風也鬥了,區區一介散仙,又何足道哉?
道德宗史上大能之士無數,屍解得道者少說也有十餘,然而前輩真人求的皆是大道飛升,屍解後即會自入輪迴,為的是來生靈識不昧。更多人則是勇猛精進,強沖飛升最後一關,最後雖於天劫中灰飛煙滅、卻也心中無悔。如雲霓這般屍解後捨棄道心,競求長生的,道德宗卻是一個也無。
當然雲霓畢竟數百年修為,也遠非尋常真人可比,太隱真人直言要四名真人齊出,再攜得力弟子布陣,方可一舉拿下雲霓,送她解脫。然而雲霓狡猾,又不擇手段,實是不易對付,如何布置,還要請濟天下主持局面。聽到要擒雲霓,濟天下登時雙目光芒大作,連聲答應下來,也不想想他一介凡軀肉身,在群修混戰之地,是何等的兇險。
想濟天下勇氣之源,無外乎龍象天君給雲霓下的「長腿光屁股」五字評語。
除卻雲霓之外,那忘塵先生屢次與道德宗為難,自然也是不可放過的。太隱真人已經說過要去無垢山莊殺殺人、放放火,自然不能食言。與雲霓相比,無垢山莊已算不上什麼大事,雖然忘塵先生也是經營多年,周圍布下殺陣無數,然只消有太微與守真兩位真人在,就沒什麼陣法能夠攔得住道德宗。
此時眾人已各自散去,道德宗幾位真人正說話間,忽聽一陣騷亂,兩名道德宗弟子將尚秋水自青墟宮外一間偏殿中扶出。這曾經特立獨行的妙人,此刻白袍破爛不堪,身上新傷壓舊傷,也不知多少道新舊傷痕迭在一起。那如垂瀑般的秀髮此刻也粘在一起,發上的也不知是穢物還是血污。
然而他致命之傷,卻是心口處刺著的一柄匕首!那兩名道德宗弟子道行不夠,不敢下手救治,只得立刻抬來幾位真人處。
尚秋水還留有幾分清醒,見到太隱真人,只能勉強笑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已是暈了過去。
太隱真人眼見得意高弟竟是這般模樣,登時瞳孔急縮!他一言不發,後退一步,將位置讓給了紫雲真人。這匕首插的位置極毒,以太隱真人之能,連三分救治的把握都沒有。
紫雲真人小心翼翼地餵尚秋水服下一粒細若米粒的丹丸後,便運勁一分一分地將匕首抽出。匕首離心一刻,尚秋水忽然大叫一聲,噴出一口黑血,旋即沉沉睡去。
「怎樣?」太隱真人面色陰沉。
紫雲真人搖了搖頭,輕嘆道:「盡人事,聽天命。能否醒來,端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太隱真人目中精芒閃動,問道:「這把匕首是何時插進去的?」
紫雲真人面上同樣陰雲密布,道:「兩個時辰前。」
兩個時辰前,正是青墟宮大敗虧輸,宮破人逃之時,又是何人,猶自不忘殺人滅口!太隱真人放虛玄等離去時,卻不知自己心愛弟子心口方被插入一隻匕首。
太隱真人一言不發,揮手招來巨戟,便欲向西北方飛去。
「且慢!」紫雲真人和顧守真人同時飛身而起,一前一後攔住了太隱真人。
太隱真人濃眉跳動,寒聲道:「兩位真人,不來助我報仇也就罷了,卻還來攔我,這又是何意?」
守真真人嘆道:「我等剛放過了青墟殘餘,怎好即刻食言?何況青墟虛玄虛罔尚在,我們現下追上去,即使得勝,也是慘勝,還落得個惡名。這又是何苦?」
太隱真人怒視顧守真,冷笑道:「折的又不是你的徒兒,你當然無所謂!打不打得過,貧道可管不了那麼多。怎麼,守真真人是想先和貧道較量一下不成?」
紫雲真人打圓場道:「紫陽掌教令我們給青墟留一脈生機,為的不是一己之私,而是想留下千年道統傳承。我等需得體會紫陽掌教一番苦心。況且我宗與青墟轉戰多日,仇怨早積下無數,連景宵真人都是損在了青墟手中。而此戰之後,我宗毀了青墟基業,青墟二百餘後輩弟子大半折在了這裡,還占了青城山這塊洞天福地,可說不單是報了大仇,還有富餘。秋水這事確是不可忍,依我看不若如此,修書一封,遣人送給虛玄,讓他將傷害秋水之人交出,如此可好?」
太隱真人靜立片刻,猛地將巨戟重重一頓,吐出口濁氣,喝道:「這場仗,怎麼勝得都是這麼不痛快!?」
太隱真人一手扛戟,一手提著尚秋水,再不理會紫雲、守真二真人,逕行西去。他胸中積鬱難解,一路縱聲長嘯,嘯音如雷,滾滾西去。
雲風道人佇立空中,望著太隱真人西去背影,面色如常,背後長劍卻發出嗡嗡低吟,似欲離鞘而出,卻終是平靜下來。
太隱真人正馭風西行時,旁邊忽然響起沈伯陽那懶洋洋的聲音:「雲風那傢伙老實,敢想不敢做,我可不一樣。怎麼樣,要不要我去殺幾個青墟弟子,出了這口惡氣?」
太隱真人徑向西行,一言不發。
沈伯陽笑了笑,身形漸漸隱去,道:「記著,你欠我一個人情。」
穿山過湖,直至數百里後,太隱真人方才稍駐腳步,向懷中昏迷不醒的尚秋水望了望,又嘆了口氣。
諸事終於告一段落,紛亂之中,無人注意紀若塵行蹤。蘇姀、濟天下等在西京聚齊後,方發覺紀若塵根本未至。他此時修為已非同小可,氣息漸漸與天地隱為一體,如刻意隱瞞行蹤,就連蘇姀已無從察覺。
紀若塵不至,眾人忽如少了主心骨,登時一片迷茫,不知該向何處去。
是繼續興兵西征?搶個皇位回來又是誰坐?除了濟天下,恐怕沒人有這個興趣。而濟天下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論德論才,自己都不是那塊料。抑或是繼續向吟風尋仇,痛打落水狗嗎?其實細細想來,諸人中也沒有誰與吟風有深仇大怨。再說就算想打落水狗,也需知曉他在何處。吟風身具真仙威能,雖身受重傷,又攜塊如山般重的飛來石,飛遁而去時同樣是瞬息千里,不露行蹤。
紀若塵在時諸人都不覺得他有什麼特異之處,甚而大多時間是濟天下發號施令,眾人無須多想,只要遂行就好。而此時蘇姀、孫果等人方才發覺,一直以來是紀若塵決定該做什麼,當向何處去。他突然一走,人人忽然不知道該幹些什麼了。
張殷殷聽得紀若塵未曾回來,臉上悄然浮起一層陰悒,然她立刻換上笑顏,每日裡言笑盈盈,比平日裡還要顯得輕鬆寫意。
然無論軍中將領、還是孫果、玉童、濟天下等異士,每次見到恍若身上灑滿陽光的張殷殷時,卻總覺得天是陰的。
第二日上,蘇姀便離開西京,說是悶了,想要四下走走。這位天狐姐姐被關得久了,所以東至大海、北抵冥山、南到雲夢、西上崑崙,她都要去看看。眾人當然不會攔她,想攔也攔不住。
東海之上,波濤若山,風雨如晦,一月不息。
海的中央,有一座無名小島。說是島,其實不過是方圓十餘丈的一座礁石罷了。風浪稍大些,小島便會時時淹沒在排空濁浪之下。
這本該是飛鳥不停的荒島上,卻坐了個人。他懷抱鐵矛,據石而坐,任潮擊浪打,風吹雨襲,均動也不動。
疾風挾狂雨,迎面打在他臉上、頭上,再順著發梢面頰流下。他卻全然不覺,如一軀空殼,與這無人荒礁,漸漸融為一體。
這一夜,張殷殷忽然心有所感,便獨坐在太清殿頂,取出一管紫竹洞蕭,悠悠吹將起來。
夜風漸重、鉛雲如墜,眼見又是風雪將至。
這一曲洞蕭,卻是千迴百轉。
茫茫崑崙,此際早已是萬里銀妝。巍巍群峰間猛獸匿蹤,偶見方得一二蒼鷹自群峰間掠過。
群山之中,有三座奇峰突起。中央一峰峰頂平滑如鏡,宛若一座蓮台寶座。左右雙峰即細且長,越過中峰,高高伸向蒼穹,再向中央合攏。遙遙望去,這三座奇峰共同構成一座巨門的框架。
遠方天際浮雲忽然四散,一座小山般的巨石徐徐飛來,輕飄飄地落在中央孤峰峰頂,幾乎將這裡許方圓的孤峰平台盡數占滿。巨石周圍浮著數十道光帶,飄舞靈動,托著巨石有若一葉飛絮,似乎隨時可能再度浮空而去。實際上,這塊巨石重逾山峰,實與一座小山無異。可是被它壓著,下面那座孤峰卻是晃都不晃一下,顯然也有特異之處。
巨石頂端,籠罩著濃濃紫霧,雖然山風劇烈,霧氣也是凝聚不散。紫霧之中,隱約可聞雷鳴之音,又偶有一道細細紫火離霧而出,在空中飛出百丈,方才漸漸消散,沿途留下無數跳躍電火,可見紫火之威!
巨石之下,吟風背靠巨石坐著,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如一條離水許久的魚,早無半點仙人風範。好不容易,他才算回了口氣,頗有自嘲意味地笑了笑,這才低下頭去看著胸前那仍無法合攏的空洞。隨著他每一次呼吸,傷處即會傳回無法抑制的痛,這種痛,令吟風不由得回想起仙界玄荒時,與無數天妖異獸殊死相搏時的痛楚。
他輕輕摸了摸胸口傷處,那裡邊緣處的血肉早是焦黑成炭,而且指尖一觸上去,就是陣陣灼痛,一小塊烏青擴散開來,直蔓延到大半根手指,才慢慢消退。顯然射來的那柄飛劍除了快得無與倫比,上面還塗了劇毒。只是就連吟風也不知道什麼毒會這麼霸道,居然連他沾染三分仙力的真元也抑制不住。
然吟風已是真仙,雖仍是血肉之軀,但不朽不壞,用毒再怎樣都是旁門左道,如何奈何得了他,只消安靜休養三日,便可盡清餘毒。
吟風喘息稍定,忽然想起了提矛欲刺、然最後卻黯然離去的紀若塵,先是一嘆,又浮起淡淡的笑來。
吟風已不再用玉胎仙雲測算天機,反正現下測算出的結果也不知哪個是真、哪個是假,還憑空消耗了修為。不知為何,想到紀若塵後,吟風忽然覺得胸口抽搐的痛,竟也是有些暢快的,有點昔日對上生死大敵前的凜戒與興奮。
雖然此刻無酒,也無人可與他共酌,然而豪情當酒、崑崙為伴,意境一點也不差了。吟風越笑越是大聲,再罵上句此世學來、特別中意的「他奶奶的」,頹廢立時洗盡!此戰之敗,非戰之罪,只是敗在對方的陰險手段上而已。只消三日後,他即會道行盡復,又是叱吒間有風雷的真仙!
道行盡復後又當如何?
吟風掙扎著,扶石站起,向石頂那氤氳紫氣望去,笑了笑。這世間的鉤心斗角、紛亂情仇,就隨他去。此地亘古以來從無人跡,安安靜靜地守得顧清圓滿飛升,了卻心愿。
人間種種事,此生萬般情,不妨都留在這裡,化風隨雲。
古老相傳,崑崙有仙山。然而此崑崙非彼崑崙,崑崙為仙界聖境,內有玄奧秘境無數,相傳為上古天仙居所。然而崑崙之內究竟有多大,有多少秘奧,吟風也不過曾去崑崙赴過一次北帝宴席,又哪裡能夠盡數知曉。人間崑崙,大多不過凡山,但內中也有一二玄秘所在,比如吟風此刻所坐的石台。這三座山峰,合稱登天門,又名問仙台,乃是人間距離仙界最近的所在。歷來謫仙被貶時,或修行圓滿重返仙界之時,大多是通過此登天門的。
顧清乃是靈石化胎而成,雖自上界打落凡塵,已歷百世修行,但未曾入得仙班冊藉,與尋常仙人便有了不同。雖然功行圓滿後,她也可通過登天門回歸仙界,可是經歷天劫威力大弱,入仙藉時的品秩也就要相應的降下一二等。是以此役之前,吟風從未想過要用崑崙登天門。
登天門與天相接,自有蒼茫大氣,渾不可抗,是以方圓數百里內,凶獸匿蹤,妖物不現。它們並不知曉登天門所在,然則身處範圍內,則會焦躁不安、修為大弱。身在此地,縱使道德宗和蘇姀、紀若塵等人追了上來,修為必然大受影響,而且附近都是險峰絕地,尋常修士想要上來也要大費周折。吟風身在登天台上,只消借得少許蒼茫之氣,一身仙術威力就會大增。
可說直至此時此刻,吟風才將人間諸修視作了生死大敵,要藉助一切天時地勢殊死一戰。
他端坐登天台邊緣,前臨萬丈絕崖,緩緩閉目,慢慢進入無所覺而無所不覺得至境。
七日之後,吟風雙目重開時,仙法盡復。然而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蘇姀及道德宗群修並未藉此良機來崑崙追殺。吟風倒是有些不解,以道德宗、蘇姀等人此前表現出的環環相扣、記記絕殺的凌厲手段,不應該放過這麼好的機會才是。
吟風未及想得明白,忽然鬢髮無發自動,眉心間更是亮起一點七彩虹光!
吟風面色大變,抱住飛來巨石,仙力發動,瞬息間橫移數十里,將飛來石放置在另一座山峰峰頂,然後飛上半空,遙望登天台。
登天台上,已非荒涼寂寞景象。台周罡風如刀,圍繞著三座孤峰瘋狂環繞,將峰周堅逾精鐵的山石切削得碎石紛飛。百里之內驟生層層厚雲,自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在登天台上空不住盤旋,雲旋中心處深幽不見底,只是隱見透出重重紫電。
吟風雙眉越皺越緊,面色凝重。
左右山峰的峰尖處,各亮起一點電光,隨後化成十丈許粗細、千丈長的紫電巨龍,咆哮著在中央登天台上交織匯聚,炸出一團耀目之極、直徑百丈的雷球!
吟風長發應雷而起,眉心虹光已不可抑制,一點點散發出來。
長空之下,忽然響起鏗鏘金甲之音,浩大若洪流,似有百萬甲士正在一齊振甲擊盾般。
天上雲旋中心處的紫電已積到極致,不住有丈許大小的雷球飄落下來,在空中遊蕩不定。每顆雷球都拖著數道細長紫電,與雲旋心處聯成一體。頃刻之間,能夠瞬間將尋常上清修士殛成焦炭的紫電已密密麻麻地遍布百里天地!
此情此景,豈是天地之威可以形容!
吟風反而完全寧靜下來,雙手籠於袖中,面上似憂似喜。
層雲至深處,紫電天火交織而下,鋪出一條百丈寬的大路來。隨後天火匯聚,自火中走出一位二丈高下,披厚重紫金碧海騰龍甲、飄猩紅織錦,持四丈鎦金鉞的仙將來。仙將行得甚快,一步百丈,數步之間已在登天台上方立定。在他身後,環甲聲中,著覆面麒麟盔、赤精銅鎖環甲,或舉盾、或擎旗、或挺槍、或橫刀的兵卒不住順路而下,在那仙將身後列成整齊軍陣。
此將此兵,皆非凡俗,只看這千人方陣乃是踏雲而立,便可知曉。
吟風劍眉微不可察地躍動數下。此軍此將,千萬年前,他自然是非常熟悉的。將是仙將,兵是天兵。
只是仙將天兵,何以會致人間?
吟風躊躇著,那仙將雙目中光芒閃耀,天火噴出數尺之遠,已望向了吟風。他掌中金鉞一分,喝道:「吾乃桁先,為大羅天君座前撫境將軍,鎮守撫掃太明玉完天四境。那邊可是四方巡界使吟風?」
以仙界品秩而論,吟風貶下界前所居四方巡界使乃是五品,而面前仙將桁先獨鎮一天,是為三品,品階要遠遠高過吟風。況且吟風此刻仍屬被貶下界,不論品階,因此身份上確要遠遜於桁先。
吟風躬身施禮,道:「罪臣吟風,見過桁先將軍。」
桁先大手一擺,道:「何必多禮?巡界使此番在人間經歷百世輪迴,想必仙品功德大有進益,重登仙界後,該當另有重用,仙藉升遷,不在話下。來人,給巡界使看座!」
桁先一聲令下,便有十六名親兵自兩旁上前數步,取背後大旗揮舞,片片祥雲霧藹自旗面上不住揮出,頃刻間幻化成一座青玉作底,琉璃為瓦,四柱盤龍,彩鳳雕欄的高台,又有白玉長階生成,一路延伸至吟風面前。高台正中,早有親兵以祥雲化成諸天昇平寶椅,椅背以三柱青金為梁,正是三品仙座的標誌。
桁先首先在仙座上坐定,於他側下方又幻出一個仙座,以紫風精銅為背梁,卻是個四品仙座。
吟風此時神識盡復,仙界的規矩自然曉得,於是拾級而上,立在桁先面前,卻不肯就座,道:「罪臣謝過桁先將軍。可是即使罪臣重返仙界,再錄仙藉,這座位卻也不是罪臣能夠坐得的,還請桁先將軍換過吧!」
桁先笑了笑,道:「這張椅子,巡界使卻是大可坐得。等巡界使重返仙界,定然會委以重用,我帶來的這張椅子,到時候只怕還不夠巡界使坐的。本將軍素來謹慎小心,既然敢帶下來這四品仙椅,當然是有十分把握,且是有天君提點過的。不然的話,以吾區區一個三品將軍,如何敢私授四品仙位?」
吟風未再推辭,在四品仙椅上端然坐了,然而他面上並無多少喜色,又問道:「吟風不過一介下仙,何敢勞動桁先將軍仙駕?不知將軍此次下界,還有何貴幹?是否有用得上吟風之處?吟風不才,輪迴百世後,於這人間界也多少略知一二,可以略盡綿力。」
桁先望著吟風,笑得有些奇異,道:「不瞞你說,本將軍此番帶兵下界,主要就是為了幫助巡界使了卻百世塵緣。」
吟風大吃一驚,他可是知道要令仙將天兵在人間現身,需要付出何等代價,別說區區一個五品仙,就是二品巡天真君下界輪迴,也用不著這許多仙將天兵護衛,何況是獨自鎮守一天的三品將軍領軍?怕是只有一品天君,抑或只有四大超品天君方能有此等待遇。然而無論天君還是大天君,又怎可能被貶下界?
吟風當即起身道:「桁先將軍說笑了!吟風何德何能,敢勞將軍仙駕?」
桁先搖了搖頭,道:「本將軍率本部三千天兵下界,所費多少,想必巡界使也是清楚的。老實說,本將軍也想不明白助巡界使飛長中,何以需要天兵下界。不過大羅天君既然頒下令來,想必自有深意。我等仙品不夠,不能上體天機,也是正常的,巡界使倒不必驚慌。言歸正傳,巡界使百世輪迴已滿,卻遲遲未能飛升,塵世間必是有些阻礙,可否詳細道來,看本將軍是否有幫得上忙的地方?」
話已至此,吟風心下多少有些明白了。桁先品秩遠過吟風,卻是如此客氣,想必就是因為大羅天君這道仙令。要調仙將天兵下界,必是要知會仙帝的。而桁先乃是三品仙將,下界的又是三千天兵,更需仙帝首肯,方可成行。所以推測起來,更應是仙帝授意,大羅天君代傳帝命,方會有桁先與三千天兵的下界。若是如此,受到仙帝如此垂青,那麼吟風回歸仙界後仙品當不止於四品。想來是因為這個緣故,桁先才會對吟風如此客氣。
既然桁先已經如是說了,吟風便也不再客氣,略一沉吟,便道:「千年前罪臣受貶下界的緣由,桁先將軍想必是清楚的。現在卻是有個麻煩,還望將軍相助。顧清即是青石所化,今世修行也是一路平坦,目前已修得七瓣蓮開的地步。然而在此之後,她修煉多日,卻怎都過不了最後一關。我尚未經歷天雷劫火,還是肉體凡胎,看不透仙蓮不攏的緣由。桁先將軍乃是真身下界,不受此間凡塵蒙蔽,應可看得明白究竟是何原因使得她最後一關不得圓滿。」
桁先奇道:「巡界使玉胎仙雲測算天機,精準奇妙,本將軍在仙界亦是久有所聞,怎會測不準區區一塊青石的格局?」
吟風苦笑道:「不瞞將軍,於這人世間事,我是屢測不準,不知是否是身在局中的緣故。現在我早就不再運使玉胎仙雲妄測天機了,即使測了,也多半無用。」
桁先吃了一驚,道:「你居然也測不準天機,這卻是為何?玉胎仙雲豈同尋常仙法,又怎會有身在局中這類限制?」
吟風搖頭嘆道:「具體情由,我神通有限,實是不知。」
桁先目運神芒,向吟風看去,片刻後始有凝重之色,點頭道:「巡界使仙法高強,本將軍早有聞名,今日見了,卻是更有精進。如此仙術仍測不準這世間之事,內中必有原因,看來輕忽不得。也罷,即是如此,我等便當以穩重為先。本將軍先行看看那塊青石吧。」
吟風點了點頭,也不起身,袍袖一拂,飛來石即從遠飛近,穩穩停落在雲靄高台之上。高台自行擴張數倍,將若大個飛來石輕輕托住。桁先與吟風的仙座則自行升起,略高於飛來石頂便即停穩,不高不低,剛好能讓桁先與吟風可以俯視依舊在死關中的顧清,而桁先又比吟風高了一線。高台擴張、仙椅升空,實際上桁先或吟風即未下令,也沒動念,純是自行為之,又恰到好處,實是深具靈性。
仙將天兵下凡,於細微處見手筆,隨便一台兩椅,便將人間不知多少法寶比了下去。
桁先端然坐定,體內仙力暗轉,雙目中噴出數尺長的明黃天火,目力逐層穿破包裹著顧清的氤氳紫氣,直指本源道心。在桁先眼中,此時的顧清就是一方浮空旋轉的青石,石心中有一朵七瓣紫蓮,蓮周天火熊熊,不住炙煉著紫蓮。然而蓮心中似有道無形力量,周而復始,徘徊不去,不斷撐開蓮瓣,不使合攏,更不令紫蓮複合成金丹。
桁先乃是仙軀神眼,不受這世間拘束,一望之下心中已有些明白,當下笑道:「這方頑石,看來於此間倒還有些牽絆未了。不過這是小事,就讓本將軍為她除了這點俗緣吧,免得誤了巡界使飛升。」
吟風聽得顧清飛升在望,心下大喜,當下施禮道:「如此有勞將軍了!」
桁先笑道:「舉手之勞,好說,好說!」
客套完畢,桁先左手掐個仙訣,凝神運力,忽然大喝一聲「咄」!這一聲喝,直將百里天穹震得裂痕處處,天裂處不斷漏下玉明天火,而蒼穹下崑崙震動,宛若地已裂,天將開!
桁先雙目天火噴出丈許遠近,仙力勃發,顧清上空立時多出朵七色彩雲來,雲中降下金雨無數,悉數融入氤氳紫氣之中。於是青石石心處天火驟得仙力之助,登時燒得熊熊烈烈!
七瓣紫蓮震顫不已,苦撐多日之後,終耐不住兇猛天火,緩緩收攏蓮瓣。
在桁先、吟風及三千天兵之前,氤氳紫氣洶湧顫動,直擴至十丈方圓,忽然自紫氣中升起座七層玲瓏寶塔,又自塔中噴出千朵蓮花,洋洋灑灑,紛落如雨,瞬息間便令桁先與一眾天兵看得目瞪口呆!
氤氳紫氣忽然收盡,現出了端然盤坐、五心向天的顧清來。她雙目徐開,凌煙塵、蹈虛空,長身而起,抖一抖身上青衫,彈落俗緣無數,然後頂心中一道青氣油然而生,直衝凌霄,於九天處化成千朵丈許大小青蓮,方緩緩化雲散去。
至此,顧清終修至紫蓮化盡、金丹渾圓的至境,百世塵緣,行將了結!
桁先好不容易將鬱結在胸中的一口仙氣噴將出來,嘆道:「好一塊仙石!看來她仙藉品秩,當不在你我之下。再過得一會,天劫來時,便該有天女鋪路、瑞鶴來迎了。」
顧清雙眼淡然如水,環顧一周,已將大千世界收於眼底,前塵往事,盡上心頭。待看到桁先、吟風與三千天兵時,顧清若有所思,然而轉眼之間她便似明白了什麼,又變成昔日那恍若與天地一體的淡漠。
一如她初上西玄之時。
在這百世輪迴行將功德圓滿之際,吟風本該是滿心歡喜,然而不知為何,他面上並無分毫喜色,反而略皺劍眉,眉宇間隱現憂色。
桁先也有些愕然,仰首望天,再看看顧清,如此周而復始地看了三四遍,面色越來越是古怪。本來崑崙之上層雲密布,登天台正上方雲層已初顯赤紅,這是天劫將至,劫火初生之相。然而隨著顧清氣質轉化,空中的劫雲竟然漸漸散了!
桁先仙軀神眼,早看出顧清本相青石之中,一顆金丹正不住幻化成一尊玲瓏寶塔,再化成千朵蓮花灑落,復又歸為一顆金丹。這正是極高仙品的徵兆,按理說早該羽化飛升,怎的反而劫雲都不見了?桁先心中暗暗有些尷尬,未曾想初次下界,未及立威,就遇上了這等棘手之事,讓他這個三品仙將如何下得了台?
桁先凝定心神,仙力運轉,神目再次向顧清掃了過去,要找出她不得飛升的關鍵。這麼一望之下,桁先果然有所發現,於是喝道:「原來如此!你那點俗緣仍是未了,自然不得飛升。」
桁先這麼一喝,顧清雙眸中的淡漠化開少許,望向桁先,問道:「這位是……」
吟風道:「這位乃是仙界太明玉完天撫境將軍桁先。」
顧清略施一禮,依是淡淡地道:「原來是桁先將軍,顧清方才失禮了。」
依仙界規矩,顧清不管顯化何等異象、將來能獲幾等仙位,此刻都仍屬未入仙藉的凡身。她這樣只是略施薄禮,桁先面色登時就有些不太好看,不過他念及顧清本是靈石脫胎而成,不懂仙界規矩也屬正常,也就強忍著沒有發作,只是道:「本將軍率本部三千天兵下界,多留一刻,便是多耗費許多。因此事不宜遲,本將軍就先助你了結未盡俗緣,速速飛升,回歸仙界、重列仙班,方是正事。」
顧清問道:「未知桁先將軍準備如何助我了結俗緣呢?」
「此事實也簡單!」桁先一抖掌中鎦金鉞,道:「本將軍此次下界,特意推來了太明玉完天鎮天至寶玉羅丹丘鉞。本將軍已經察知,牽扯你不得飛升之人身具九幽之力,很是有些麻煩,只可惜修煉時日尚短,眼下倒還不成氣候,難與我等上仙相提並論。你只消將他的名字說與我聽,本將軍即可令他灰飛煙滅!」
顧清淡然一笑,道:「即是我的俗緣,那還是我自行解決吧,不敢有勞將軍。」
桁先先是一怔,隨後面色一沉,道:「這是什麼話!本將軍與三千天兵在下界多待一刻,仙界也會消耗不菲,豈能因你一個就在此多有逗留,真是不知輕重!速將他名字報來,本將軍辦完這趟差事,也好早回太明玉完天去。」
顧清仍是搖了搖頭,淡道:「塵世有句俗話,叫解鈴還需系鈴人,所以還是不要勞動將軍大駕為是。」
桁先默然不語,雙目天火又熊熊而起,眉心處更是亮起一道火線,向外噴吐出明黃色的天火。他上上下下打量著顧清,仙力如潮,不住掃過她的身體、神識,探尋著過往未來。
顧清方自功行圓滿,未經天劫,仍是肉體凡胎,天火沐身,實是痛苦難當。但她坦然受之,即不隱瞞,也不抵抗。
吟風雙眉緊鎖,忽然道:「罪臣知曉那人是誰,此人姓紀名若塵,身懷九幽之火,刻下應仍在這世間。」
這一剎那,顧清與桁先的目光皆落在吟風身上。顧清目光雖如初見時的淡漠,然而吟風卻覺似是兩道火流落在自己身上,灼得心頭嗤嗤作響。吟風心中一顫,然而心中隱隱然已有預見,是以仍沉定自如,並不理會顧清。
桁先赤紅的雙眉漸漸鎖起,眉心火線中天火更是噴得火生一尺,語聲中已顯威嚴:「巡界使大人,本將軍當然知曉那人姓甚名誰,還需你提醒嗎?巡界使鎮守四境已久,豈會連這點關節都不知道?只有她自己報出紀若塵名號來,方可憑藉這點俗緣發動仙法。那紀若塵是否在人間,也不重要,無論他在哪一界,本將軍玉羅丹丘鉞所發欲界不滅雷,都可將他即刻化為灰燼。這其中關節,巡界使都該知曉的,卻仍如此說,可是明著在欺本將軍無知嗎?!還是巡界使以為,你等二人羽化飛升、重列仙班後品階大進,可不將本將軍以及大羅天君放在眼裡了?!」
吟風嘆了口氣,桁先所說關節,他如何不知,只是藉了萬一的希望而已。
他望向顧清,嘆道:「桁先將軍所言,你也都聽到了。塵緣百世,不過春夢一場,如今你靈識盡復,前世今生,也該當如水流花謝,盡復東流。百世輪迴,便只在今朝圓滿了,將他的名字告訴桁先將軍吧,這已不再是你我之事,而是牽涉甚廣的大事。認真說起來,我這已是一百零一世的輪迴,卻已過了當日下界時的罪罰,重返仙界後尚不知有何結果,會牽累到幾位神仙。所以眼下實不宜再多生波折。」
顧清望向吟風,眼中淡漠消去,終於道:「我已負過他一回,不願再負他一次,所以這個名字我是不會說的。你且先回仙界吧。」
「那你怎麼辦!」吟風霍然站起,雙眉倒豎!
顧清從容道:「我本就是一方頑石,從未入過仙藉。待了卻這段塵緣,或許百十年後,再重行飛升吧。」
「一派胡言!」不待吟風開口,桁先便怒斥道:「你當仙界是什麼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現在本將軍就與你明言,你今日牽掛塵緣,不肯羽化飛升,即是頭等大罪,還敢妄想百十年後重新飛升?這等大罪認真論罰,即使你在人間躲著,每隔十年,也會有天雷轟頂,總要將你化為飛灰,連冥府陰土也不得去,才算完結!只是本將軍素來留有一線生機,念你成型不易,又受了百世輪迴劫難,只消你現在將他的名字說出來,本將軍便可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你可聽明白了?」
顧清微笑道:「將軍有心,顧清自然明白,只不過……」
她話未說完,吟風當即斷喝道:「百世輪迴與一世塵緣孰輕孰重,你難道連這都分不清楚嗎?!」
顧清不答,而是望向雲天相接處,在那裡,群山莽莽,穹廬蒼蒼,渾然一體,再也難分彼此。
吟風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
她如果分得清楚,恐怕早就完成輪迴,羽化飛升了,還需要等到今天?
吟風未及再勸,忽然九天之上落下數道金燦燦的電火,與吟風慣常召喚的紫火天雷大為不同。天雷一落,即刻化成碗口粗細、金光湛然的鎖鏈,層層套在顧清身上,將她凌空提起。空中電火不斷,又化成數丈粗細、百丈高,九條金龍盤繞的圓柱,鎖鏈響處,顧清已被縛在了巨柱上。
顧清剛自死關中出來,元氣未復,法力較桁先實是差了十萬八千里,而且她似乎根本就不想抵抗,任桁先將自己鎖在圓柱上。鎖鏈以及圓柱皆是太明玉完天天火劫雷所化,看似冰冷凝聚,實則灼熱無比,直可化鐵熔銅。
儘管身軀被鎖鏈圓柱灼得嗤嗤生煙,顧清的淡定漠然卻未有分毫變化,她緩緩閉上雙眼,根本不再向桁先與吟風望上一望。
「頑石,你可知罪?」桁先厲聲喝道,其音如雷,轟轟隆隆的響遍數百里群山。
顧清淡然道:「我做我當做之事,何罪之有?」
此言一出,桁先怒意大盛,吟風也是面色慘澹。
仙界大律,逆天乃是頭等大罪。顧清百世輪迴已滿,飛升在即,又有仙將桁先下界助她過了最後一關,然她卻不願捨棄最後一點塵緣,不肯飛升,實是違逆了仙帝當日所頒下的百世輪迴仙旨,而且牽塵緣舍仙機,更是其心可誅。
違逆仙旨,罪同逆天。
特別是桁先在場,更坐實了顧清抗旨不遵的大罪,休說一個吟風,就是大羅天君在此,恐怕也救不得顧清。
果然桁先喝道:「既然你執迷不悟,本將軍即代天行刑!從今以後,諸界諸天,再無你這塊頑石!」
桁先即將玉羅丹丘鉞高高舉起,大喝一聲,鉞端射出道道金光,幻化成一柄巨大金鉞,向圓柱上的顧清激射而去!
顧清不見不聞,從容待死。
其實被太明玉完天火燃燒到現在,即使桁先不發此鉞,再過片刻,顧清也將煙消雲散。若到那時,該無人知曉自入死關之後,她心中所思所想,究竟是些什麼。
忽聽嗆啷一聲響徹天地的金鐵交擊之音,數百名天兵竟被震得站立不穩,從雲端摔下,桁先也覺足下雲台一晃,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他忙放眼望去,卻見一柄晶光燦然的仙劍橫空而出,架住了他所發金鉞!根本不用看使劍之人,單看古拙的劍身、浮空而起的淡淡紫炎,桁先便知這是吟風昔日威震玄荒的定天劍!
他又驚又怒,戕指喝道:「吟風!你好大膽!竟敢攔阻本將軍代天行刑,這可是逆天大罪,當清退仙籍,墜入俱滅虛空,永世不得超生,你……你可知曉!?」
桁先身軀明黃天火熊熊而起,心下竟有些惴惴不安。吟風出任巡界使已久,又怎會不知這些?
吟風手臂一震,定天劍發出一聲悠長龍吟,劍身紫焰大盛,已化作丈許長的巨劍,劍鋒輕輕一震一拖,已將金鉞擊成大蓬金焰。金鉞一毀,桁先掌中玉羅丹丘鉞登時震動不休,竟爾現出數道裂縫來。
吟風轉過頭來,冷笑,雙目盡紫。
「紫火天瞳!」桁先大叫一聲,已略有驚慌之意,指著吟風,叫道:「你,你竟已修成了天書第七卷?不過,本將軍可是有本部三千天兵在此,你即算天書大成,又能如何?本將軍回歸仙界後,自有天君來處置你等!」
吟風笑了,笑得竟然有些猙獰,猛然喝道:「桁先!你還回得去嗎?」
吟風頓足,踏足處雖是虛空,卻震得巍巍崑崙一陣戰慄!群山顫抖間,他已飛身而起,挾萬鈞之勢,向桁先當頭壓下!
桁先早舍了雲台仙椅,足下金雲涌動,一邊向登天台飛退,一邊舉玉羅丹丘鉞向吟諷刺去。兩邊早搶上八名太明玉完天仙將,各持仙兵,齊齊向吟諷刺來。只消將吟風擋上一擋,桁先便可退回登天台上,重返仙界。
出乎桁先意料,玉羅丹丘鉞竟毫無滯礙地穿過吟風胸膛,八名仙將的兵刃,也一齊刺入吟風體內!
吟風毫不抵抗,竟以肉身在仙兵上滑行,而後丈二定天劍當空橫斬,已將驚駭絕倫的桁先梟首!
吟風手腕一翻,定天劍環行一周,再將插入體內的仙兵盡數斬斷。
此時桁先高高飛在半空的頭顱鬚眉皆張,吼聲如雷:「吟風!你擅殺天將,自絕仙路,必永墜無盡虛空!!」
吟風凌空而立,周身浴血,遍插刀槍,看上去隨時都會魂飛魄散,然而威嚴所至,卻懾得三千天兵不敢稍動!
定天劍緩緩升起,指向三千已是不知所措的天兵。
「今日爾等,一個也休想回去!」
於是巍巍崑崙上,血染碧空。
又是嗆啷數聲,定天劍凌空斬落,太明玉完天火所化的鎖鏈斷成數截,通天九龍柱也中分而裂。
顧清已被天火灼得昏迷不醒,她宛若秋葉,徐徐飄落。
吟風左手接住顧清,右手提著定天劍,凝立空中,舉目四顧,卻見關山萬里、神州茫茫,天地雖大,諸界雖廣,他卻又該向何處去?
正思量間,猛然間一股金火自胸內湧上,吟風再也壓制不住體內沸騰不休的太明玉完天火,雙目中紫炎散盡,晃了一晃,十指漸松,顧清與定天劍先後滑落,然後他雙眼漸漸垂下,也自空中栽落。
千里崑崙,似是拂過一聲輕輕嘆息。
有如冰五指,輕輕握住了定天劍劍柄,那暗淡無光的劍鋒,此刻距離山石已不過數寸。又有一隻縴手,接住了吟風已被鮮血浸透的身軀,不使他墜落凡塵。
顧清反手將定天劍插在背後,雙手橫抱吟風,踏風而起,升至雲天一線處,方始立定。
她也舉目四顧,同樣望見了萬里關山、蒼茫神州,可天地間偌大的一個世界,卻有何處可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