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擦了多久,也才清理了四個隔間,卸妝濕巾已卻快用完了。
到了明天,興許不用到明天,今天晚上,這塊被清理乾淨的地方,又會被重新寫上新的GG。
從前她就最喜歡這種乾淨的門板,在這上面寫GG,最顯眼,效果最好。
一股無力感油然而生。
她到底在幹什麼?這麼做完全沒有意義。
這麼多人都在做黑中介,她也只是其中一員,就算要怪,也怪不到她頭上。
這樣的念頭一滋生,肩膀驀地沉了下來,似乎被什麼壓住了。
她步履蹣跚地推開下一個隔間,明明沒有鎖門,卻推了三次才成功推開,這扇門仿佛有千鈞重。
關上門,機械式地掏出濕巾,抬眼看向門背。
突然,她眸光震顫。
入目是一片紅,一種帶著珠光質感的膏狀的紅。
這種色澤一看就很貴,應該被珍惜地點塗在嘴唇上,小心翼翼地抿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如同刮膩子般拿來刷牆。
是誰這麼浪費口紅,在門背抹了一大片,這得足足用掉一支吧?
視覺效果實在太震撼了,像是某種靈異事件,又像是某種惡作劇,紅彤彤的,很是駭人。
湊近看去,她嗅到一股淡雅的芳香,還有紅色遮蓋下隱約浮現的紅色字跡——「愛心捐卵」。
女生怔了怔,旋即明白了什麼。
垃圾簍里有一個被扔掉的口紅空殼,看包裝是個大牌,售價要兩百。
她用GG騙女生賣卵去買大牌口紅,有人卻用大牌口紅遮住GG,阻止女生被騙。
人性的偉大與卑劣,昭然若揭。
這片突兀出現的紅不再驚悚,而是變得熱烈、熾熱了起來。
恍惚間紅色變成了一片火海,灼傷她的眼球,炙烤她的靈魂……
另一邊,食堂門口。
蕭嵐挑選了一張拍攝角度最好最清晰的照片,發給了高校分局的警察。
留言:「我無意中看到這個女生的聊天頁面,發現她疑似從事非法賣卵行業,為了避免更多受害者出現,請儘快查一查她。」
對面回復了「收到」。
沒過幾分鐘,對方忽然發來一張正面照片。
「你看看,是她嗎?」
這辦事效率,蕭嵐都震驚了。
難道這就是省城速度嗎?
「是她,沒錯,這麼快就數據匹配上了?」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又發來一張照片,這次是全身照,背景是公安局。
「不是,我還沒開始找,她自己來自首了。」
蕭嵐愣了一下,他瞥了一眼垃圾桶里的空泡麵盒,心裡納悶:
難道她還是吃了?
不對啊,盒子都沒打開,吃毛線?
就算吃了,也不至於發作這麼快啊。
真是奇奇怪怪。
「那個女生說,她自首是想讓警方幫忙找到一個學醫的女碩士。
那個女碩士家裡人出車禍,急需用錢,自稱跟好幾個賣卵黑中介聯繫上了。
她擔心女碩士跟她沒談攏,被別的黑中介忽悠成功,她想利用警察的力量儘快幫忙找人,勸說對方不要賣卵。」
看到同事的解釋,蕭嵐這才確信,原來對方是良心發現了。
這還是他碰上的第一個沒用道具就幡然醒悟的犯人呢。
那個黑中介沒吃他的痛改前非小辣椒,所以整件事跟蕭嵐無關,自首的功勞也算不到蕭嵐頭上,沒有系統獎勵。
但是蕭嵐沒有獎勵比拿到獎勵還要開心,道具帶來的悔過,哪有真心悔過有意義啊。
「你們找到那個女碩士之後,應該會通知校方去核實吧?核實情況以後,能不能告知一下我。」蕭嵐說。
對面的警察只當他是關注案件進度,畢竟是他先發現的,當即表示:
「可以可以,有進度就同步給你。」
根據聊天記錄里的研究生錄取通知書,加上微信號等輔證作為線索,警方親自致電引起校方高度重視,找到一個學生是分分鐘的事。
一查不得了,竟然是實情。
那位醫學研究生是個品學兼優的好苗子,在這樣一個競爭激烈的環境,年年拿獎學金。
因為家庭變故事出突然,她已經短時間內借遍了親朋好友,能借的錢都借了,某某平台的籌款也搞了。
只是那些籌款平台有過太多不缺錢還讓網友捐錢的先例,把網友們的信任與愛心都消耗完了,她這個真正需要幫助的,反而沒獲得什麼關注。
去社媒平台求助,騙子更是多如過江之鯽,而且他們編造的賣慘故事個個都比她精彩。
要麼自稱退役軍人遭受迫害,要麼自稱單親媽媽抱孩在天台,相比起來,她這個醫學碩士的身份毫無噱頭。
好在所借所籌總算成功從閻王手中搶了人,只是能不能真的逃過一劫,還要繼續住院治療,這意味著要繼續燒錢換命。
那個女碩士沒有考慮過借網貸,她清楚網貸都是利滾利的東西,會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而學醫是出了名的「越老越吃香」的行業,意味著未來五年內她幾乎賺不到錢,根本填不起網貸的窟窿。
她也沒時間出去接兼職,醫學生的考試出了名的難,根本不是突擊備考就能過的。
功課一科都不能落下,不然就會失去獎學金,失去評優評先機會,未來所有的規劃全被攪亂。
萬一掛科太多,將來說不定畢業都成問題,過往所有努力統統付諸流水。
人們總說,人生有很多選擇。
不,不是的,富人的人生才有很多選擇,窮人沒有。
作為一個從大山里考出來的寒門學子,她從未真正逃離過大山。
你看,那千山萬壑,不是一直在她眉間心上、肩頭脊背處壓著嗎?
她已經習慣了與這種壓力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無非是腳步沉一些,只要走路的時間比別人長,她總能不掉隊。
可突然之間,山崩了。
在被山石徹底掩埋的前一秒,她看到了廁所里的賣卵GG,登時猶如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頭腦中的知識無法快速轉化為財富,她的姿色也不足以用肉體換取足額的金錢,那她還能賣什麼呢?
名校碩士的光環,她的基因,她的……健康。
一次抽取30到40顆,那她應該可以賣個10次左右。
她所學的醫學知識可以給自己保命,甚至她可以自己給自己操作。
聽說有些黑心機構的「專業醫生」其實是保潔出身,培訓幾個星期就直接上手術台了,那還不如讓她自己操刀,好歹學醫六年多了。
明明都已經把自己當成案板上的肉去討價還價了,沒想到,交易沒成,事情卻先敗露了。
校領導把她叫去辦公室,還沒開口就先露出一副又惋惜又憐憫的表情。
她頃刻間察覺這個女領導已經知道了一切,興許還有更多人都知道了。
對啊,肯定校方領導都知道了,不然也不會特意安排一個女領導來找她談話,這樣才好聊賣卵的話題啊。
難堪、羞愧、無地自容瞬間淹沒了她,同時滋生的還有一股自暴自棄的情緒。
不這樣,還能哪樣呢?
憑空多了一個錢窟窿出來,總得堵上啊。
學校已經幫過她了,組織了全校捐款,屬實是仁至義盡了,可錢還是不夠啊。
總不能再捐一次,一直不夠一直捐,直到把大家的愛心耗光為止吧?
她已經做好聽領導批評的準備了,然而對方卻是給她倒了一杯熱茶,隨即直奔主題:
「有位警察同志在辦案過程中得知了你家庭的情況,他決定幫助你。
他願意報銷你家人住院醫治的全部醫藥費和後續療養費,還會資助你上學直到工作的第二年,你以後不用再為錢的事情擔憂了。」
「賣卵是違法的,考慮到你只是動了念頭,沒有正式行動,警方就不追究了,學校也不會把這事公開,只是要找你說清楚這事,確保你已經打消了念頭。」
「你以後啊,就好好學習就行了,將來回報社會,用一身所學幫助更多的人,這是警察同志們、還有咱們全體老師對你的期盼。」
校領導說了這麼多,女碩士一貫聰明靈敏的腦袋,此刻卻連消化第一句話都那麼艱難。
「老師……真、真的嗎?住院費可是很大一筆錢,很大一筆……」
她腦子裡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是,警察並不是高薪職業,雖然不知道工資具體多少,但她家人進的可是ICU病房。
任誰也無法在每天以「萬」為單位的支出面前毫無壓力吧?
她很需要幫助沒錯,但她不想讓別人為了幫她而陷入困境,尤其對方還是一位人民警察,每一分都是辛苦賣命錢。
「而、而且,我家裡人沒有醫保,醫藥費一點都報不了銷。
那位警察叔叔他……他可能不知情,這個錢比他想像的還要多得多。
千萬、千萬不要勉強,麻煩您幫忙轉告一聲,無論給多給少都是幫助……」
女生腦子混亂得不知道怎麼措辭,著急得揮舞雙手,很快又克制地緊緊攥拳,指甲深深摳進掌心裡。
同樣的顧慮,校領導同樣想到了,她並不是沒了解情況就把學生叫過來的。
只是看到學生這麼懂事,她忍不住憐愛地摸了摸對方的頭:
「放心吧,具體情況我已經跟那位警察同志說過了,他說他自己工資不高,但是家裡人有錢,付醫藥費和資助你不是問題,讓你不用操心。」
「小小年紀,承擔這麼多不容易。以後就學著像其他同齡人一樣,偶爾放鬆一下吧,肩頭的擔子,有人替你扛了。
他交代過,讓你不用想著回報他,今後等你有能力的時候,去替別人扛一扛,就當是回報了。」
「還有,警察們之所以知道你的事,是你找過的一個賣卵中介去自首時說的。
她被你的經歷打動,乞求警察一定要找到你,阻止你傷害自己的身體。看,別人都這麼珍惜你,你一定要更加珍惜自己。」
女生很想說點什麼,表個態,或者做出保證,可她只是喉頭哽咽,除了哭聲,什麼聲音都發不出。
……
當蕭嵐收到校方提供的銀行卡號,核對了女生的信息之後,他動動指頭,轉了20萬過去。
並備註:「先治著,不夠後面再拿帳單找我報銷。」
那位願意幫女碩士家人付醫藥費,以及包攬對方學費生活費的好心警察,自然是他了。
全市警察,乃至全國警察裡面,應該找不出幾個比蕭嵐還有錢且身上沒有負債的人了。
他選擇匿名捐贈,一方面是生性低調,不求回報,另一方面也是不想露富,不想測試人性的貪婪。
蕭嵐只能幫那個女生一陣子,不能幫她一輩子。
他已經幫她解決了後顧之憂,至於前路……前路漫漫亦燦燦,就讓她自己去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