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漆黑之日(1)
東京都,成田機場,車流從高速公路出口一直堵到候機大廳。
港口在海嘯來襲的第一時間就不堪使用了,出入城的高速公路也已經被車流堵死,逃離東京的唯一通道就是空港。人們一邊趕往機場,一邊給各種訂票機構打電話,但無論航空公司的白金卡客戶還是旅行社的VIP都買不到票,所有機票都在海嘯襲來後的幾分鐘內售空。每一架飛機都是滿載起飛,機艙里塞滿了客人,行李艙里塞滿了從各大政府部門運來的機要文件,保存在皇宮中的珍貴文物也被裝箱運來。很多人都是只帶著隨身的小包飛離東京,大量的行李被棄置在候機大廳里。
人們用最後的理智來守護日本人奉行的「禮」,沒有人喧譁,也沒有人插隊,人們手持登機卡在安檢通道前排隊,每張臉上都寫滿了喪亂。父母緊緊地把孩子摟在身前怕他們跑丟了,此刻如果有孩子在人滿為患的候機大廳里跑丟,那肯定是再也找不回來的。
隨處可見老人在送別子女,丈夫在送別妻子,送別的人隨著隊伍移動,依依不捨。不是每個家庭都能買到足夠全家人逃離的機票,這種時候就得有所取捨,老人的生命所剩不多,花費機票讓他們離開是不太值得的,於是在第一時間被捨棄;丈夫有力氣,在災難中逃生的機會比妻子大,所以妻子優先上飛機;一家有兩個孩子的話往往是年紀大的孩子得到機票,因為他已經能夠照顧自己,即使成為孤兒也能承擔起繁衍家族的使命。送別的人都努力地笑著,說些鼓勵的話,卻在親人消失在安檢通道的盡頭時忽然流下淚來。
無數緊握的手被保安強行扯開,戀人們隔著玻璃親吻告別,淚水和口紅一起印在玻璃上。
上杉越默默地看著這一幕幕的生離死別,只覺得被那沉重的絕望壓得喘不過氣來。登機的人還以為留下來的親人有機會倖存,只有上杉越知道這場災難的本質,這時候選擇把機票讓給親人就等於選擇死。
但他沒法說出這個真相,否則最後的理智也會崩潰,多數人都會在死亡的恐懼下放棄克制,人們會為了登上飛機而暴力相向。
「上杉越先生麼?我是成田機場的海關官員綾小路熏。雖然您是搭乘私人飛機,但是也必須走海關和安檢程序,請跟我來,我帶您從貴賓通道清關。」苗條幹練的女孩接過他手中的旅行箱。
這種時候日本人也還是一板一眼,沒有人想到要去沖貴賓通道。上杉越想,要是換了在巴黎,男男女女早就玩命地吻在一起,還會有瘋子揮舞著手槍為他的愛人打劫一張機票了。
「謝謝。」上杉越看了綾小路熏一眼,這麼漂亮的女孩子,這種時候還恪守職責送他上飛機,卻不知道她自己已經沒有登機的機會了。
「快點!」綾小路熏壓低了聲音,「局面隨時都可能失控,到那個時候貴賓通道就沒用了。」
其實綾小路熏何嘗不知道,作為機場工作人員她自己卻沒有一張登機卡,但她強迫自己不去想,她沒時間害怕,她得抓緊時間送儘可能多的人走,就像那時候黑道封鎖了海關大廳,她想放昂熱離開。
上杉越到達貴賓通道的時候還是引發了一些騷動,普通通道前人滿為患,貴賓通道前空蕩蕩的,海關官員領著一個孤身老人辦通關手續,不由得讓人懷疑這個老人的身份,皇室成員?落荒而逃的首相?有人開始叫喊說這不公平,有人向上杉越投擲空的礦泉水瓶。上杉越低著頭,任憑礦泉水瓶砸在自己身上,什麼話都不說。他沒什麼可說,他不是皇室成員也不是首相,但他確實有某種義務去保護這個城市這個國家,但現在他已經放棄了,他這是落荒而逃。
「您……您的護照是昭和年間辦的!這樣的護照已經能進博物館了啊!」給上杉越辦手續的海關官員急得滿頭大汗,「我這裡查不到您的護照號!」
上杉越用的是一張極老的護照,他辦這張護照的時候海關還未使用電腦系統,所以系統中沒有這張護照的記錄,海關官員在放行和阻攔之間猶豫,他也搞不清楚用這樣的護照登機是否合法。
上杉越扭頭望向綾小路熏求助,卻發現這個女孩正默默地掃視著人群,似乎在人群里找尋著某個人。
這個時候綾小路熏竟然還想在人群里找尋那位跟黑道淵源很深的外國老人,想知道他有沒有趕來機場。因為那個老人的緣故,她的審美在最近這段時間出現了變化,朋友們都說她變成了一個老年控。
她並不知道眼前這位貴賓就是昂熱安排離開東京的,命令是以東京都政府的名義下達的,她只是履行職責。她倒不是對昂熱有什麼樣的感情,只不過在這個天崩地裂的時候,想把東京城裡最美好的東西都打包裝上飛機運走。
上杉越這邊的問題還沒解決完,普通通道那邊又出了新的麻煩,一個小女孩抱著她的貓哇哇大哭起來,因為安檢人員告訴她不能帶貓上飛機也不能託運。這種時候行李艙里塞的都是國寶和機密文件,別說是一個小女孩的貓,就算是天皇家的貓也未必能有登機的待遇。小女孩哭完了又跟媽媽再三保證自己會把嚕嚕抱得好好的,嚕嚕可以跟她坐一個座位,媽媽氣得直罵她,他們家就這一張登機卡,媽媽自己也沒有。可機場是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的,一隻貓不算什麼,可是如果貓放行了,後面就會有人抱著拉布拉多犬上飛機。
後面排隊的人也煩躁起來,為了一隻貓的事情堵塞了安檢通道,這時候時間就是人命。小女孩怯生生地看著那些討厭她的大人,緊緊地抱著她的小貓。看起來她也是從小養尊處優的孩子,被所有大人寵著,從沒有體會過被所有人責難的感覺,在聚得越來越密的大人群里,她像一塊小小的礁石那樣孤獨。
那隻貓也是個慫貨,在人群中嚇得尾巴都粗了,只知道蜷縮在小女孩的懷裡,諂媚地舔著主人。如今這個世界上,只有這個人類想要它活下去。
小女孩忽然舉著自己的小貓給安檢人員,還有自己的登機卡:「那我把我的機票讓給嚕嚕。」
人群沉默了幾秒鐘,罵聲再起,在大人看來,這是小孩子用來耍賴的另一種方式,有人說那就讓貓上飛機把她留下,有人說叫保安來把她和那隻貓分開。這不是多愁善感的時候,更不是愛護動物保護動物的慈善晚宴,役有人願意為一隻貓多花哪怕一秒鐘。
只有上杉越感覺到了針扎般的疼痛,在人群的縫隙里他看見了小女孩的眼睛,驚恐、淚水和祈求同時出現在孩子的眼睛裡,上杉越知道她真的是很害怕,但沒法放棄她的貓,也許她在耍賴,也許她真的要把登機的機會讓給她的貓。大人是很難理解孩子的想法的,大人的世界裡有各種各樣的東西,有煙有酒有女人有盛宴有時裝,孩子的世界裡只有區區幾件東西,陪她睡覺的玩偶,陪她度過那麼多時間的貓,所以她不願意放開那隻貓,就像父母不願意放棄孩子那樣。
每個人的生命都很短暫,在你的一生里,有幾個人能陪你那麼多年?
上杉越的電話響了,他接了起來,這種時候居然還有人打電話給他,他的電話號碼沒幾個人知道,通常只有送麵條和豬骨的夥計才會給他打電話。
「到機場了麼?」電話里傳出昂熱的聲音,背景聲是狂風巨浪。
「到了到了,我在海關辦通關手續。」上杉越舔了舔嘴唇,「謝謝……謝謝你昂熱,我知道我讓你失望了。」
「失望個屁,我對你本來也沒抱什麼希望。」昂熱冷冷地說,「我有件事,本想離開日本了再跟你說,不過想了想,還是現在告訴你吧。根據我們的情報,你可能有兩個兒子!」
上杉越呆住了,一瞬間腦海徹底空白,女孩的哭聲、人們的斥責聲、小貓的喵喵聲,什麼聲音他都聽不見。怎麼會?哪裡來的兒子?自己孤獨了那麼多年,已經放棄了人生,這時候卻冒出兩個兒子來?
「你沒聽錯,你有兩個兒子,就在東京,但你們彼此都不知道對方。」昂熱重複。
「是……由衣生的麼?」靜了好幾秒鐘,上杉越輕聲問,聲音劇烈地顫抖,全然不像是他自己說出來的話。
「由衣?」昂熱倒是怔住了。他想過上杉越知道這個消息之後的各種反應,但是由衣是什麼東西?由衣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不是由衣生的?那是……千代子?」上杉越猶豫著報出了另一個名字,昂熱這才想明白由衣是個日本女人的名字。
「千代子又是什麼東西?」昂熱驚怒。
「那……多鶴?富枝?」上杉越絞盡腦汁回憶著,「總不會是芳子吧?」
「你這個老王八蛋!你這些年不是號稱過著禁慾的孤獨生活麼?不是號稱寧死不結婚就是不要生下帶皇血的後代麼?由衣是怎麼回事?千代子是怎麼回事?多鶴、富枝、芳子又是哪裡冒出來的?是你跳老年交誼舞的舞伴麼?是你廚師訓練班的老同學麼?還是你在歌舞伎町找的廉價老女人?」昂熱在暴怒之下槽技全開,「你不是全身器官衰退麼?腎功能怎麼沒衰退呢?」
「喂!不要侮辱我的朋友!她們都是有正經工作的女性!」
「什么正經工作?勾引拉麵廚子的正經工作麼?」
「居酒屋老闆娘……喂喂!我可沒有騙你,我是說我這些年過著孤獨的生活,可孤獨的男人不都該去居酒屋排解排解麼?我都有用避孕措施……你剛才說我有兒子,我有兒子?」
「只是猜測,不過可能性很大……」昂熱輕聲說。
「他們……他們的名字……告訴我他們的名字!他們長得像我麼?他們過得好麼?還有……他們的媽媽到底是誰?」上杉越的手在抖,他幾乎握不住那台小小的手機。
父親和自己的教訓在前,這些年上杉越一直在跟自己說皇血是帶來詛咒的東西,留給後代只是把詛咒留給他們,所以他從未憧憬「兒子」這種東西,也沒想到這東西真有降臨的那一天,他會緊張到這種程度,就像是父親在產房外等待第一聲啼哭的心情,他迫切想知道生下來的是什麼,想看到他們,卻又懷著畏懼。
這些年他們怎麼過來的?誰在照顧他們?他們吃沒吃過窮困的苦?有沒有被人欺負過?走沒走過彎路?有沒有愛上什么女孩?會不會不知好歹地去混了黑道,像街頭那些無知的混混一樣荒廢人生?
無數疑問從上杉越的心裡冒出來,仿佛噴珠濺玉。
他不可能想到自己的兒子真是黑道,而且是黑道的君王們,他們豈止不會荒廢人生,他們的人生簡直在熊熊燃燒。
昂熱不知道怎麼回答,所以短暫地沉默了。
「喂喂!昂熱!昂熱!」上杉越失態地大吼。
手機里就此沉默了,通話中斷了,同一刻地面再度震動,新一輪的震波襲擊了東京,所有人都被掀倒在地。上杉越在地面上爬行,抓著手機想要回撥,卻發現手機里根本就沒有昂熱的來電號碼。
那個瞬間的猶豫,該說的話終究還是沒能說完。
昂熱默默地摘下耳機。他們乘坐的直升機抵達海螢人工島的上空,正在疾風中巨震。海螢人工島距離東京約十公里,火山爆發又導致了磁場紊亂,雖然用的是直升機上的遠程通信設備,但他也沒能跟上杉越講完那個電話。
海螢人工島是一座人造浮島,用於連接東京灣跨海高速公路,它的東面是跨海大橋,西面是十公里長的海底隧道。這是東京灣的最後據點,一旦屍守潮越過人工島,前方再也沒有能阻擋它們的東西。
探照燈在海面上照出了巨大的圓形光斑,被照亮的屍守潮正在越過那座人工島。它們是比死侍更可怕的東西,死侍還能說是一種生命,屍守卻是鍊金術締造的活動屍骸。
親眼目睹屍守的狂潮,昂熱才決定要給上衫越打那個電話,屍守潮遠比他想像的更密集,他有點懷疑自己回不去了,但不想讓這個秘密隨著自己一起被屍守吃掉。可該死的磁場紊亂,上杉越最終也只是知道他有一對雙胞胎兒子,卻不知道兒子們姓甚名誰。不過這樣也好吧,跟昂熱比起來,源稚生和源稚女的存活率只怕更低,何苦把這麼悲傷的消息告訴一個父親呢?就讓上杉越這麼飛往法國也挺好,反正那麼多年來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鰥寡孤獨。
昂熱並不太相信詛咒這種東西,他是那種要斬破命運的男人,可當他覺察到上杉越和源稚生可能是父子的時候,還是覺得被某種類似命運的東西擊中了。就像上杉越那個棋聖父親說的那樣,皇血真的是被詛咒的血統,繼承了這種血統你就繼承了力量,但從此與幸福永別。從作為生育機器而死的棋聖,到鰥寡孤獨的上杉越,再到源稚生、源稚女這對生就的宿敵,每個繼承了皇血的人都在痛苦中掙扎。所以昂熱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讓上杉越死在日本,他為這種悲劇的命運感到憤怒,決定幫上杉越完成最後的心愿,至少讓他活著再看一眼母親當年給他講故事的那座教堂。
岸基作戰平台緩緩地下降,落在海螢人工島的邊緣。所謂岸基作戰平台是由三聯裝高速機槍、爆破榴彈炮、單兵飛彈和裝甲外殼組成的防禦單元,投放在海岸線上,用來壓制敵人的登陸作戰。除此之外,他們還有大捆的輕重槍枝,加起來足夠武裝一個突擊連。這樣的武裝也許能打爆一艘兩棲登陸艦,但跟他們面對的敵人相比,這些武器的攻擊力跟兩千年前熱那亞弓箭手使用的弩弓一樣,是可以忽略的。最麻煩的是屍守潮根本不受海螢人工島的影響,它們在人工島前一分為二,仿佛海潮被礁石破開。
他們來晚了,半數的屍守已經越過了人工島,就算他們能在人工島上構建無法突破的工事,也不過阻擋一半的屍守,而另一半的屍守已經可以把東京化作死城了。
昂熱把七宗罪扔給楚子航,把火箭筒扔給愷撒:「我聽說加圖索家製成了焚燒之血,必要的時候別不捨得用。」
「我手裡只有兩發,要是有兩百發還有點希望。」愷撒挑了挑眉,「這種情況下校長您還是決定試試?」
「開什麼玩笑?源稚生說要變成釘子把神釘死在紅井裡,我沒法釘死屍守潮,還算是卡塞爾學院的校長麼?」昂熱淡淡地說。
「倒不是質疑校長您作為亡命之徒的勇氣,只是這種情況下我們阻擊屍守潮的任務已經算是失敗了吧?」
「把你的獵刀借給我。」
愷撒把狄克推多扔給昂熱,昂熱已經挽起了袖子,他猛地拉開艙門,用狄克推多的刀鋒割過自己的靜脈,下刀很重,血花在狂風中破碎。
幾乎同時,正在跟潮水搏鬥的屍守們抬起頭仰望天空,瞳孔中燃燒起金色的火焰。幾秒鐘之前它們根本不關注懸停在空中的直升機,在神的信息素的誘導下,它們一往無前地奔向東京,即使是鮮活的血肉在旁也不會讓它們分心。但現在它們全都被直升機吸引了,直升機在空中緩慢地巡弋,它們就整齊地轉動頭部,如同向日葵隨著太陽轉動那樣。可那些向日葵是一張張蒼白破碎的人臉,被它們注視就像是活人掉進了地獄裡被鬼魂們圍觀,愷撒下意識地按住槍柄,楚子航的骨節爆發出脆響。
已經越過人工島的屍守們也游回來了,它們默默地望著天空,像是朝聖的信徒。
愷撒想起來了,這不是他們第一次看見這種景象,源稚生的鮮血對於死侍也有類似的吸引力。只不過源稚生的鮮血充其量只能夠吸引周邊死侍,而昂熱的鮮血似乎有著壓過神的信息素的誘惑力。
「校長,看起來它們覺得您很好吃……」愷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昂熱的血統也是S級,不可謂不優秀,但皇是混血種的巔峰,超越規則的怪物,昂熱的血統怎麼可能超過源稚生?
「是的,這件事不要對任何人說。」昂熱用繃帶纏緊受傷的手腕,「我也不清楚這是為什麼,但我的鮮血對於死侍有著致命的誘惑力。我試著研究過自己的血液,但是沒什麼結論。」
「這世界上怪物還真多啊。」愷撒說,「好吧,現在我們吸引住它們了,我們該怎麼?」
「在它們瘋狂之前,進岸基作戰平台里去!」昂熱在腰間掛上速降繩索,躍出了機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