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漆黑之日(4)
龍形屍守也在做最後的掙扎,它已經失去了對下半身的控制,像是腰部以下癱瘓的病人,唯有強壯的前肢還能行動,它奮力地抓著高台往上攀爬。這場決戰最後演變為一場攀登比賽,如果龍先爬上高台,它就能返身撲殺昂熱,如果昂熱先爬上龍的頭頂,龍就只有任憑屠戮。昂熱的攀爬也不輕鬆,三度暴血極度強化了他的體魄,但斬斷龍脊的一刀仍舊耗盡了他的體力。他不敢再從血統中榨取力量了,所謂四度暴血,是只存在於想像中的東西,它會讓人向著死侍的深淵墜落。
龍形屍守奮力地擺動身體,想把昂熱摔下去,下面是狂潮湧動的大海;昂熱把暴怒插入龍的身體,抓緊刀柄緊緊地貼在它的背脊上。
這種情況下龍占據了上風,雖然它的身體已經傷痕累累,但靠著強壯的前肢,它的攀爬速度遠勝於昂熱。巨爪終於抓住了燈塔的基座,再有一把力量龍就能把整個身體拉上高台了。勝負即將分明,昂熱的眼中這才掠過一抹陰影,但旋即他再度怒吼起來,拔出暴怒,踩踏龍鱗躍起,用暴怒投擲龍的頭部。
明知已經沒法改變結果了,但他還是不願放棄,他就是這種固執到死的人,所以上杉越說他是個渾蛋,他也沒有反駁。
他失去了立足點,墜向黑色的大海,最後一刻仍舊頑固地扭頭看向那柄飛射的斬馬刀。
暴怒命中了龍的頭部,但脫離了掌控之後它只是鋒利的金屬兵器而已。它在龍首上砸出了燦爛的火花,但並不能貫入,而是向著黑色的夜空激飛。
終於可以認輸了,昂熱的心裡掠過這個念頭。
希爾伯特·讓·昂熱這一生都沒有認過輸,從很多年前和梅涅克·卡塞爾在劍橋大學的草坪上相遇開始。因為是第一代獅心會中唯一一個活下來的人,是唯一一個見證了秘黨的舊時代和新時代的人,是卡塞爾學院的校長,所以不能認輸,他認輸了就是第一代獅心會認輸了,就是卡塞爾學院認輸了,就是秘黨認輸了。總有些男人會這樣過一生,要把一切扛在肩上往前走,直到真的走不動了。不認輸的人生真是太累了,現在終於可以認輸了,因為他就要死了。
「Liberavi animam meam.」他對著海風說。
這是句拉丁文諺語,意思是「我的靈魂已經被釋放了」。身體輕如飛鳥,似乎靈魂正在溢出,居然如釋重負。
「Mors ultima ratio!」黑暗中有這樣的吼聲回應他。
一隻手抓住了從天而降的暴怒,一隻斑駁的、青筋暴跳的手。黑影躍出高台,風衣招展如風中的戰旗。暴怒被他握緊的瞬間,刀身上再度生出熔金色的紋路,沉雄的吼聲震開了雨幕,這柄迄今為止只接納過昂熱和路鳴澤的危險武器被那個人輕鬆地掌握。他翻身墜落,暴怒刺入龍的顱骨,瞬間將整個頭蓋骨震碎。那人把左手的長劍刺入龍的腦幹,龍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乾枯。他左手的劍是被昂熱丟棄在高台上的貪婪,這柄「吸噬之劍」的天性就是榨取傷者的生命,大量的脊髓液被榨出後從劍柄噴出,形成暴濺的銀泉。
昂熱在最後一瞬間抓住了長尾上的鱗片,那個黑影則踩在龍形屍守的頭顱上俯瞰昂熱。
「但對你來說還不是時候。」他笑著說。
他用來回應昂熱的也是一句拉丁文諺語,意為「死亡是終極的規律」。他們都在歐洲的大學獲得學位,在他們上學的年代,拉丁文還是必修的科目。
上杉越,這位拉麵師傅在最後一刻趕到,帶著黑道至尊的威嚴。他脫掉了拉麵師傅的制服,摘掉了可笑的包頭布,換上了黑夜般的長風衣,背後的旅行袋裡插滿了日本刀。他並不算很魁梧,但此刻看起來就像是一位皇帝端坐在高處,俯視屈膝在地的臣子們,眼神平靜如水,但是水中藏著赫赫風雷。一瞬間連昂熱也被他的威嚴壓制,畢竟昂熱只是秘黨的領袖,而上杉越曾經是日本的影子天皇,那種憑臨眾生的威嚴,一旦養成了就不會忘記,無論他是不是在拉麵這門手藝上荒廢了幾十年。
「你不是離開東京了麼?」昂熱大吼著問。
上杉越這才醒悟過來他不是來表現王者之風的,他來這裡是有重要的事情,於是也吼著回應:「沒死就快說!我兒子到底是誰?」
二十五分鐘前,成田機場候機大廳。
原本還能遵守規則的人群徹底失控了。在大屏幕上欣賞了小錢形平次失控的表演,他們最後的希望也崩潰了。東京都政府根本沒有救災計劃,級別最高的官員們已經提前撤離,這座城市和城市裡的人們都被拋棄了,唯一的逃生機會就是上飛機。
有人試圖強行衝過安檢通道,高呼著「我們要上飛機」,保安們結成人牆阻攔;各種各樣的旅行箱被扔在地上,無數雙腳踩踏而過;後排的人努力地把孩子舉高,試圖從人們的頭頂上遞過去,遞給前面的親屬;哭聲喊聲尖叫聲混成一片,每張臉上都寫著恐懼和對生命的渴望。上杉越站在貴賓通道前,默默地看著洶湧酌人群,眾生百態,像是一片混雜著憤怒、悲傷和恐懼的海洋。
「上杉先生!趕快從貴賓通道走!支持不了多久的!」綾小路熏幫著保安阻擋那些沖向貴賓通道的旅客,扭過頭焦急地大喊。
她漂亮的頭髮那麼凌亂,眼神那麼憂傷,她跟這些人一樣害怕,也想扭頭逃走。可她還是下意識地履行著自己的責任,為什麼呢?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許只是習慣。
抱著貓的小女孩在人群里被擠得東倒西歪,家人不在她身邊,沒有人能扶住她,她隨時都可能摔倒在地被無數人踐踏而過。她放聲大哭,但還是緊緊地抱著嘟嘟,好像那個溫暖柔軟的小東西就是她的生命。
在短短的幾分鐘之前,上杉越對這一切還沒有什麼反應。他的心已經遲鈍了幾十年,就像寺廟裡的木魚久不被人敲響,漸漸地蒙上了灰塵。別人的悲歡跟他有什麼關係呢?他是個不該被生下來的人,過了錯誤的人生,把生命里最重要的人都給耽誤了,如今雖然苟延殘喘地活著,還捨不得死,可這個世界終究跟他沒什麼關係了。他沒能像正常人那樣擁有愛情和家庭,他擁有「臣子」而不是「朋友」,友情和親情對他來說都是陌生的東西,唯獨對母親的依戀延續了這麼多年,可他的母親已經被埋葬在南京郊外無主的墳墓中,再也聽不到他的懺悔。
他是個遺棄了世界也被世界遺棄的人,所以他想逃。
但在昂熱告訴他他還有兩個兒子的時候,那顆塵封已久的、木魚般的心仿佛被重槌擊中了,灰塵簌簌落下,那顆心轟然鳴響。
這個世界的血脈仿佛重新和他貫通了,他再度感覺到世界上的悲歡離合,孩子的哭聲割得他的心很痛,綾小路熏的美和堅強讓他恍惚失神。悲欣交集,他呆呆地站在那裡,想要落淚,想要歡笑。他曾以為這個世界已經遺棄了他,但他的血脈還在這個世界上流淌,他有兒子,還是兩個。好像忽然間他在這個世界上就不是孤魂野鬼了,那充滿心臆的、無可名狀的溫暖。
他忽然理解了知事先生為何作獅子吼狀,那是一個父親被逼到絕境時做出的應激反應,那種父母獨有的巨大的保護欲也控制著候機大廳里的人們,所以他們要努力地舉高自己的孩子往前送。
所以那個小女孩怎麼都不肯放開她的小貓。
人確實是自私的動物,但為了極少數的人,人是能犧牲自己的。這種莫名其妙的感情就是愛,是人存在的證據。上杉越參加過無數次彌撒,每一次牧師都給他講愛,直到這一刻,他忽然醍醐灌頂了。
他猛地摟過綾小路熏,大力擁抱她,親吻她的面頰和嘴唇。在綾小路熏發呆的時候,忽然猥瑣起來的拉麵老爺爺沖入人群把小女孩和她的貓一起抱了出來。誰也不敢相信這個老人竟然如此孔武有力,人潮被他短暫地阻擋,竟然不能推進。
「三號跑道上有一架私人飛機,能坐十二個人,你可以帶你的嘟嘟上飛機。」上杉越拍拍小女孩的臉蛋,把她放在綾小路熏的懷裡,「還有你!謝謝你們!我愛你們!」
綾小路熏呆呆地看著這個忽然容光煥發起來的老人拎著他的旅行箱,逆著人流衝出候機大廳,候機大廳外送他來這裡的直升機還沒有離開。
回想起來,拉麵老爺爺其實有張英挺的面孔,要是在年輕的時候應該是罕見的美男子吧?綾小路熏摸摸自己剛被親吻的嘴唇,回味了幾秒鐘……那個吻里有點叉燒的味道。
龍形屍守的生機徹底斷絕了,膨脹的肌肉迅速地衰竭,它重新變作一具乾枯的骨骸。昂熱剛剛爬上高台,這龐大的屍骸就墜入了大海,濺起十幾米高的水花。
「別只顧著喘氣!快說!快跟我說說我兒子的情況!」上杉越用握刀的手不斷地捅昂熱。
「你不是早就下定決心要斬斷皇的血脈了麼?聽說自己有兒子難道不該覺得很失望麼?」昂熱沒好氣地瞪著這個老傢伙。
「廢話什麼?快說快說!」上杉越沒心情跟昂熱鬥嘴,回頭一刀把一隻屍守的頭顱劈開,一腳踹飛。
「就是你認為的冒牌貨,蛇岐八家現任的大家長,他是個試管嬰兒,你當初向德國人提供過基因樣本。」昂熱頓了頓,「還有他的弟弟。」
有很多話現在都沒法說,比如弟弟其實是猛鬼眾中的龍王,再比如這對兄弟中註定只能有一個活下來,在那口幽深的井裡,他們的決戰想必已經開始。
昂熱沒想到上杉越這個老神經病會不顧一切地跑回來,他給上杉越打那個電話只是覺得自己也未必能活著離開海螢人工島,他不想這個秘密從此湮沒,一個人有兒子是個大事,上杉越應該有知情權。至於一個老光棍忽然得知自己有兒子之後的反應,昂熱確實沒法預料,他也沒兒子,搞不懂父子感情是怎麼一回事。
「靠那點基因樣本就能造出試管嬰兒來?你確定你沒搞錯?」上杉越瞪著眼睛,一隻屍守想從側面偷襲他,他隨手就用刀背打折了屍守的頸椎。
同是皇血的繼承者,在上杉越身上表現出來的血統優勢還遠勝於源稚生和源稚女這對兄弟,試管嬰兒畢竟還存在著某種局限性,人類的科學還未強到可以完全複製龍族血統的地步。
「我也沒有絕對的把握,不過如果我們還能從這個島上逃出去,你大可以拉著他們去做親子鑑定。親子鑑定你懂麼?在如今親子鑑定總不算什麼高技術了,花點錢任何機構都會告訴你他們是不是你兒子。」
這個時候昂熱沒法告訴上杉越更多真相,一個興沖沖跑來問詢兒子姓名的父親,你告訴他,他的兒子們正在死去,那他會瞬間失去戰鬥下去的信念,而上杉越是這座人工島上最強的戰力,他曾是混血種的巔峰!
「見鬼!我跑那麼遠的路來找你,你能告訴我的就這麼些東西?你甚至沒有一張照片能給我看一眼?」上杉越依然瞪著眼睛。
昂熱很理解他的心情,委實對於一個父親來說,這點信息太單薄了。昂熱也很想能有一張源稚生或者源稚女的照片給上杉越看看,可惜他沒有,也從沒有任何媒體刊登過他們倆的照片。無論蛇岐八家的大家長還是猛鬼眾的龍王,都是陰影中的領袖,他們的形象決不能公布於眾,所以就算昂熱打開手機上網搜索都搜索不到。
想想東京真是一座太大太大的城市,1300萬人在那座城市裡生活,在過去的很多年裡,父子三人在同一座城市的不同街道間穿梭,但人流將他們分隔開來,他們也許曾擦肩而過,但從未意識到彼此的存在。
昂熱也只能瞪著上杉越,兩個人長久地沉默著,各自揮舞刀劍把從後方和兩側逼近的屍守抽打回去。如果屍守有神智的話,一定會被這兩個老傢伙給氣瘋掉,好在它們沒有,只是無休無止地湧上高台來。
「他們長得漂亮麼?」最終還是上杉越打破了沉默。
「很漂亮,」昂熱點了點頭,「哥哥要英俊一些,弟弟陰柔得像個女孩,但是都很漂亮。」
「他們固執麼?」上杉越追問。
「都很固執,」昂熱頓了頓,「固執到有點愚蠢的地步。」
「不會是兩個傻小子吧?」
「不,他們都很聰明,可惜太聰明了,所以吃過不少的苦。」昂熱輕聲說。
「有女孩子喜歡他們麼?」
「應該有很多吧,雖然是不同的風格,不過看起來都是女孩子會鍾情的類型。」昂熱心說你千萬別再問我他們有沒有心愛的女孩,他們心愛的女孩都在那場殘酷的黑道戰爭里,被絞殺掉了。
上杉越沒有再問問題。一瞬間他的目光朦朧,仿佛神遊物外,海風吹起他的白髮,他看起來那麼蒼老,但眼神那麼溫暖。
「沒準真是我的兒子呢,聽起來很像我啊。」他輕聲地說,聽那語氣卻不像是在跟昂熱說話,而是自言自語。
昂熱心說:腦補也要有個限度好麼?難道這個世界上漂亮聰明固執招女孩子喜歡的男孩就是你的兒子?那你應該去東京的各大男明星事務所找兒子,那裡多的就是漂亮聰明討人喜歡的小男生,固執不固執不知道,不過能吃演藝這碗飯的傢伙至少個性頑強。但這個槽他吐不出來,是啊,在世上這些老爸的心裡,他們的兒子不就該是漂亮聰明討女孩喜歡的麼?還有點固執,或者說很犟。
在被上杉越厭棄的棋聖老爹心裡,上杉越也是這樣的一個男孩吧?
「喂喂!還沒有結束呢!我們能否離開這個鬼地方再繼續討論?」昂熱掃視逼近的屍守群。
海水和屍守群已經把他們的退路徹底截斷了,楚子航正在遠處招手,意思是硫磺炸彈已經設置完畢,他們必須在炸彈引爆之前登上直升機。此刻天空中有三架直升機盤旋,一架是送昂熱他們來的,一架是運輸硫磺炸彈的,還有一架則是昂熱派給上杉越的,但狂風令其中的兩架都遠離人工島,唯有運輸硫磺炸彈的那架擁有全天候飛行的能力,還勉強在風中堅持。但是想讓那架直升機移動過來接他們也是不可能的,一旦它騰空而起,那麼颶風就會阻止它再度接近人工島。愷撒和楚子航顯然也是想明白了這一點,不斷地招手讓昂熱和上杉越趕快過去會合。
三度暴血之後,昂熱已經沒有體力在屍守群中殺開血路了,好在他身邊站著上杉越,那是最後一個正統的皇,堪稱「人形巨龍」的異類。
上杉越已經將暴怒和貪婪交還給了昂熱,自己則提著兩柄日本刀,刀身上有古樸的花紋。這是日本人仿照唐朝武器外形鑄造的「唐樣大刀」,在任何博物館中都是要供起來的古物,差不多級別的古刀上杉越的旅行袋裡還有幾十柄。
「你從哪兒弄來這麼多古刀?這些東西加起來的價值快超過你那塊地了吧?」昂熱說。
「當年離家出走的時候洗劫了家族的刀劍博物館,原本想著靠賣幾把古刀就能過上湊合的生活了,誰知道買賣文物也是很麻煩的事,又怕被家族察覺,就一直藏到了今天。」上杉越轉身面對洶湧而來的屍守群,雙手揮刀畫圓。
刀鋒劃出了完美的圓周,圓弧赤紅髮亮,看起來更像是日全食中的太陽,月亮暫時遮擋了日光,但明亮的冕仍舊從月影的周圍散逸出來。這是一種超出教科書範疇的言靈——黑日。
昂熱緩步退後,以免被這個禁忌言靈的威力波及,他曾經見識過黑日的結局,就像是死神在人世間行走!
上杉越站在這輪黑日的正中央,念誦著古老的證言,此刻的他仿佛站在流雲火焰中的佛像,極端沉靜,威儀具足。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目睹這神臨般的一幕,與其說這是個言靈,不如說它是個祭典,一個以區區人類身軀到達龍王領域的祭典。
黑日緩緩地旋轉起來,以驚人的速度吞噬空氣,掀起猛烈的颶風。一瞬間人工島附近的風向都被上杉越改變,建築物的碎片和海水都被狂風捲起,去向黑色的日輪。屍守也被颶風影響,它們摳緊地面以免被颶風帶走,但風仍舊把它們的長尾扯向空中,無數條蛇尾對著天空搖擺的景象詭異莫名。
「這……這是言靈能做到的麼?」愷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