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用你操心!
第一次見到何冬臨的那天是個很普通的下午,普通得甚至回憶不起來那天的天氣,只記得傍晚的晚霞染得整片天都成了駁雜的彩色。
昏黃、艷麗。
那年簡尤正好十一歲,渾身泥土地被民警從警車上抱下來,乾巴巴地睜著一雙圓咕嚕的眼睛,防備而警惕地盯著眼前的一切。
撲到簡尤身上的是一個中年女人,約莫三十歲上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只恨不得把天都哭得塌下來,她嘴裡沙啞地嚷著:
「孩子!!」
簡尤是個兩歲的時候被拐賣到深山裡的小孩,歷時八年,她回到了這個生她的地方。
她看著哭泣的女人,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似的,心裡起不來半點波瀾,她只在那女人的懷裡抬起頭,看見了跟在一男一女身邊的少年。
好看得有些過分。
「那是你臨哥哥,冬臨,過來跟妹妹說句話。」
自稱是簡尤父親的男人注意到簡尤的目光,連忙召喚了何冬臨。
他們說,何冬臨的父母是簡尤父母的至交好友,簡尤父母甚至在簡尤剛剛出生沒多久,就讓何冬臨父母認了簡尤當乾女兒,兩家人來往得密切。
兩歲之前,簡尤最愛的就是跟在何冬臨的屁股後面,奶聲奶氣地叫臨哥哥。
那是個十三歲大的男生,又高又瘦,像是剛剛放學,身上整整齊齊地穿著全套的校服,校服肩膀處的兩個角被他寬寬的肩撐起來,白色的校服乾淨得沒有一點污痕。
尤為顯得端正斯文。
他來到簡尤的跟前,低頭瞧著這個營養不良,不過到自己胸口高的女孩子。
女孩臉上身上都粘著泥巴,似乎擦過,但留下來沾了水似的泥痕,更顯得狼狽,只她有一雙大而圓的眼睛,即使小獸似的警惕著,也顯得亮眼。
簡尤被媽媽鬆開,獨自站著抬著頭,他低著頭。
兩個人目光對視著,簡尤看見他在笑,清清淡淡的,像大山里常見的狗尾巴草在迎著風飄動,笑得讓人發癢。
他蹲下去,努力地平視她,他有一雙好看的眉眼,淡褐色的眼珠子映著光在閃。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來,掰過背在背後的書包,扒拉著掏出了一支全黑色的鋼筆,遞到簡尤的面前,他輕輕轉動了一下筆,在半空中劃拉出一個漂亮的弧度。
「你就是小尤妹妹?」他笑著說,像在哄小孩的語氣,「這個給你。」
鋼筆通體的金屬質感在發亮,一看便知道價值不菲,這在大山裡頭,是那些文化人才用得起的東西。
所謂的文化人,只說是來支教的老師。
他們說,那些文化人是洪水猛獸,殺人不眨眼的殺人犯,是勒令不准她靠近的,若是接近了,回去便免不了一頓打罵。
所有人都注意著簡尤的舉動,興奮感嘆地哭泣著。
誰又能想到,丟了八年的孩子能毫髮無損地重新回來呢,這是天賜的福氣。
突然,在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情況下,「啪」的一聲響,何冬臨的手被猝不及防地拍了一下。
鋼筆咕嚕咕嚕地滾到一邊,沾了泥土和塵埃,變得灰撲撲。
簡尤惡意滿滿地盯著何冬臨,像看著一個近在咫尺的敵人,而他的那支鋼筆,就是武器。
「壞人!」
簡尤嚷著,只吐出的兩個字里便聽得出濃郁的鄉音,並不是普通話。
何冬臨愣住,似乎是生平第一次聽到有人用這個兩個字形容自己,他翻過手背,看見上面火紅一片的顏色。
看著個子小小的,力氣還挺大……
簡尤父母也愣住了,所有人都愕然地看著簡尤,簡尤的母親重新拉住簡尤:「小尤……」
「……」簡尤不說話,仿佛對這個稱呼毫無反應,甚至感到濃郁的陌生。
「她是……」
她是小尤嗎?
簡尤母親周文若扭頭看著自己的丈夫簡定安,後面的話已經說不出口了。
昨晚整晚睡不著,在腦海里反覆出現的重逢場面與現在天差地別。
「孩子剛剛救出來,你們不要著急,領回家去好好休息,先讓孩子熟悉熟悉,畢竟兩歲就被拐走了……」
民警勸著。
一熟悉,熟悉了五年時間。
簡尤在長大的過程中終於明白,原來她曾經是被拐賣的,現在的這個家才是她原來的家。
「這孩子孤僻得不像話,要不要帶去看看醫生?」
「她是小尤嗎?小尤以前多可愛,又貼心又甜。」
「你別當著孩子話胡說這些……」
「她總是跟小則打架,這孩子打起架來狠得像頭小狼,她弟弟是打不過她的,經常被撓得滿臉傷痕……」
伴隨她熟悉這個家庭的,就是父母偷偷摸摸躲在房間裡的這些對話。
簡尤一字不落地都偷聽了去,但是他們當著簡尤的面,卻從來不說這些。
再次見到何冬臨,是在十六歲這一年,時隔五年,一切印象都模糊了。
G城的重點高中,G城一中。
簡尤是踩線險險進了這個高中,要是中考的時候少寫一個「解」就被涮了。
恰好,跟何冬臨同校。
不同的是,他當年是以中考狀元的身份進的,一個龍頭一個吊車尾,天差地別。
簡尤是問題少女,開學不過一個月,這個標籤便已經在老師們的心裡認定了。
「簡尤!為什麼又要打架?」
陳老師是個將近四十歲的女人,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表情嚴肅地盯著油鹽不進的簡尤。
這是她教學生涯中,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女學生。
孤僻卻不安分,偏偏是個惹事精,三天兩頭就要捉過來教導教導。
「不是我打架,是她們打我。」
標準的普通話,標準得有些許刻意的意思,字正腔圓。
簡尤把低垂的頭抬起來,露出一雙沉悶的眼睛,大而空洞,總有種淒清的感覺,但偏偏又是矛盾的。
她分明狠戾得不行,只是眼裡從來看不出來——一副可憐的呆滯模樣。
陳老師順著她的話,看向站在一旁的兩個女孩子,明明也並不瘦弱,但卻一身狼狽。
反觀簡尤,毫髮無損光鮮亮麗,說是被打了,都是不會讓人相信的。
「你……」
「老師。」敲門聲伴隨著男孩子的聲音響起。
似乎在變聲期,總帶著沙啞。
像刀尖在冰塊上刮出冰渣子的聲音,混雜卻不難聽刺耳。
「進來,什麼事?」
陳老師除了是高一四班的班主任,也是生物系的系主任。
她抬頭看見何冬臨,剛剛嚴厲的神情便軟和下來。
何冬臨是高三學生裡面,最有機會考上名牌大學的學生,很受器重,更重要的是,他在生物學上表現出驚人的天賦。
許多比賽中,陳老師都是何冬臨的指導老師。
「申請比賽的表格。」
何冬臨把表格遞交上去,一偏眼,便瞧見了孤零零站在一側的女孩子。
簡尤也看見他,一個高瘦的男生,但卻瘦得並不單薄,撐起了校服,很是板正端直,只輪廓顯得有些鋒利,引人注目。
就連簡尤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男生好看得讓人挪不開眼睛。
仿佛女媧在造人的時候,對他格外優待,使了十二分的精力。
他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薄薄的眼皮,狹長的眼型,裡面是一雙暖洋洋的褐色眼眸。
就像冬天時的太陽,暖烘烘的。
但簡尤沒有認出他來,只覺得是跟自己漠不相干的學長,只瞧了一眼便繼續眼觀鼻鼻觀心地站著。
何冬臨沒有走的意思,他低垂著頭,看向陳老師。
「怎麼了?還有事?」
陳老師奇怪地抬起頭。
「老師,她做錯什麼事了?」
他輕輕一指,指向孤零零站著的簡尤。
簡尤不明所以地看向他,眼神仿佛在看一個多管閒事的人。
「我是她哥哥。」
何冬臨輕聲說,口吻鎮定得很,似乎一眼確認這個五年沒見的妹妹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什麼哥哥?」
陳老師狐疑地看著,明顯不信,兩人的姓氏風馬牛不相及。
何冬臨解釋了,陳老師才明白,她說:「你這個妹妹,開學一個月,打了三次架,前兩次我給機會了,這次怎麼也得請家長!」
從辦公室出來,那兩個狼狽的女生瞪了簡尤一眼,像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只是看在何冬臨還在的份上,到底是不敢多說什麼,便嘀嘀咕咕地跑了。
「鄉下里來的人就是野蠻!」
「初中就那樣,沒想到上到高中還是這副死樣子,擺給誰看,跟她開玩笑推拉了一下而已,居然說我們打她!」
何冬臨一字不落地全聽進去了,站在辦公室的門口,他低頭看著她,有一絲作為哥哥的責任感在跳躍。
「怎麼打架?」
「臨哥!上課了,還愣著幹嘛?」
有幾個跟何冬臨年紀相差不大的男生跳過來,跟何冬臨拉拉扯扯,一副熟絡的模樣。
「咦,」其中一個男生詫異地叫了聲,「這小妹妹誰?」
「放學等一下我,我幫你跟簡叔說清楚。」
何冬臨不理會身邊的幾個損友,只跟簡尤這樣說著,嘴角溢著淡淡的笑意,不親不疏,不冷不熱。
像習慣使然,又比原來多一分。
讓簡尤再次想起了那隨風飄揚的狗尾巴草,毛茸茸輕飄飄,搖擺起來的弧度便是風的形狀。
似乎勾起了簡尤一些不好的回憶,她眼底一沉,仿佛剛剛劃亮的火柴又猛地熄滅了,只剩了一縷殘煙。
簡尤看著他,知道他們在五年前有過一面之緣,在開學的時候她母親周文若就叫她去找找同校的這個臨哥哥。
但是——「不用你操心,我自己會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