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亂起 (2)
江晚衣面色冷肅,眸色深沉,宛如一塊沉在水中的白玉。這讓姜沉魚回想起初見他的那一天——杏黃色的帷幕重重掀開後,映入眼帘的所謂「神醫」,竟是一個如此年輕,水般蘊秀的男子,彼時就已覺得,他和皇宮何其格格不入,而今,事關兩人的名譽、兩國的邦交,如此箭在弦上、牽一髮而動全身的重大時刻,看他立在堂下,書生般的單薄身軀,以及眉宇間所散發的濃濃悲愴,都愈發萌生出一種「這樣雲淡風輕神仙一樣的人物,為什麼要站在這裡」的荒誕感覺。
而他,偏偏也不說話。
頤非嘿嘿笑道:「他不說,自然就是默認了。其實,說不說也都不重要了,那麼多雙眼睛可都看到了呢……是不是啊,我的東璧侯,江神醫?」
江晚衣的目光滯厚地從姜沉魚和潘方臉上拖過,然後緩緩垂下頭,姜沉魚注意到他的雙手在身側慢慢地握緊,分明滿含掙扎,但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
為什麼他的反應要如此為難?莫非還有更深一層的隱情?才能令他寧可冒著被殺頭的風險,也不肯說出真相?
麟素緩緩道:「我不管別人看見了什麼,我現在只想聽當事人一句話。」
「那麼,我就為太子殿下複述一次好了。」頤非朝羅貴妃走了幾步,笑吟吟地睨著她,聲音軟綿如絲,「貴妃娘娘和東璧侯自小緣濃,久別重逢,情難自禁,又彼此多飲了幾杯,男歡女愛,渾然忘卻了彼此的身份,所以犯下這滔天大錯,如今東窗事發,鐵證如山,百口莫辯,也就只能乖乖認罪……」
姜沉魚見他越說越不像話,剛待皺眉,卻聽他語調忽然詭異地一轉:「這樣的故事——別說我不會信,太子哥哥不會信,父皇不會信,恐怕,這全天下的人都不會信的。」
此言大大出乎她意料,不禁睜大了眼睛看去。
頤非抬起他那花里胡哨的長袖,用三根塗著淡淡蔻丹的手指,掩唇一笑,他長得遠不及其長兄具有天生柔態,因此這么娘娘腔地一笑,反而顯得更加猥瑣,但在那樣刻意嘔人的姿勢里,一雙眼睛卻是黑如點漆,閃閃發亮:「別說東璧侯你作為璧國的使臣重命在身,天底下的明眼人都知道你是為了娶我妹妹而來的;就算你要跟人偷情,也沒必要在進宮的頭晚連路都不太認識的情況下就爬上牙床;更何況你明明知道之所以讓你留宿宮中,就是為了方便為我父就診,隨傳隨到——請問,這個世界上真有色令智昏到全然不顧以上三點的蠢材麼?也許有,但是一個能將數萬種草藥配方爛熟於胸的大夫會這般沒有頭腦,呵呵,我不信。」
江晚衣因他這番話而豁然抬頭,表情震驚,顯然也是沒想到這個詭異莫測的程三皇子竟然會出言幫他開脫。
麟素道:「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
頤非抬起一隻手,打斷了他:「我為何要私下審問他們?當然是——我就是很想知道,明明有著這麼多說不通的地方,明明有無數種理由可以辯解,但為什麼——我們的東璧侯卻隻字不言,寧可被人冤枉呢?這,才是發生得最有趣的事情。」
姜沉魚只覺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頤非說得沒錯,這,才是問題的最關鍵所在!為什麼羅貴妃要冤枉江晚衣?為什麼江晚衣卻不肯辯解?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除卻流於表面的,難道還有更大的陰謀?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捏緊了。
頤非側身,看著羅貴妃道:「娘娘,不知,你能否為我解惑呢?」
羅貴妃發著抖,緊咬牙關,頤非一挑眉毛,又笑了:「娘娘和東璧侯有仇麼?要如此冤枉他?」
「什、什、什麼?」羅貴妃頓時瞪大了眼睛。
「若非你派人請的東璧侯,他還能自個兒認得路走到你的碧繡宮麼?」
「我、我……我只是請他敘舊……」
「哦,原來在晚宴上你們還沒敘夠,要半夜三更接著敘?」頤非眯了眯眼睛,目光卻尖刻如刀,「我父一病三年,娘娘又正值狼虎之年,寂寞難耐也是人之常情……」
他聲線尖細,再加上語調古怪,因此說起嘲諷話時更顯刻薄,羅貴妃哪受得了這份羞辱,煞白了臉,突地看了江晚衣一眼,嘶聲道:「你信他卻不信我?我好端端的為什麼要敗壞自己名節?我可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
頤非慢悠悠地打斷她:「啊,你忘了加個關鍵詞——是病前。我父皇生病前,的確最寵愛你,但是自他一病,後宮姬妾形同虛設,就算他病好了,會不會再臨幸你都很難說,更別提將來封后。」
「你!你、你……」羅貴妃無可反駁,眼圈一紅,眼淚又嘩啦啦地流了下來。
正一番亂時,椅子划過地面的聲音尖銳地響起,眾人回頭,卻是姜沉魚站了起來,然後攏手於袖,以一種無比優雅無比從容的姿態,走到羅貴妃面前。
「我有個問題,想請問貴妃。」
頤非笑嘻嘻地在她臉上盯了幾眼:「阿虞姑娘肯幫我一起問,那是再好不過。」
姜沉魚居高臨下,表情淡然地看著羅貴妃,輕輕道:「外人傳的,那是外人的眼睛看見的,我只想請問貴妃,你的眼睛,看見了什麼?」
羅貴妃露出迷惑之色。
姜沉魚微微一笑,聲音更見柔婉:「也就是說,你與我師兄既然肌膚相親,總該有些什麼不為外人道的證據可以證明吧?」
被她一提醒,羅貴妃眼睛頓時一亮,連忙將頭扭向兩位皇子,哽咽道:「玉倌、玉倌他的腰下三寸處,有一個指甲大小的半月形的疤!」
此言一出,人人動容。
腰下三寸,已經接近人身上最私密的部位,她竟連江晚衣那裡有疤都知道!
姜沉魚沉聲道:「如果我沒記錯,貴妃曾經是我師兄的貼身丫環吧?」那么小時候幫江晚衣洗澡穿衣時見過也不足為奇。
誰料羅貴妃聞言,卻搖了搖頭道:「那疤是新添的,以前……不、不曾有……」
「你確定?」
「是。」
姜沉魚凝視著她,很慢地重複了一遍:「你、確、定?」
羅貴妃不解其意,但還是咬唇鄭重地點了點頭:「是!」
「除此之外呢?」
「什、什麼除此之外?」
「還有其他的什麼胎記疤痕麼?」
「這……」羅貴妃眼底閃過一絲慌亂,垂下頭悶聲道,「當時場景太過混亂,也許還有,但未曾留意,也、也不記得了……」
「很好。」姜沉魚展顏一笑,「希望你記住你的這句話,以及剛才的兩聲『是』。」說罷,轉身慢慢地走到江晚衣面前。
頤非麟素等人全神貫注地盯著她,正在猜度她下一步會不會是要江晚衣脫衣驗身時,卻見她突然揚起手,狠狠的一巴掌扇了下去——
「啪!」
無比清脆響亮的爆破音迴蕩在密閉的廳中,震得人人大驚,尤其是麟素,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你這是?」
姜沉魚看著自己因用力過度而一直發抖的手,再看看已經被完全打懵了的江晚衣和他臉上迅速映現的紅印,眼睛裡慢慢地浮起淚光……
「師兄……你、你……你對得起我嗎?」
廳內人人目瞪口呆,尤其江晚衣,呆呆地望著她,仿若被定身了一般。
而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姜沉魚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怒道:「你答應過師父什麼?你答應過的!你、你、你混蛋!」
頤非臉上閃過幾抹異色,眼眸由淺轉濃。
「你答應過師父要好好對我的,可是你卻一次次地欺騙我、背叛我!這次來程國是聖上的旨意,好,我不跟你計較,只當是你不情願,可是她又如何解釋?我在驛站等你一夜,不知有多著急,而你卻在這裡風流快活,你、你……你怎麼可以這樣?你答應過師父的……你卻這樣對我……這樣對我……」姜沉魚的嘶喊變成了哽咽,一隻手死死抓著江晚衣的衣領,一隻手拼命敲打著他的胸膛,直把他推得踉蹌後退。
最後,只聽「哧」的一聲,衣領突然裂開,她用力過度,直向後栽倒,潘方連忙上前扶住她。
姜沉魚的身子尚未立穩,目光膠凝在某處,啊地叫了出來。
其實不止是她,其他所有人也都看見了——
只見江晚衣的衣領已變成兩塊破布尷尬地掛在右肩上,由左肩開始到右胸下方全部裸露著,而讓諸人吃驚的是那裸露的肌膚上,深一塊淺一塊,全是猩紅色的斑痕,像潑灑了的墨汁一樣遍布了他的整個胸膛!
羅貴妃一見之下,驚恐萬分地發出尖叫:「不、不!不……不可能!這不可能,剛剛、剛剛明明沒有!沒有的啊……」
姜沉魚推開扶著她的潘方,挺直腰身冷笑道:「沒有?真是有趣,你知道我師兄腰下三寸有個指甲大小的疤,卻會不知他身上還有這麼大一片紅斑……」
「我、我……」羅貴妃慌亂地望著江晚衣,「我沒有說謊,之前、之前真的沒有的,沒有的!沒有的啊……」
「難道你的意思是這紅斑是這會兒現長出來的?」姜沉魚沉下了臉。
「我、我、我……他、他、他……」羅貴妃劇烈地顫抖著,突地爬上前抓住麟素的衣袍下擺,哭道,「太子殿下,你信我,你信我啊!」
麟素厭惡地看著她,像看著什麼不潔的東西一樣。
倒是頤非,忽地一彎腰,將手伸給她。
羅貴妃如溺水之人看見一根浮木一樣,滿懷希望地抬起頭,只見他笑嘻嘻道:「我教娘娘一個說辭,就說你與東璧侯雲雨之時,姿態狂浪,根本來不及脫衣就……」
羅貴妃的希望頓時變成了絕望,看著他的那隻手,跟看見了毒蛇似的,忙不迭地連滾帶爬向後躲去。
姜沉魚深吸口氣,上前幾步正色道:「現在,娘娘對我師兄的指證已立不住腳,你們準備怎樣處置此事?」
頤非挑了挑一邊的眉毛,笑得邪魅:「當然是繼續追查了。」見姜沉魚眉頭微皺,便又道,「不過,只是查她。」說著,指了指羅貴妃。
「那我師兄呢?」
「當然是該幹嗎幹嗎去嘍。」
「那好,我們回驛站。」姜沉魚剛待轉身,頤非將手一攔:「咦,我有說你們可以走嗎?」
兩人的目光交錯,姜沉魚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冷冷道:「你不讓我們走?」
頤非抿唇而笑,眼睛閃閃發亮:「哪裡,我只是提醒一下,我所謂的該幹嗎幹嗎,是指還得有勞侯爺為我父王治病。」
「真好,我所認為的該幹嗎幹嗎,也是讓我師兄繼續為程王陛下治病,只不過——這個宮中是非實在太多了,在真相查明之前,為了避嫌,師兄還是回驛站住的好。」
頤非看著她,她也直直地看著他,兩人就那麼定定地看了半天,最後,頤非的另一條眉毛也挑了起來,然後一側身,讓出了道路。
姜沉魚沉聲道:「潘將軍,帶著師兄,我們走吧。」說著,沒有絲毫遲疑地與頤非擦身,打開緊閉的房門,走了出去。
外面,艷陽似錦,立刻暖暖地襲上來,披她一身。
縱然天氣如此旭暖,然而,手在袖中,卻是滿指冰涼。
姜沉魚緊抿唇角,快步而行,出宮門後,招來李慶,帶著江晚衣返回驛站。
一路無言。
十日後,田九跪在御書房中,對昭尹複述了此事。
昭尹問道:「也就是說,沉魚用了江晚衣給她易容的那種藥?」
「是。她先是將藥塞拔掉,偷偷藏在一隻手裡,然後走過去用另一隻手打了江晚衣一耳光,吸引住眾人視線,以便可以順理成章地與他發生一些肢體上的接觸,再借著扯衣,將藥全部倒進江晚衣衣內,計算好時間,等藥效發揮作用時再撕裂他的衣領,讓眾人看見他身上的紅斑。」
昭尹擰眉道:「她的膽子真大,難道就不怕麟素和頤非看穿她的把戲?」
「那是因為她必定事先調查得知,麟素和頤非都不會武功,所以她借著衣袖的遮擋,又不停說話分了他們的神,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在場唯一能發覺的,只有潘將軍,而潘將軍是自己人。」
昭尹眯了眯眼睛:「哼,真想知道若當日涵祁也在場的話,她該怎麼辦。」
田九微微一笑:「但涵祁當日,並不在場。」
「所以她那小伎倆才得逞的嘛。」昭尹嘲諷道,歪了歪頭,「然後呢?頤非就那樣放他們回去了?」
「是的。」
昭尹沉吟道:「那麼輕易就放人了?雖然姜沉魚演了那麼一出怨婦戲,但嚴格算來,根本就是偷換概念——羅氏說江晚衣身上有疤,她就索性說江晚衣身上有更大的疤。」
「所以,她之前那三次重複地問羅氏確不確定,就很有必要了。因為,當她在問羅氏是否記得還有其他疤痕時,羅氏雖然也有戒心,給了個模稜兩可的答案,但其實已經落進了她的圈套。因為,當大家看見江晚衣身上居然有那麼觸目驚心的紅斑時,自然就會懷疑羅氏的話——她既然看得見那么小的疤,為什麼會看不見那麼大的斑?如此一來,羅氏的證供就顯得很不可信了。」
「可是當時不是說有很多宮人看見他們兩個在床上衣衫不整嗎?」
「但也僅僅只是在床上,且衣衫不整,而已。」
昭尹十指交叉,緩緩道:「也就是說,江晚衣在羅氏的床上被人抓到確是事實,但是,除卻羅氏,再無第二人能證明他們確實有姦淫之事,因此,只要推翻羅氏的證供,罪名就不成立?」
「是的。」
「那麼他們究竟有沒有真的酒後亂性呢?」
田九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神色,曖昧地笑了笑,然後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條,恭恭敬敬地呈上前去。
昭尹伸手接過,打開來看後,倏然色變,拍案而起道:「竟是這樣!」
「是的。」
「這也就是江晚衣寧可被殺頭,也不肯開口為自己辯解一句的原因?」
「是的。」
昭尹突地伸手,將那張紙條斯了個粉碎,怒極而笑道:「好!好!一個兩個,全是如此,竟敢忤逆朕,瞞著朕!連朕的旨意也不放在心上!」
田九撲地跪倒,沉默地垂下頭去。
昭尹的失態很快過去,最後深吸口氣,恢復了鎮定之色道:「朕沒事了,你繼續說,後來呢?姜沉魚回到驛站後沒再做些什麼嗎?而她走後,那三個程國皇子又有什麼舉動?」
田九低聲道:「自然是有舉動的……」
馬車抵達驛站後,姜沉魚一言不發地逕自下車,直進她的臥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