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裡早已掌了燈,顧太后正在案前抄佛教,她年紀也不算大,對信道拜佛這等事上也不算太上心,抄了一會兒便覺得手酸。
倒是端王一早來了,陪在一邊,乖巧恭順的替她抄了好幾篇。
她看著端王,心裡頭倍感寬慰。
端王容貌俊秀,性子也和順乖巧,許多人都說他和周惜朝叔侄兩個像。
顧太后卻沒由來的覺得不像,顧惜朝瞧著病弱和氣,骨子裡卻極不好親近。
唯有端王向來乖順聽話,討她喜歡,到底是親姐姐留下的孫兒,就是不一樣。
小宮女匆匆跑進了佛堂里,規規矩矩道:「太后,臨安縣主到了,正在小廳里等著您召見。」
顧太后收起方才的一片慈愛之心,隨口道:「既然來了,就讓她進來吧。」
端王卻收起了筆墨,叫住了宮女:「這位臨安縣主,性情剛烈,向來不好說話,太后這樣召見她,恐怕不妥。」
顧太后想起和周晚吟的幾次見面,確實不是很愉快,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自己有點招惹不起她……
「也是,來人,去把哀家那枝金鳳釵拿來,再給屋子裡添些炭火,她一路過來,頂風冒冷的,也不容易。」顧太后說。
她有點心虛,畢竟是讓人家去和親,她有點不好意思。
「萬萬不可。」端王端坐在案前,溫溫吞吞道,「這臨安縣主性子本就孤高難惹,若是再賞賜她,只怕讓她生了矜驕之氣。」
他起身走到顧太后的身邊,親昵的伸手抱著她的胳膊,按著她坐下:
「臨安縣主本是小宗旁支,她是出身商戶的孤女,能得皇叔敕封為縣主,已經是莫大的殊榮,若能和親,便是要開宗廟冊封為公主,天下多少女子想要這樣的機會都沒有呢。」
「話雖如此,但那西陵王……他的年紀都能做我的爹了。」顧太后自己想了想,覺得實在是有點寒磣。
平心而論,若是她有個公主,她也捨不得讓自家女兒去和親。
「哀家雖然不喜她驕縱,但……大漠風沙重,好好的姑娘,嫁過去給六十老頭子做填房,實在委屈了人家。」
端王親昵道:「太后心地最好了,她幾次三番忤逆,您還這樣心疼她。」
「嗨……」顧太后尷尬的嘆了一聲,她想起了那些不大美妙的回憶,心裡頭確實有些不高興。
不僅是因為周晚吟驕縱,更因為皇帝忤逆……
端王緩緩放開了抱著太后的手,端端正正的坐好,認真道:「太后心疼縣主,乃是您仁慈,但這宗室女子和親,是利國利民的好事,皇叔心裡看重縣主,一時想差了,犯了糊塗,您可不能糊塗。」
「那是自然!」顧太后突然油然而生了一股自豪感!
她打心底里不喜歡皇帝這個繼子,偏偏朝野內外都說皇帝英明,多少人還明里暗裡說她糊塗。
眼下這位皇帝,因為和親的人選是他看重的姑娘,便不肯答應。軍國大事面前,倒兒女情長了起來。實在惹人笑話。
而她向周晚吟和皇帝施壓,若是促成了此事,不就能說明她這個太后深明大義麼?
「宗室女子,太后指點一下婚事,乃是天經地義,豈能容她拿嬌?」端王瞧著顧太后的臉色,正色道,「太后好言好語的哄著她,豈非更加助長了她的氣焰。所謂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臨安縣主驕縱,朝廷本該恩威並施,讓她見識見識天家威嚴。」
「說的也是……」顧太后動搖了。
她向來是個不甚莊重的性子,平日裡不怎麼拿主意,如今疼愛的端王如此果斷狠絕,她覺得端王很有出息。
「那……哀家,該怎麼辦?」
「且先別見她,讓她在小廳等著,暖爐炭火都撤了,晾她一晚上,她就乖了。」端王道,「免得她到時伶牙俐齒,多嘴多舌,氣到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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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晚吟在小廳里坐了許久,也沒等到太后的人來傳她,焦躁發慌之際,就見顧五領了兩個丫頭過來。
顧五手裡捧著厚厚的斗篷,趕忙讓周晚吟披上:「太后已經睡下了,我才得了空過來給你送東西。」
周晚吟謝過了她,拉著她一道兒坐下,這才問:「宮裡在爭和親的事?」
顧五點頭:「西陵王使團向鴻臚寺透了意思,打算端王的生辰宴上遞交國書當眾求親。鴻臚寺的幾個大人求見陛下,陛下稱病沒有見。」
番邦求娶宗室公主,是要在朝拜天子之後正式遞交國書的。
但在此之前,需要先向天朝通了氣,雙方先商量好,免得眾人面前出了什麼意外。
即便如今還未正式求親,但也是十有八九的事了。
雖然同周晚吟並不算是自小的手帕交,但到底意氣相投,想到她就要這麼不明不白的被人送去和親,顧五心裡頭難免不是滋味。
周晚吟喝了她端來的熱茶,覺得暖和了不少,看她精緻的小臉上滿是焦慮,笑吟吟道:「要和親的是我,你怎麼愁了起來。」
「也就是你能笑的出來,咱們身為女子,到底是命不由人。」顧五嘆了口氣,神色鬱郁的。
周晚吟打趣道:「我都不愁,你愁什麼,說起來,你如今入了宮,有太后喜歡你,比那些在外頭嫁人生子,受人擺布一生的姑娘,也不知道要好多少。」
顧五聽她說起自己的事,嗔怪的白了她一眼,半晌才道:「我在這宮裡,倒也還湊合……」
「湊合?」周晚吟驚了,「你對著那神仙一樣的周公子,還湊合?」
顧五聽她這樣說,不知怎麼的,臉上有了片刻的失神。
她家裡一大家子的姐妹,沒有得力的兄弟撐腰,恐日後在夫家日子難過,自願進了宮。
盧寒煙被趕出宮之後,她的日子倒比想像的自在,太后是她堂姑奶奶,自然偏疼她,皇帝……
皇帝待人寬厚有禮,平日裡只讓她在書法伺候筆墨,給她體面尊榮。
至於別的,他身子不好,性子也冷淡,宮裡的女人,從未見他上心過。
「嗨,說這個做什麼,我進宮,只為前程,不為情愛。」失神過後,她釋然的笑了笑,「難為你都出了這麼大的事兒,還想著取笑我。」
「好了好了,不說你了,說說宮裡的情況吧,番邦的國主和朝廷通了意思,陛下不見朝臣,只怕也不得安寧。」周晚吟道。
「從早到晚,不少人進宮來求見,陛下連早朝也沒上。」顧五說,「下午的時候端王進宮陪太后……」
她有些為難的看著周晚吟:「你也知道,太后耳根子軟,又疼端王。」
話說到這裡,周晚吟也明白了,太后沒什麼野心,日子糊裡糊塗的過一過也就算了,別人一攛掇,她就燃起來了,這會兒指不定正美著呢,覺得自己深明大義極了。
「我原來只以為這是盧家兄妹的手筆,竟然連端王也……」周晚吟嘆道。
「端王平日裡再斯文妥帖,到底是男子,男子又怎麼能明白女子的苦楚。」顧五苦澀道,「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用一個女子便能安定西域幾十年,多麼划算的一筆買賣。」
她說著臉上又帶了幾分笑:「說起來,陛下待你還是十分看重的,他心裡有你,念著你,擔心你。如此,總好過默默無聞,被人打扮成精緻的玩偶送出去。」
「難道說,女子被人當做聯姻的工具送出去,只要那個送她出去的人想著她念著她,就還要感激命運?」周晚吟皺眉。
「我不是這個意思。」顧五趕忙擺手:「我是說……送你去和親,不是他的本意,他不願意的,你不要怪他。」
周晚吟按著她的手,輕輕搖頭:「我不是說我自己,而是說所有的女人,一個男人犧牲你,拋棄你,再掉幾滴眼淚,這並不值得感激的。」
她看著顧五年輕的面龐,柔聲道:「若是一個人愛你,看重你,是不會選擇犧牲你的。」
「他會為你插上翅膀,讓你遨遊天地,助你健康,自由,快樂。」
顧五愣愣的看著她,半晌說不出話來。
她的心靈好像突然間長出了枝丫,充滿了力量。從來沒有人跟她說過這樣的話,去告訴她,愛一個人,是讓她健康,自由,快樂。
正愣神間,遠處傳來了簫聲,隔著水榭亭台,湖水,被風慢慢的吹了過來。
「這聲音……」顧五驚訝道,「是誰這麼大膽,這個時候在宮裡吹簫。」
「是陛下。」周晚吟道。
「你怎麼知道?」顧五驚了,「我在宮裡這些日子,從沒聽他吹簫過。」
「這簫聲纏綿悱惻,又清雅絕倫,除了他,還能是誰?」周晚吟道,「他想見我,又怕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