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能原諒他把坐在旁邊的我當空氣,能原諒他認為我叫什麼名字根本沒必要知道。可是我絕對不能原諒他用那樣輕蔑的口氣說著溪辰的事情。
我對大部分事情的態度都是冷漠的,溪辰的事情卻是少得可憐的能讓我認真的事情之一。之前說過,因為傅雨希我決定高中後不再參加任何一個社團,尤其是美術社。曾經想要成為畫家的我,雖然還喜歡著畫畫,但是卻也理智地懂得如果連傅雨希這種來美術社打醬油的人都比不上的話,就算畫下去也是沒有希望的。
初三那年的暑假我去傅雨希家玩,看見他床上扔著一大堆插畫雜誌。他把我丟在一邊,不知道和誰一個勁兒地講電話,我閒得無聊就隨手拿起一本《如畫》翻起來。那幾年的國內的雜誌都流行那種寂寞傷感的畫風,就像那個年代的韓劇一樣,眼淚、破敗、灰暗,是我那時總結的投稿必勝的三大法寶。我從第一頁開始翻著,不出我所料全都是這一類灰色的作品,甚至讓我有種在看黑白照片相冊的感覺。直到我翻到被傅雨希折起來的那一頁,眼睛被突然出現的大片絢爛的光芒狠狠刺了一下。
我一直不相信那種感覺,那種人們描述的『剎那間被眼前所見震撼了、感動了』之類的感覺,我以為那是電影裡慣用的煽情手法。可是在那一瞬間,我才知道這種感覺是那樣真實而美好。也許是前面的畫太過暗淡的原因,這幅畫明亮燦爛的色彩就像穿透雲層的光輝一樣,一瞬間照亮了我的雙眼,讓我幾乎要掉下眼淚。而我落淚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鋪天蓋地地出現在那幅畫上的顏色,居然是和我記憶中的光芒幾乎一模一樣的金紅色。
我低頭看了一眼這幅畫右下角的名字——《光芒》by溪辰。
傅雨希打完電話興高采烈地回到房間的時候,我還在望著這幅畫出神。
「這幅畫很特別。」我喃喃地說。
「對吧對吧,」傅雨希把那本雜誌抱進懷裡,一副美得不得了的樣子,「溪辰可是我的偶像,超級厲害的,我覺得他就是個天才!」
「還可以吧。」我忍住心中強烈的認同感淡淡地應道,無論如何我也做不到敞開心胸去附和傅雨希的品味。
但是我還是開口向他借了那本《如畫》,回家對著那幅畫看了整整一夜。
天快亮的時候,我突然發神經一樣地翻箱倒櫃把曾經所有被我鎖起來的繪畫用具找出來。
因為看著那副盛開著金紅色光芒的畫,我的心竟然完全失去控制地蠢蠢欲動起來,手癢的不知道該放在哪裡,情不自禁地就想拿起筆畫些什麼。
我果然還是想畫畫。
我想親手畫出那樣的顏色,親手畫出我曾經深愛著的那些光芒的顏色。
是不是真的依然想成為畫家,有沒有成為畫家的天賦,要不要繼續以這個目標努力,我全都不確定。我只知道我想繼續畫下去,我想試著像溪辰一樣,畫出曾經屬於我的光芒。
那天我憑直覺用了赤紅、明黃和白色,然而我把調好的顏色塗抹在畫紙上時,畫出來的卻像一個破碎的大雞蛋。
在美術社的這兩年,除了應付作業我幾乎沒交過什麼作品,只是一直坐在那裡擺弄顏料。漸漸的,我調出的那些顏色也開始像樣起來,它們亦在畫紙上變幻出美麗的光芒的顏色,甚至一點一點無限地接近溪辰的那幅《光芒》,但是永遠都差那麼一點點。
我有時會想,是一個怎樣的人才能畫出這樣的《光芒》。我相信無論是誰,他都一定有著溫柔明亮的內心吧。
我不經意地向傅雨希提起的時候,他卻吃驚地看著我說:「你不知道麼?溪辰是一個像媽媽一樣溫柔的人,聽說人也很漂亮。」
「你怎麼知道?」我納悶地問。
「我看過雜誌社的專訪啊,我可是她的粉絲。」
高二的時候,我終於鼓起勇氣給《如畫》出版社寫了第一封信,希望他們能轉交給溪辰。我在信里親切地稱她為溪辰阿姨,然後委婉地問她怎樣才能調出那樣的顏色,其實我很想問她是不是來過這座城市的,但為了不顯得太幼稚,我還是放棄了這個問題,而是顯得專業一點地問她創作的契機和想法是什麼。我很意外卻又在情理之中的是,她沒有回覆給我。後來我又寫了第二封、第三封,依然沒有回覆。
像溪辰這樣天才型的畫家當然不會理會我這個小人物寫的信了,不僅名字不出彩,文筆也極其平淡,連「我崇拜你」都說不出口的粉絲來信誰會有回覆的心情。
給溪辰寫信的經歷讓我確信我寫信的水平絕對很差。我從出生到現在現在一共寫過兩次信,居然兩次都沒有收到回復。溪辰其實是第二次。
我第一次寫信是在小學一年級的下學期,那是我交友史上的第一次挫敗。那時我們學校和外市的另一所小學進行了交筆友的活動,按學號抽籤配對後老師給,每個人發了地址和信封,讓我們寫信給遠方的朋友。我自信滿滿地寫了信第二天交了上去,而半個月後老師搬來一箱回信的時候全班居然只有我沒有收到回信。我完全無法相信這個事實,於是不服氣地一封一封地寫,依然沒有回音,後來因為我爸去世的事,我才漸漸把這件事忘記了。
現在想想,我那時候就是個驕傲的小公主,寫信的內容我雖然記不清了,只記得從頭到尾都在炫耀,說了一些大家都喜歡我,我會成為大畫家之類的大話,估計接到信的人一定很無語了,換位思考一下,我要是收到這種招人嫌的信會回的話才怪呢,人家忍耐住罵我的衝動沒有回信真是太好了。
所以小學時候因為態度問題沒收到回信我是能理解的,但是溪辰是不同的,給溪辰的信,我是懷著謙卑的心情一字一字寫出來的。
但這兩次經驗就足以說明,人家不待見的根本不是信的內容,而是我這個人而已。
雖然溪辰沒有回信給我,我還是一如既往地繼續調著那些顏色,在沒人注意到我的喧鬧的美術教室,在每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如果有一部攝像機在忠實地記錄著我的生活的話,那麼影像中的我一定永遠像個巫婆攪拌著藥湯一樣,滑稽而悲哀地重複著那個動作。
如果我真的永遠無法再看見那些光芒的話,那麼我希望有一天能夠用自己的雙手和筆,讓那記憶中光芒的顏色我在眼前重新綻放。
我之所以對那些光芒如此執著,大概是因為我依然固執地相信是那些光芒賜予了曾經的我閃閃發光的魔法,所以在它們消失之後,我才會漸漸變得暗淡。於是我每天在橋上尋找它們的時候,心底總是暗暗相信著、渴望著、期盼著,當那些閃耀的光芒再次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身上消失的光芒也可以重新回到身邊。
雖然我現在還是無法看見它們,但是它們一定、一定依然存在在某處為我亮起,這是我唯一相信著的事情。
我會生那麼生謝安璃的氣,也許是感覺用那樣輕蔑的態度否定了溪辰的《光芒》的他,連我唯一相信著的事情也否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