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
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寒食》唐韓翃
雒陽北宮,台閣區,尚書台。
北宮黑暗而又寂靜,當尚書令尹勛和中常侍(東漢天子身邊最高級別宦官)具瑗穿過崇賢門時,由缺轉圓的月亮已經爬過了德陽殿(東漢時北宮天子所居的正殿)的頂部,數十個裹著黑袍的中黃門冗從(宦官武裝,負責禁中宿衛和天子儀仗)緊跟在兩人身後,在月光下就好像一群夜鼠。
作為帝國的曾經的政治中樞,尚書台位於北宮台閣區的東北角,西邊緊挨著朝堂,與天子所居的禁中只有一牆之隔。與台閣區的絕大多數建築物一樣,尚書台位於一座隆起的高台之上,看上去巍峨壯觀。一小隊劍戟士穿過尚書台下的過道,他們的盔甲在月光下寒氣森森,泛著陰冷的光。
尚書侍郎張溫正趴在几案上,打著盹,旁邊擺放著一卷攤開的《春秋公羊傳》。作為東漢政府的神經中樞,尚書台是不分晝夜,十二個時辰工作制的。三十六名四百石的尚書侍郎、十八名兩百石的令史分作三班,輪流呆在尚書台中,即便是夜裡也要有人當值,時刻準備著將天子的意願擬定為詔書。漢明帝時,住在宮牆另一側禁中的天子甚至還會時常半夜來尚書台巡視。
而世事境遷,當今天子久不視事,權柄久在大將軍梁冀手中,權力的中樞自然也轉到了宮外的大將軍府,像尚書台這樣的中樞要地,也冷清了許多。以至於身為尚書侍郎的張溫值夜都可以打瞌睡了。
殿門被粗暴的推開了,猛烈地夜風吹了進來,將几案上已經熄滅的燭台吹倒了。張溫被驚醒了過來,他驚訝的看到頂頭上司正站在面前,面色蒼白,神色嚴峻,身後跟著四五個裹著黑袍的男人。他趕忙站起身來,躬身行禮道:「屬下拜見明公!」
「把所有的人都召集起來!」尹勛皺了皺眉頭,沒有斥責明顯剛剛在打瞌睡的手下。張溫吐出一口長氣,趕忙去召集當值的同事了。
幾分鐘後。
「所有的人都到了嗎?」尹勛皺著眉頭掃過眼前睡眼迷惺的人們。
「都到了!」張溫趕忙答道:「依照規矩,三分之一的人守夜,都在這裡了!」
「伯史、女侍史呢?其他打掃清洗的僕役呢?」尹勛厲聲問道。
「啊!他們也要來?」張溫張大了嘴巴,伯史和女侍史是侍奉尚書侍郎的勤雜人員,負責管理尚書台香爐與衣服,在張溫看來,尹勛說的「所有人」應該並不包括這些人。
「當然要來,我剛剛說的很清楚,所有『人』,『人』!」尹勛加重語氣喝道。
「是,是!所有『人』!我馬上把他們召集來!」張溫幾乎是轉身逃走。
「尹公,不必如此!嚇壞下面人便不好了!」尹勛身旁那人低聲道,其聲音陰柔,卻是比兩千石的中常侍具瑗。
「嗯!」尹勛勉強笑了笑,對張溫:「速去傳人!」
張溫飛快的退下,不過半盞茶功夫,便將當晚在尚書台里的人都召集來了,上至六百石的尚書僕射,下至負責清理打掃的侍女宮奴,約莫有一百七八十人,每個人都意識到自己遇到大事了,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看著頂頭上司。
「明公,所有人都在這裡了!」張溫小心翼翼的對尹勛道。
尹勛做了個手勢讓手下退下,後退半步,空出當中的位置來。正當尚書台眾人莫名其妙的時候,具媛上前一步,取下頭頂的風帽,露出頭上發冠的銀蟬璫和貂尾來,用高亢而又尖利的聲音喝道:「天子有詔!」
屋內眾人下意識的跪下,即便是身份低下的宮奴,認不出具媛這位天子身邊的紅人,也能認出對方頭頂上的銀蟬璫和貂尾,只有天子身邊最為親貴的閹人才有資格在冠冕上佩戴這一飾物。但那些久在台閣的尚書侍郎,令史們卻察覺出異樣來。
自從光武皇帝建武中興以來,三公不過處虛位,中樞大權盡歸台閣。尤其是尚書台,更是大權在握。即便是天子,也要通過尚書台才能把自己的意志轉變成天子的旨意,換句話說,尚書台是寫詔書的地方,而非接受詔書的地方。如果天子命令尚書台擬詔,需要派一兩個侍從來告知當值之人即可,無需像這樣大張旗鼓把所有人都集中起來。
具瑗的命令很簡潔:先將尚書台的所有符節盡數交出,然後這裡的所有人立刻武裝起來,防備可能出現的攻擊。他話音剛落,殿內頓時掀起了一片私語聲,沒了符節,怎麼執行公務?尚書台位於北宮之內,除去宮牆和雒陽城牆之外,還有北軍五校以及宮內諸郎官與劍戟士的保護,怎麼會遭到攻擊?進一步說,可能進攻尚書台的人會是誰呢?
「噤聲!」尹勛喝道:「此乃天子之命,汝等欲抗命呼?」
殿內靜了下來,眼力好的人已經看到門外影影綽綽的中黃門冗眾,無論發生什麼了,這時候閉嘴才是明智之舉。具瑗滿意的點了點頭:「那就這樣吧,另外,尹公去其他各省閣,令其各持兵自守,順便將那裡的符節都收來,送到禁中去,省的生出事端來!」
「好說!不過衛尉梁淑執掌劍戟士和宮門護衛,須得小心行事!」尹勛點了點頭,在當時的北宮台閣區里除了尚書台之外還有符節台(掌管管璽及虎符、竹符及授節之處)、蘭台(宮內皇家圖書檔案館)、衛尉府(統領宮廷衛士,比如劍戟士,主要負責宮門守衛)光祿寺(掌管虎賁、羽林郎)、五官中郎署、左中郎署、右中郎署(即三署郎,光祿寺的屬官)等機構。
「好說!」具瑗笑道:「梁淑不過一庸碌之輩,天子早有安排,光祿勛袁盱亦在省中,拿擒拿此獠不過易如反掌!」
「衛尉梁淑?光祿勛袁盱?」一旁的張溫的身體突然顫抖起來,梁淑乃是大將軍梁冀的族人,其擔當的衛尉掌管著南北兩宮的禁衛之權,而光祿勛袁盱統轄宮內護衛天子的另外一支武裝郎官(即虎賁、羽林郎等),再聯繫起一個月前剛剛去世的梁皇后,今晚一切真相已經呼之欲出了。
具瑗目光掃過一旁渾身顫抖的張溫,突然笑了笑:「你是叫張溫吧?」
「不錯!」張溫趕忙低下頭去,不敢仰視。
「何方人氏?」
「南陽穰人!」
「原來是帝鄉!」具瑗點了點頭,他上下打量了下張溫:「張侍郎,我雖在宮中,亦有聽聞你的名聲。今梁氏跋扈,滿朝文武,半屬梁氏,天子欲行大事,汝欲屬何?」
「自當效命天子!」張溫忙道。
「甚好!」具瑗點了點頭:「那就速速起身,隨我討賊吧!」
「喏!」張溫應了一聲,忐忑不安的隨具瑗走出尚書台,只見台下已經站滿了全副武裝的虎賁郎和中黃門冗眾,正當暗自心驚時突然聽到具瑗的聲音。
「張侍郎,你可知我為何方才選你同去嗎?」
張溫小心答道:「在下不知!」
「大長秋(東漢時宦官分為兩個系統,天子身邊,和皇后身邊,大長秋皇后宮中的最高宦官)曹公曾好幾次在我面前提起你,說你為人忠厚,才略過人,可以託付大事。」
「大長秋曹公?您是說沛國曹季興?」
「除了他還有哪個?」具瑗回頭深深的看了張溫一眼:「此番好生做,三公指顧間事!」說罷便大步向前走去,張溫看著具瑗的背影,心中泛起一股特別的滋味。
具瑗一行人來到衛尉府下時,早已有一隊虎賁郎守候在那兒了,遠遠的便看到他們手中的長戟在月光下閃著寒光。兩漢期間出仕的最重要途徑便是郎官,即天子從地方郡國以各種途徑徵辟人才(比如任子(因父兄功績得保任授官者)、貲選(以有相當財產得任官資格者)、孝廉等),這些人才將作為君主的侍從,或者在宮中侍衛,或者出巡為儀仗,或者為顧問差遣,天子也會從這些郎官中選擇人才出任地方長史。虎賁、羽林郎便是其中一部分。
「中常侍!」為首的虎賁中郎向具媛躬身行禮:「袁公坐鎮光祿署,令在下領班前來,聽候您的差遣!」
「好!」具瑗精神抖擻,兩頰泛出兩團紅暈,也不知道是被夜風吹得還是緊張所致:「天子有詔,梁淑有罪,免官入獄!只罪一人,余者不問!」
那虎賁中郎顯然早有準備,他應了一聲,便轉身下令,那隊虎賁郎便轉身向衛尉府衝去,當晚守夜的劍戟士看到是虎賁郎和具媛等宦官,紛紛放下兵器,有的還倒戈相向。具瑗等人直接衝到梁淑的臥室,將他從被窩裡面揪了出來。
「具、具大監,這是何故?」梁淑被睡夢中驚醒,看到四周的刀光劍影,驚恐的問道。
「梁衛尉,有詔!」具瑗笑道。
「有詔?」梁淑瞪大了眼睛:「我怎麼不知道?大監您不是開玩笑吧?」
具瑗臉色一冷,從袖中抽出一卷白麻紙來,展開讀道:「大將軍冀兄弟專擅威柄,迫挾內外,四方貢獻,皆先入冀第,吏民求官免罪者,相屬於道,公卿以下,從其風旨,無人臣禮,坐大不敬罪。今盡收梁氏、孫氏宗親入獄,聽候處置!」
讀完詔書,具瑗將白麻紙翻過來,讓梁淑看了看上面的印章,冷笑道:「來人,將罪人拿下?」
「天子乃家兄與太后所立,皇后屍骨未寒,天子便對我等下手,實乃忘恩負義!」梁淑這才如夢初醒,不顧被虎賁扭住,便大聲叫喊起來。具瑗臉色大變,趕忙喝道:「都聾了嗎?還不快堵住這廝的嘴!」旁邊的小黃門一擁而上,破布塞了梁淑一嘴,又用麻繩紮緊了。
「無君無父的狗東西,活該滿門誅滅!」具瑗此時也保持不住方才的風度,他拔出佩劍,作勢要殺,卻又停住了,將劍柄遞給張溫道:「張侍郎,你殺了這廝!」
「啊!」張溫愣住了:「具公,這廝雖然有罪,但衛尉可是九卿之一,兩千石的高官,豈可擅殺?」
「無妨!天子此番肯定要將梁家、孫家滿門上下盡數誅滅,一個兩千石算什麼?只需說他負隅頑抗,當場誅殺就是了!再說這這廝平日裡監視宮省內廷,天子最恨的就是他了,你殺了他是為天子報怨!汝不欲富貴乎?正在此時!」說到這裡,具瑗將劍柄朝張溫那邊送了送,臉上滿是催促之色。
張溫伸出右手,接過佩劍,劍光映照在梁淑的臉上,滿是對死亡的恐懼。張溫咬了咬牙,右臂一送,劍刃從肋骨間滑入,刺穿心臟,梁淑抽搐了兩下,就停止了呼吸。
「殺得好!逆賊就該這等下場!」具瑗笑著從張溫手中接回佩劍,早有小黃門替其擦乾血跡,他親熱的拍了拍張溫的肩膀:「伯慎(張溫的字),你是厚道人,其實梁淑他還應該謝你啦!一劍穿心,死了個痛快,總比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棄市腰斬的好!」
「棄市腰斬?」張溫不禁哆嗦了一下:「梁氏世代勛戚,三朝皇后,竟然要棄市腰斬?」
「當然!」具瑗得意的晃了一下腦袋:「算了,反正你也是自己人了,咱家就先給你透一點風聲吧!先帝乃是梁冀毒殺!」
「啊!」張溫只覺得一個響雷打在頂門,頓時呆住了,具瑗口中的「先帝」,也就是東漢的第十位皇帝漢質帝劉續,八歲登基,一年後便暴病而死,外間雖然對其死因也有各種各樣的傳聞,但畢竟都只是傳聞,再說本朝諸帝早夭的多得是,也不多漢質帝一個。這時從身為中常侍的具瑗口中親耳聽到,這可是實錘了。
「好了!」看到張溫的表現,具媛得意的笑了笑:「眼下距離天亮還有兩個時辰,趕快收拾一下,我們立刻去收捕梁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