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門行
出東門,不顧歸。
來入門,悵欲悲。
盎中無斗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
拔劍東門去,舍中兒母牽衣啼:
「他家但願富貴,賤妾與君共餔糜。
上用倉浪天故,下當用此黃口兒。今非!」
「咄!行!吾去為遲!白髮時下難久居。」(漢樂府)
已經是下午時分,秋日的陽光穿透雜木林的稀疏的樹葉,照在魏聰的額頭上,亮晶晶的,汗水被曬乾了黏在皮膚上,難受的緊。雖然已經在地質隊工作兩年,他的腳力還是沒法和那幾個爬慣了山的老地質相比,才走了十幾里山路,就覺得腿肚子抽筋,有些跟不上了。
「曹隊,曹隊!」魏聰朝著前頭那個男子喊道。
「咋了?」那男子回過頭來,他滿臉風霜,看上去足有五十了,其實也就四十出頭,名叫曹柯,正是魏聰的頂頭上司,在野外已經幹了小二十年了。
「嘿嘿!」魏聰乾笑了兩聲:「曹隊,要解手!」
「解手?」曹柯懷疑的看了看魏聰,冷哼了一聲:「想偷懶吧?路上你都解兩次手了!」
「嘿嘿,這次是真的!」魏聰苦笑道:「肚子有點不得勁,這次是大的!」
「懶牛懶馬屎尿多!」曹柯嘀咕了一聲,對前面幾人喊道:「都停下吧,歇會!」
魏聰往路邊走了十幾步,找了塊大石頭,在後面解開褲子蹲了下去,一邊大解一邊盤算著接下來怎麼向頂頭上司請假,前幾天老媽電話說她的廣場舞閨蜜給自己介紹了個女生,讓自己回老家相親,自己是研究生畢業參加工作的,都快二十七了,這麼拖下去也不是個事,在野地里這麼折騰可找不到媳婦。
「不管了,那曹老頭要是不答應准假,就和他沒完!」魏聰打定主意,他大解完畢,收拾乾淨後站起身來,卻驚訝的發現幾個同事都不見了,難道曹老頭把自己丟下不管了?他好歹也是個小領導,手下人野外活動真出事了要負領導責任的。
「曹隊,曹隊!你們去哪裡了?」魏聰一邊高喊,一邊四處張望,尋找同事的蹤跡,可目光所及之處只有雜草、樹木,看不到人跡。魏聰有些惱火了,他摸出手機試圖打電話,卻發現信號格居然為零——這鬼地方居然是信號盲區。
「娘的,以為離開你們老子就不行了?等老子回去後非和你們沒完!」魏聰怒道,情況很明顯,這幫老貨欺負自己這個新人,半道把自己丟下不管了,想要合夥給自己一點顏色看看。他看了看手上的太陽能多功能運動手錶,確定了一下方向和海拔高度,翻出地圖比對了一下,確定了方向,便向前走去。
魏聰沿著山道走了一會,路上的草木愈發茂盛了,一開始還能看出人走的路,後來乾脆只剩下獸徑,他不得不取出背包里的開山刀來開路,心裡也愈發打起鼓來,只是性子倔強,梗著脖子硬往前走。而天氣也不作美,剛剛還是催人一頭大汗的秋老虎,一會兒功夫便變了臉,布雲陰雨起來。山風捲起爛草灰土,讓天陰沉沉的黯淡無光。魏聰拉上兜帽,前傾身體,加快腳步向前走去。
夾雜著塵土的雨水迎面打來,眯了眼睛,風雨更大了。魏聰胡亂抹了把臉,尋找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荒山野嶺里要是打濕了傷風感冒可不是開玩笑的。
接著他就看到了那棵像傘蓋一般的老桑樹,樹下站著個渾然不覺有雨,看著天空的怪人,還有,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
「這荒郊野嶺的,居然還能撞到拍電影的?倒是巧了!咦!怎麼沒看到攝影機?隱藏的有水平!」魏聰放慢了腳步,左顧右盼,卻找不到想像中的攝影機。
哎呦!
魏聰覺得腳下被絆了一下,低頭一看卻是一人躺在地上,他伸手一摸,黏糊糊的滿是溫熱的液體,仔細一看,卻是個三十出頭的漢子,慘白的臉上雙目圓瞪,脖子上一個巨大的豁口,鮮血正從裡面流出來。
「死,死人,是真的,不是拍電影!」魏聰發出一聲慘叫。那怪人轉過身來,目光冷漠,魏聰這才注意到怪人身上穿著一件皂色長袍,頭上扎了個髮髻,發色斑白,倒有些像是電視劇里的老道士,一柄長劍插在腳旁的地上,劍刃上依稀還有血跡。
「殺人犯,你是殺人犯!」魏聰後退了一步,指著那怪人,他此時已經注意到屍體四周也散落著各種武器,粗粗一算足有四五人,難道這怪人就憑一柄劍殺了這麼多人?這可太危險了,魏聰只覺得自己的心臟都要從嘴裡跳出來了,甚至忘記注意到那人和地上屍體與現代人迥然不同的打扮。
那怪人撇了撇眉毛,右手提劍在手,似乎說了什麼。魏聰沒有聽清,他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轉身逃走,全然不管那怪人有沒有追上來。
不知道跑了多遠,魏聰覺得自己已經精疲力竭,雙腿一軟就癱倒在地。
「活見鬼,怎麼在山裡迷路還能遇到個殺人狂!幸好老子跑出來了!不過那傢伙還真有兩下子,拿著把劍就能殺掉這麼多的人,放古代也是個高手了,等手機有信號了報警的時候一定要說清楚,警察估計不是對手,得上武警!」魏聰坐在地上,只覺得口乾的要命,他打開水壺喝了兩口就沒了,只得起身找水。這次他的運氣不錯,很快就找到一個小水潭,他喝了個夠,又從背包裡面翻出餅乾吃了兩塊,體力恢復了不少。
發現那個「殺人狂」之後,魏聰已經改變了主意,他不打算繼續前進與同事匯合,畢竟這有再撞上那傢伙的可能。只要沿著這水潭的水流繼續往山下走就行了,通常水流旁都會有人群聚居地,有聚居地就肯定有基站,只要手機能有信號,一切就好說了。
魏聰裝滿了水壺,就順著水流向山下走去,不時摸出手機看一看,可代表信號的標識始終為「無信號」的狀態,他只能安慰自己,等這次回去,一定要要求單位買一個一個帶有衛星通訊功能的,省的進了信號盲區就抓瞎。
雨漸漸停了,晚風也變得輕柔起來,黑暗逐漸籠罩了四周,魏聰不得不打開手機,藉助微弱的屏幕燈光照亮道路,四周不時傳來夜鳥的鳴叫和野獸的低嚎聲,他不禁本能的握緊手上的刀柄。恐懼就好像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了他的心臟——是停下來歇一晚還是繼續走,等天全黑了摔倒溝里就完了。
正當魏聰猶豫時,突然眼前閃過一點亮光,他停下腳步,摸出望遠鏡來確認了一下——是火光,太好了!終於遇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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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66年(漢延熹九年)
篝火熊熊,驅散黑暗,人們在火堆旁盤腿而坐,搖曳的光亮映照著他們臉上的線條,仿佛堅硬的岩石。他們交換著手中的酒囊,輪流飲酒,驅散身上的寒意。火苗噼啪,晚風微嘆,就好像在講述古老的傳說。
「曹無疚這個混球!」王壽恨恨的往火堆里吐了口唾沫:「做子錢(高利貸)這行當也不擦亮眼睛,連趙延年這種打過羌亂的老兵也往死里逼,這下好了,自己全家死光,還害得我們不得安生!三更半夜還得蹲山里喝風!」
「是呀,我聽說趙延年不光去打過羌亂,當初武陵蠻作亂,這趙延年也去了,還斬殺賊酋立功,被賜爵位了!」
「真的假的!那趙延年有爵位怎麼過的還這麼慘?我聽說他窮的全身上下就一把劍了,老婆孩子都被變賣為奴抵了帳!祖上的墳地都讓人刨了!」
「就是個不更(二十等爵的第四級,免充更卒之役)而已,又不是關內候(二十等爵的第十九級,僅次於列候)!」有人冷笑道:「再說了,都多少年沒按照爵位賜予田宅了,天子每隔幾年就每人賜一級的玩意,市面上花點錢就能買到,有啥稀奇的!」
「其實關內候也沒啥稀奇的了!你們有沒有聽說?前幾年洛陽傳出消息,天子把關內候、虎賁、羽林郎都拿出來賣,明碼標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真的假的呀!關內候也還罷了,虎賁、羽林郎可是貼身侍衛天子的,這都賣就不怕——」有人說到這裡,不敢說下去了。
「當然是真的!我有個遠房親戚就在洛陽當太學生,他親口和我說的!至於虎賁羽林郎,他們宿衛的地方和天子還隔著一堵牆呢,真正貼身侍衛天子的是宦官,就是那些閹人們!」
「哦——」
火堆旁的人們都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半響之後有人嘆道:「話說話來,如今世道已經不一樣了,雖然天子還是劉氏,但當權的卻是那些閹人了,就算是三公——這算是頂大的官了吧?都要求著這些閹人們!當初滅梁冀的那五個宦官都封了候,最多的那個食祿兩萬戶,少的也有一萬多戶,本朝開國諸公食祿過萬戶的有幾個?要說功勞,那幾個宦官功勞再大也大不過跟著光武帝平定赤眉銅馬,蕩平公孫述的雲台諸將們吧?」
「聽到沒,有人來了!」
「快起來,拿傢伙!」
正當火堆旁的人們為宦官的當權嘆息不已的時候,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這些捕盜的郡兵們紛紛站起身來,拿起武器。但出現的並非預料中滅人滿門的兇犯趙延年,而是一個服飾奇怪的男人,只見其身形長大,足足八尺有餘(漢尺23厘米,大概185上下),一身黑衣,背著一個大包,光著頭也沒有髮髻,倒像是被行了髡刑似的。那男人正目瞪口呆的看著眾人,倒像是被眾人嚇住了一樣。
「汝乃何方人氏?欲往何處?為何夜裡在山間遊蕩?」游徼蔡不疑(秦漢地方小吏,掌捕盜賊之職)一邊厲聲喝道,右手在背後做著手勢,同行的郡國兵會意的散開來,隱然間已經對來人形成了半包圍之勢。
「怎麼回事?這些人穿著打扮和古代人一樣,難道我是穿越了?」藉助篝火的光亮,魏聰可以清晰的看到十幾步外那些人的面容打扮:粗糙的麻衣、雜亂的髮髻、草鞋、手中的鐵製冷兵器。他這次絕不會將其誤認為是拍攝影視劇了——天已經黑了,如果是攝影場景那肯定要專門的照明設備,自己絕不會發現不了。
「且慢!」
蔡不疑制止住一個試圖用長矛刺擊來人的兵卒,他對這個不速之客的來歷已經有些興趣了,這廝雖然打扮有些怪異,還被髡了發,但八尺的身高卻是假不了的,而且生的鼻直口方,面上也沒瘡疤痕跡,著實氣度不凡,怎麼看都不是出自尋常人家。
像這樣一個出色人物應該是衣輕乘肥,前呼後擁的生活在宛、洛這樣的名城大邑,又怎麼會出現在荊州的深山中呢?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上前一步,向魏聰拱手為禮,道:「不才蔡不疑,乃是南陽郡新野縣游徼,在此緝拿賊人,足下遊歷至此,想必也有些累了,不如與我等一同在火旁歇息,如何?」
由於古今口音變化的緣故,魏聰已經聽不懂面前這人說些什麼,但從蔡不疑的舉動也能猜出個七八分來,他想了想,便點了點頭,先模仿對方拱手還禮,然後向火堆旁走去。
看到魏聰沒有動武或者逃走,蔡不疑鬆了口氣,他先示意手下收起武器,與其一同走到火堆旁。魏聰放下背包,盤腿坐下,伸手烤火。旁邊有個兵卒看這背包與尋常行囊形制全然不同,竟全然看不出開口在哪裡,便好奇的伸手去摸,觸手光滑無比,竟像是最上等的皮革,不由得驚呼一聲:「真是好皮子!」
魏聰聽到聲響,回頭一看卻正好抓了個正著。一旁的蔡不疑見狀尷尬的很,喝道:「王壽,人家的東西,你亂伸手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