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事論完,自該離府。只不過臨走時,潘大人想帶走憶塵。
「老友思念嫡孫,積鬱成疾,而今臥病在床,夜不能寐。潘某想帶他回去,以慰老友憂思之心,說不得老友一高興,身體就痊癒了。」
蔣二爺聽他如此說,忍不住瞪大眼睛,似是難以置信,只不過心有顧及而不敢言。
韓韞玉自取了茶來品,蘇希錦瞧幾人盯著自己,忍不住道,「憶塵走與不走,都在他自己,下官不能幫他做決定。」
說完吩咐花狸帶憶塵進來。
憶塵早已失憶,連蔣二爺都不知道,如何記得潘大人。只不過聽說家裡祖父生病,有絲毫不忍。
「我不回去,我又不認識你們。」最終他說。
潘大人目光閃動,關懷憐惜,「雲沐你再看看,我是你潘爺爺,這是你二叔。」
蔣二爺張大嘴,迷茫的眼神顯示他完全在狀況之外。
「不認識,你們會不會認錯了人了?我叫憶塵,不是蔣雲沐,」他說完,可憐巴巴看向蘇希錦,宛如被拋棄的小狗,「蘇大人不要憶塵了嗎?」
蘇希錦神情尷尬,「他們是你家人,你應該跟他們回去。」
「不回去!我又不認識他們。」他說完,掉頭就跑。
「這……」蘇希錦懵了。
蔣二爺也懵了。
潘大人眼睛眯起,不知想些什麼。
韓韞玉輕輕放下茶杯,起身說道:「既然想不起,就等他想起來再走吧。」
「是是是,韓大人說的是,下官這就回去告知老友,讓他莫要焦慮。」潘本重說完拉著蔣二爺離開。
待他們一走,玉華公子便搖著扇子走了出來,「嘖,郎有情妾無意啊。」
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蔣二爺心胸狹隘,你們今日得罪了他,難保不找你們算帳。」
蘇希錦無所謂,本來關係就不好,她一心要動烏衣教,就更不能好了。
……
六皇子的毒症有些複雜,華痴研究了許久,才說是番外之毒,只有五成的把握能解。
五成……六皇子乃陛下最寵愛的兒子。五成機會,若成功,頂多賞賜些俗物。若失敗,所有人為他陪葬。
韓韞玉神色凝重,「可知這毒物來處?」
華痴搖頭,「很是古怪,然其手法很像是域外來的。」
域外?宮裡那人到底是個什麼底細。
「澎湖有一種花,名為絳幽花。其花八瓣,蕊十二,呈紫色,長於澎湖島中心。若得此花,我有八成把握可解。」他又說。
八成……韓韞玉沉思,「可有萬無一失之法?」
自然是沒有的,這個毒華痴也是第一次見到。來人下此毒,想必抱著一擊斃命的決心。
「夫子不必擔心,八成就八成。」六皇子輕鬆愉悅。
只有兩成失敗的概率,他總不能那麼倒霉。
殊不知,剩下兩成不確定,就能要了在座各位的命。
「宮裡的藥還剩半年,待我先問過陛下再做決定。」
韓韞玉沉吟,至於絳幽花,也務必拿到。
當夜便傳信回了京都,第二日一早,韓韞玉布下功課,隨潘、林二位大人去了災區。
蘇義孝又被陛下封為惠州屯田郎,做著以前的職位。
蘇希錦仍如往常一般坐衙。
或許是看在韓韞玉的面子,曾經被潘大人攔截的公務,又不動聲色回到了她的案上。
與此同時,有民眾狀告自己被烏衣教教眾毆打,遍體鱗傷。
要不說巧呢,她早想整治烏衣教,就有人上門送人頭,喜不自禁。
依法懲處犯人,同時明令禁止販賣烏絲帶。
命令一下,全城沸騰。那些苦烏絲帶已久的百姓,仰天痛哭,紛紛到衙門磕頭致謝。
蘇希錦趁機讓他們提供烏絲帶販賣窩點,提供一個,半吊銅錢。
烏衣教還在,百姓自然不敢說。不過夜間,蘇希錦就在信箱裡,收到了許多匿名舉報。
憑著這些線索,一下子搗毀了十幾個烏衣教窩點。
這是官府第一次對烏衣教下手,其手段之雷霆迅猛,足已見證蘇通判整治烏衣教的決心。
保持觀望態度的人,默默下場助威。
對此,蔣二爺氣得一佛升天,「這個賤人!狗仗人勢!仗著韓轉運使的威嚴,在我烏衣教頭上作威作福,老子一定要給她點顏色看看。」
偏偏潘叔還不讓他發作,真是吃了悶虧,氣煞他也。
「二爺不是要將她弄進門嗎?」雪娘幸災樂禍。
「二爺我以前被豬油蒙了心,不知這女人生了一張美貌面孔,卻有一顆蛇蠍心腸。」
蔣二爺怒不可遏,周身未痊癒的傷口,提醒著他前幾日的恥辱。
從小到大,第一次被人扒了褲子,當眾打板子。
好個韓韞玉!好個蘇希錦!兩匹狼狽為奸……不三不四,不五不六的餓狼。
「二爺莫氣,氣大傷身,」蘭花指輕點,雪娘細心為他揉捏肩胛,「潘大人言之有理,此刻不宜與她硬碰硬。」
新來的轉運使在他們這裡出了事,誰也跑不掉。
「連你也這麼說?那烏衣教不是白白損失那麼多銀錢嗎?」
二兩銀子一溜布,沒有比這更暴利的生意了。
雪娘冷笑,「韓大人又不是久居惠州,等他走了,二爺還怕找不回場子?」
她彈了彈指甲,「不過生意不做也不成,奴家有一個主意,二爺且聽一聽。」
……
韓韞玉一個臨時的轉運使,竟比蘇希錦這個通判還要忙。這個找他商量事,那個宴請他吃飯。甚至有的人,還公然送女子與他。
彼時蘇希錦正為六皇子講解功課,韓韞玉忙起來,教育之事便由她暫代。
六皇子聽人稟告,忍不住偷笑,「蘇大人,大度,大度。」
「下官一向大度,」蘇希錦若無其事,面上看不出一點煩悶,對外道:「問問是誰送來的?」
這樣棒槌的事,除了缺心眼的蔣二爺,和促狹愛看熱鬧的冷玉華,蘇希錦想不出還有誰。
果然,花狸說是蔣二爺送來的。
蘇希錦冷笑,「去醉春風,讓玉華公子送兩健壯的男子去蔣府門口討錢,務必將聲勢弄得大些。」
花狸偷笑,大人這也太狠了。
六皇子年紀小,不懂那些風月之事,自以為蔣二爺欠了她的錢。
「欠錢還這麼囂張,直接卸了蔣府的門才好。」
蘇希錦摸了摸他的腦袋,搖頭不言。
不過一日,蔣二爺招倌賴帳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惠州城。
「聽說了沒,醉春風的如意公子和吉祥公子上蔣府討錢去了。」
「他們去蔣府做什麼?莫不是……」
「正是正是,你說如意公子和吉祥公子生得那般高大威猛,二爺是上面的還是下面的?」
「咳咳,我猜是這個。」某人指了指腳下土地。
「那風月場上之人,最是沒臉沒皮。蔣家又不缺錢,二爺何必這般吝嗇。」
他若不這麼吝嗇,大家也沒笑話看不是?
彼時玉華公子正與韓韞玉執子對弈,「你家那位好大的氣性。」
韓韞玉淡笑不語,眼底的縱容讓對面的人牙齦泛酸。
嘖,冷玉華看不過去,「我為了你們兩口子與蔣二爺撕破臉,你怎麼補償我?」
韓韞玉看著快被吃盡的黑子,輕渺渺說:「讓你二十四子。」
「看不起誰呢?」冷玉華驚呼,「就是再讓三十子我也下不過你,要不當初的條件作廢?」
韓韞玉不答,雙眼望著窗外的柔弱書生,若有所思。
「咦,那不是你們府上那個,得了失魂症的蔣雲沐嗎?」
冷玉華湊過去,「潘大人野心甚大啊。」
可不是,一張失了憶的白紙,要比魯莽不聽話的蠢貨好控制。
天空灰暗,黑雲密布,韓韞玉起身,「你若將我說的事做好,之前的條件便作廢。」
冷玉華暗道苛刻,然比起不可能的事,這件事好辦許多。
天空黑暗,方才還晴空萬里的天空,瞬間烏雲聚集,不一會兒變成一半黑,一半明。
黑色烏壓壓,渾厚沉重如面棉絮。本就迷信的百姓呼啦啦跪下,雙手合十,禱告祈福。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好詩,」庭院裡,六皇子拍手叫好,心不在焉。
眼見著黑雲與藍天分立兩方,渭涇分明,他敬畏的捏著蘇希錦衣裳,「蘇大人,當真是天神發怒嗎?」
蘇希錦輕擰眉,忍不住看向他,「此乃雲牆,是暖濕氣流與乾冷氣流相撞,而產生的正常自然現象。六殿下當理智謹慎,不要什麼事都往天神身上扯。」
真有天神,為何眼睜睜看著禱告的百姓受苦?
看來親近科學,遠離迷信,任重道遠。
「什麼暖濕氣候,乾冷氣流?」他問。
「我也想知道,還請師妹答疑解惑。」恰逢韓韞玉自門口而進。
蘇希錦彎了彎眼睛,拂袍席地而坐,大有長談闊論的架勢。
「所謂乾冷和暖濕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氣流是指流動的空氣,比如冬日裡開窗,有風吹在臉上,會覺得冷。這種就是最常見的小型氣流。當乾冷氣流遇到暖濕氣候,就會在高空形成……而後就會下雨。」
她繪聲繪色解釋,也不指望兩人能聽懂多少。
「下官解釋這麼多,只想說明一個道理,世間萬物皆有來源,不要輕易迷信。隨便發生點什麼,就求神拜佛,只會迷失自己,對改變現狀全無作用。」
韓韞玉笑容清淺,「受教了。」
六皇子卻歪頭反問,「你說是的就是的,拿什麼證明?」
「我……」蘇希錦語塞,扯了扯頭髮,別說還真讓她想著了。
「雲層沒法給你演示,但下雨可以。」
她讓人取了鍋和鍋蓋,將鍋中水燒沸,就見空中熱氣騰騰。
「然後呢?」六皇子抬起下巴問。
然後?將冰鎮過的鍋蓋放於水蒸氣之上,不一會兒鍋蓋上面就結了一層水珠。
蘇希錦挑眉,「把鍋蓋當作乾冷氣流,水汽當作暖氣流,這不就下雨了嗎?」
小孩兒張大嘴巴,驚訝之餘,總覺得哪裡不對。
蘇希錦讓人收了實驗器材,語重心長與六皇子講訴起迷信的壞處。從秦皇漢武,到遼國先帝,褒貶不一。
韓韞玉笑坐在旁邊,讓人備了案椅整理書卷。
就聽她道,「然我們也不能太死板,迷信雖不可行,然可以利用迷信達到自己的目的。」
歷代皇帝登基,或打擊政敵,哪個沒弄出點天文現象?
六皇子恍然大悟,只覺受益匪淺。
自己什麼都明白,但別人卻奉若神明,真有種看傻子的感覺。
「大人,方才百姓送了幾隻蛙來,夫人不知怎麼弄,讓您看看。」
花狸提著幾隻活蹦亂跳的東西過來。
蘇希錦沒有看,問她,「給錢了嗎?」
「他不肯要,奴婢仍追出去給了。」
「做得好,」她說,「以後百姓的任何東西,都不要收了。」
「那這蛙……」
這可是嶺南特色,酒樓里的美味。
「你們吃嗎?」蘇希錦問。
六皇子退後一步,避如瘟疫,猛然搖頭。
「送去醉春風交給玉華公子,」韓韞玉神色不變,「另外將蔣二爺送來的幾名女子也交給他,他該知道如何處理。」
蘇希錦挑眉,明明就一句話的事,何必在她面前說。她又不是善妒之人。
到了晚飯時間,蘇希錦總覺得少了點什麼,直到花狸說憶塵失蹤了。
問過守門的人才知,下午時分憶塵就獨自出府,因蘇大人交代過,沒人跟著。
蘇希錦瞭然,抬頭問韓韞玉,「韓大哥不藉機處罰潘大人,就是將他與烏衣教分開嗎?」
既然蔣二爺與潘大人沒有關係,那麼烏衣教自然也與潘大人沒關係。
蘇希錦處置烏衣教,潘大人要避嫌,則無權過問。
難怪她搗毀烏絲帶販賣窩點如此容易。
這人走一步,想十步,實在是妙。
「不止於此,也防止他狗急跳牆,」韓韞玉輕點手指,「若他聽話,這裡還讓他呆些日子。若他執意插手,就先將他調離。」
至於是調離還是全滅,就看冷玉華那邊探查到的消息。
蘇希錦深感佩服,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釜底抽薪的手段。
「還有一事,」她想起重要之事,「水利之事陛下是什麼意思?這麼幾天,也沒聽你說。」
「自古興修水利均乃國之大事,勞民傷財。古來因興修水利之事國破人亡之例,數不勝數。」他溫聲安慰,「朝廷阻力極大,陛下一時不能答應。」
蘇希錦自然明白,「只東江水患七年一次,每年水汛花在裡頭的錢也不少。經年累月加起來,恐早已超過興修水利之錢。」
「那也不能,」韓韞玉搖頭無奈,「朝廷一時拿不出來。」
「哦,」她抿嘴,似與他一般無奈。
韓韞玉忍不住勾唇笑問,「聽說你把水利圖都畫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