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快過年了。
那天早上,江一龍正在棚子後面收拾漁網,聽到前面有人喊:「爺,娘,我回來了!甲龍,一龍!我回來了!」
江一龍聽到這熟悉的聲音,頓時喜出望外,把手裡的活一扔就跑。
果然看見大哥江大龍的船回來了。
大嫂劉貴美帶著兩個小孩子,正朝這邊招手。
「大哥,你回來了!嫂子!」
江一龍跑過去一把抱住大哥,開心得不得了,他終於笑了,魂全都回來了。
江大龍笑著說:「一龍,我買了點東西回來,你跟我來搬!」
「大龍!我大龍回來了?」
母親周秀珍從棚子裡出來,看到真是大龍一家回來,哎喲一聲「我的肉誒」,眼淚跑得比腿還快。
「媽!」大嫂劉貴美馬上牽著一雙子女,讓他們叫奶奶。
周秀珍在圍裙上擦手,蹲下身子,左手抱著大孫子板栗,右手抱著小孫女毛毛。這是他們的小名,大名還要最有文化的江又信從《增廣賢文》裡面取。
江又信想念兒子的時候,已經私下裡早給他們取好了。
男孩板栗的大名叫江自強,取自「強中自有強中手,莫向人前滿自誇」。
女孩毛毛的大名叫江之恩,取自「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
「好寶寶,都是奶奶的好寶寶!板栗又長高了,毛毛也長高了!」
周秀珍把臉湊過去親昵,兩個小孩有點認生地扭頭閃躲。
周秀珍注意到大兒媳微微隆起的肚子:「哎喲,貴美,你又懷上了?」
劉貴美有點害羞:「媽……五個月了。」
周秀珍說:「好媳婦啊,你真有本事,多子多福!就是要多生幾個男丁!」
「大哥大嫂,你們回來了!」二嫂郝愛妹也從棚子裡出來,滿臉欣喜。
「郝妹妹,我在城裡給你做了兩件新衣服!我們身材一樣,量我的身材定製的,袖子按你的尺寸做長了半寸,你絕對穿了合身又好看!」
二嫂郝愛妹激動:「哎呀,太感激了,謝謝大嫂!」
劉貴美說:「大龍還給爸媽、給你們兩口子、還有一龍,各彈了一床八斤的新棉被!大龍,你們把東西搬下來吧!」
江大龍這次回來,帶了好多好東西。三床嶄新的大棉被、新衣、米麵油鹽,糖酒乾果,物資豐富。
江家就像提前一夜開了春,煥發生機。
整個棚子都有了家的感覺,紅火又熱鬧。
江又信和江甲龍賣完魚同路回來,江又信樂得嘴都合不攏,一個勁地說「大龍真孝順!回來就好!」
江一龍和江甲龍,你一句我一句,搶著將江大龍不在的這段日子的事情都要說給他聽。連自己被岸上女子拋棄的那些醜事,講出來也不會覺得如何掉面子。
江大龍聽完哈哈大笑,「岸上的女子有什麼了不起?這次大哥我回來了,你就等著看吧!不要一年就幫你釘船!往後我們船上的日子比岸上還好過,我看到時候妹子搶著要往船上嫁!你想娶誰就娶誰!」
聽到江一龍這麼大的口氣,全家人不知道他在外面究竟混得多好,大家都十分欣慰,感覺面上有光,個個都腰杆筆直。
江又信適時地敲了敲桌面:「大龍。錢難賺,屎難吃,你在外面賺回來幾個錢,不要不知輕重!「常將有日思無日,莫把無時當有時」。」
江又信的父親是這樣吃了虧,他不想他兒子也是這樣吃虧。
江大龍笑著擺擺手,「爸你講的哪裡話,我豈是不踏實的人?這回啊,我是真的帶了搞魚的技術回來,就是要帶兩個老弟一起賺大錢的!」
江又信瞥了他一眼,劃燃一根火柴點起喇叭筒,他慢條斯理地吧嗒兩口:「呵呵,你出去一年回來,就敢跟我講技術?」
周秀珍等人都覺得江又信說得有道理。
江一龍再厲害,也不要吹這種牛。況且技術再好,好得過當年的江漁王?
她忍不住沒完沒了地嘮叨:「大龍,咱們有就多吃,沒就少吃。做人做事要知足!不吹牛皮,不要撐板鴨……」
江大龍和老婆對視一眼,劉貴美連忙解圍:「爸媽,你們誤會大龍了,大龍是真的帶回來了新技術!」
江大龍說:「是的囉!貴美不可能騙你們吧!」
聽大兒媳劉貴美這麼說,江又信和周秀珍不好再說什麼。
江一龍來了興趣:「大哥,是什麼新技術,給我們看看!」
「等著!」
江大龍說完,去船上抱來一大捆的竹竿。
這些竹竿中間都連著一片網,連起來似是一整片。
江一龍扭頭問江又信:「爺老倌,你認得不?」
江又信背著手走了一圈,下定語道:「嗨,像是做掛麵的!這能搞到魚?」
江大龍賣了個關子:「明天你們就曉得了!」
就在這個時候。
有人朝這邊走來,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喊:「咳咳,你們在吃飯啊?」
兩個岸上的人臉上帶著笑,進了江又信的棚子。
男人江又信認識,他是岸邊上的村民組長肖紅兵。
跟他同路的,是一位年紀在五十歲左右的女士,樸素的劉胡蘭頭,帶點花白。她的右眉藏一顆肉痣,面容溫和而堅定。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但那雙眼睛依然閃爍著時代賦予的熱情和對未來的憧憬。一身樸素的衣裳透露出她務實的性格,胸前的像章則彰顯了她對黨和毛主席的忠誠和熱愛。
兩個人的手裡都提著籃子,裝了蘿蔔、大白菜等農家採摘的當季菜。
江又信起身:「哎喲,是肖組長你們來了!貴足踏賤地,請快過來,快請坐!」
「跟你們帶了點自己種的菜,讓你們換點口味!」
「來就來,你們每回都帶東西!」周秀珍也起身過來迎客。
肖組長說:「嫂子不要客氣,我們是家裡種的,自己根本吃不完!」
眾人一番謙讓,寒暄。
肖組長說:「老江,我今天給你們介紹個新同志,這位是大隊上的婦女主任——楊主任!往後你們家的婦女兒童的工作碰到什麼困難,需要什麼幫助,都可以找我們楊主任反映!」
「啊?楊主任?」
江家眾人都齊刷刷看向她。顯然都是聽過楊主任的威名。
「哎呀,歡迎歡迎!」
周秀珍雖不喜,看到還是陪著笑奉承幾句,「你們還沒吃吧,要不嫌棄就一起上桌吧!」
江一龍讓出條凳子,眾人擠擠,紛紛上桌。
江又信給肖組長倒了杯酒:「肖組長,正好我大兒子回來了,讓他陪你老人家喝杯酒!」
肖組長連連擺手:「老江,我喝不了的,我老毛病胃痛,你曉得的。」
「肖組長,來了就莫客氣,來一杯嘍,這是今天新打的谷酒,度數高的!」
「是的,肖組長難得來,這杯酒不喝那不得行!」
江家人都熱情的起鬨,肖組長頓時有點尷尬地看向楊主任。
楊主任淡淡一笑,爽朗地接過話頭:「啊呀,老江一屋人這麼客氣,我看我們也不要掃了興!肖組長,我來代你來陪老江他們父子喝兩口吧!」
「哦?」
一家老小,目光不由都被這個楊主任吸引。
那個時代,懂喝酒的女子不多。
能這麼豪邁爽朗的女子更少見。
楊主任端起杯子:「來,老江,還有這幾位少爺……」
「這是我三個崽。大龍、甲龍、一龍!」
「楊主任!」大龍、甲龍、一龍,齊齊舉杯。
楊主任笑道:「好啊老江,你們家一屋三條龍!今後享福享不完!我敬你們老少英雄!」
「敬楊主任!」
江家四個男人,齊齊舉杯。
楊主任半點不含糊,仰脖子一口,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撴,竟然是幹了。
「楊主任,佩服!」
江一龍等人,跟著幹了一杯,個個都辣得齜牙咧嘴。心頭也越發佩服這個女中豪傑。
江又信不由給楊主任豎了個大拇指。他和周秀珍對視一眼,都覺得這個楊主任乃是女中豪傑。和漁船傳說中獐頭鼠目,只想將眾家媳婦全拖岸上去上環的老妖婆可不一樣。
周秀珍慌亂的這才給她遞筷子:「楊主任,快點吃點菜應一下酒,莫嫌棄我們伙食差!」
「哎,講哪裡話!你們漁民在岸上沒田沒屋沒戶,三提五統、各種攤牌都收不到你們身上,你們請我們上桌,不把我們打出去,是很給面子了呢!我感謝你們還來不及,哪裡還敢講那些空話!」
楊主任說話很注意分寸,說著就拿起筷子,嘗了幾口菜,大讚周秀珍的手藝。
周秀珍心裡高興就別提了。
平時,漁家難得有從岸上來的客人到訪。
肖組長有時帶著農家菜過來拜訪,算是算對他們十分照顧了。
今天又來了一個這麼熱情豪爽的楊主任,主要是她本人與傳聞中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妖怪不一樣,他們江家上下都十分高興。
興頭上,楊主任開口還唱幾段。
先是一段補鍋的《劉大娘笑呵呵》,將一個養豬能手劉大娘唱得活靈活現,大家樂得巴掌都拍不到一塊。
她又唱了野鴨洲的一段《雙桂撒手揚長走》。
「……為讓那
八百里洞庭披錦繡
我定要讓鐵牛
奔馳在田頭!」
這首歌江一龍是第一次聽。
楊主任唱起來高亢有力,尤其是那氣勢,尋常的男子,十個八個都趕不上她!江一龍心裡不知從哪裡冒出一句感慨:誰說女子不如男!
眾人由衷叫好,周秀珍心說楊主任真是給女同志長臉,她激動得手都拍麻了。
楊主任最興高采烈的時候,又唱了一首《北京的金山上》。
歌聲嘹亮迴蕩,震撼蒼穹,搭的棚子根本裝不下。
江一龍後背都發麻了。
以前他覺得最好聽的歌,都是梁小芳那樣郎啊奴啊的腔調。
想不到世上還有些這樣的曲調,還有這樣豪邁的奇女子。
肖組長好幾次想說什么正事,一有苗頭,楊主任都立即打斷。
肖組長趁楊主任舉杯豪飲,終於忍不住打斷:「楊主任,你啊你,只顧著喝酒,就忘記正事了,我們今天不是要來宣傳……」
這時,就見楊主任身子一歪,往旁倒下。
「誒,楊主任!!」
眾人慌了趕緊扶起來。
楊主任眼睛半睜半閉,喃喃地說:「我沒事,我沒醉。肖組長,你扶我回去吧……」
肖組長大冷天的硬是嚇出了一聲汗:「哎,楊主任啊,你喝不了少喝一點嘛!」
周秀珍趕緊準備幾塊上好的風吹魚,給他們放菜籃子裡帶回去。
越過垸堤。
楊主任頓時就沒了醉態。
「楊主任?!」
肖組長手中一輕,被她嚇得一彈。
楊主任挽了挽頭髮:「我沒醉呢肖組長,你不喝酒,不曉得我的酒量!哎,我主抓婦女工作、計劃生育的政策肯定是要宣傳的。只不過我和他們是頭回見面,不要上來引起太大的牴觸情緒!」
肖組長甘拜下風:「哎,楊主任,原來你是假醉。要不我說還是你想得周到!」
楊主任說:「跑馬莫爬山,行船莫怕灘。漁民跟村民畢竟不同,還是要慢慢接觸!我們想把政策宣傳到他們心裡頭去,蠻幹是不行的,還是要講方法。」
「楊主任總結出了什麼好方法?」
楊主任說:「你覺得如果有辦法讓他們上岸,是不是很多事就有抓手了?」
「那就只怕難嘍。」
肖組長目送楊主任走到院子口,才放心地轉身。
楊主任回家的動靜,馬上讓堂屋的燈亮了起來。
「你看你,又搞得一身的酒氣回來!」
楊主任看到老伴開門,歡喜地低聲說:「哎?許工,你可回來了!」
「醉得這樣,倒還認識我?」
楊主任的老伴口裡低聲地埋怨,快步迎出來,把她扶住往家裡走。
老伴擔心動靜吵醒幾個子女,關懷都是輕手輕腳的。
房裡的那杯茶,大部分的茶葉都沉了底,只有兩點細碎茶葉如扁舟飄在水上,孤立無援。
從碎片茶葉舒展的姿態看,茶水毛毛熱,正是好喝的時候。
醇香解渴,也解酒。
毛巾會擰好遞到楊主任的手裡,鋁桶里的熱水剛好可以泡腳解乏。
這都是許工對楊主任的感情和支持。
楊主任和老伴許工並排躺在床上。
老伴低聲問:「楊主任,今天又是為村民解決什麼矛盾,喝成這樣?」
「我不還是宣傳計劃生育。許工這次忙得不可開交,成果怎麼樣?」
「我們省市縣相關部門協作,正在洞庭湖區進行雜交稻適應性研究。推廣培育壯秧,合理施肥,科學管水,綜合防治病害蟲,提高了雜交稻的栽培技術……」
楊主任說:「行了行了!聽你八股文我要睡著了。」
許工剎不住,轉了個方法,說:「哦,我告訴你,我們85年的畝產,單產量已經從49年的128公斤,迅猛提高到了374公斤!湖區總產量更是翻了4倍多!咱們現在是前所未有的鼎盛時期!」
「哎呀,這是好消息啊,許工,你辛苦了!」楊主任說著人就座了起來,「不過你不要驕傲,咱們這是前所未有的鼎盛,也是往後盛世的開篇,後面還會越來越好!」
老伴也坐起來,「謝謝你啊楊主任,你也巾幗不讓鬚眉。你的婦女工作開展得尤其出色,我們大隊上情況,被上面領導點名表揚呢!」
楊主任說:「可惜,就是連家船上的情況我還不完全掌握。漁民的生存情況也是難題。我最近就是碰了許多的釘子。」
老伴不由在漆黑中皺眉:「啊?楊主任,船上的事也歸你管嗎?你給自己升官了?你以為你是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寬?」
「我不管,誰來管呢?」楊主任翻身裹了裹被子:「嗨,太平洋的警察當不上,我就是洞庭湖的婦女主任,我偏要管得寬!」
「哎,睡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