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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吃虧

2025-01-04 02:08:37 作者: 梁惟楚
  三兄弟回到棚子。

  父親江又信看他們跟人打架,不管不問,上來就把他們劈頭蓋臉的罵了一頓。

  江一龍回來挨了棍子,心中不服,將今天遇到的情況說出來,問:「難道我們被人欺負成這樣,也要任人宰割?」

  江又信說:「我以前怎麼跟你們說的?「得忍且忍,得耐且耐,不忍不耐,小事成災。」哎,唯有「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既然那是魚販子,是小人,你們就更不應該招惹。大不了把魚賤賣給他,也就是了!現在招惹了他,以後你們還怎麼去賣魚?」

  江一龍仍舊不服:「水匪可殺,魚販子不能殺?今天要不是我趕到,我兩個哥哥要吃大虧。他們還放話,要把我們的船全部鑿沉!哼,大不了我把他捅了,我們換個地方去就是了!」

  江又信發現這三個兒子,越大越不聽自己的管教,不由大發雷霆:「放屁,講這種話,你比水匪還水匪!還不跪下!」

  江一龍見他真是不可理喻,只好氣呼呼的跪下,抿著嘴巴不做聲。

  過了一會兒。

  幾天不見的楊主任來了。正看到一龍三兄弟跪在江又信面前,被他拿著棍子,來回抽打,一一指著鼻子訓斥。

  旁邊,板栗和毛毛都嚇著了,縮在媽媽劉貴美的懷裡,瑟瑟發抖。

  他們沒想到平時笑嘻嘻的爺爺,還有這麼凶的一面,把爸爸和兩個叔叔打得動都不敢動。

  「阿耶?是我趕巧了不?江師傅,你今天這是唱的哪一出哦?三條龍如今呼風喚雨,本事大得嚇人!你老人家心裡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楊主任笑著打圓場。

  江又信嘆了口氣,「醜事,家醜不好外揚。楊主任,你怎麼來了?不是讓我家裡的已經結過錢了?」

  楊主任笑著問:「江師傅,那你意思不歡迎我啦?」

  江又信說:「哎呀,哪有那回事。」

  楊主任說:「江師傅,給我個面子,讓他們弟兄幾個起來吧!你跟我到邊上來,我有事和你商量。」

  「噢?」

  江又信眉頭緊皺。

  和楊主任走到一旁。

  楊主任輕聲說:「江師傅,我上次聽周姐姐說,一龍伢子想婚配,尤其一心就想找個岸上的妹子過日子,是不是有這麼回事?」

  江又信說:「嗨,這個伢子,天天就曉得惹禍!他有什麼資格成家!」

  楊主任說:「話不是這樣講,一龍是個好伢子,只不過是現在年輕氣盛,如果讓他成了家,結了婚,說不定肩膀上有了責任,人就會沉靜下來,你說呢?」

  江又信思索著,恍然說:「楊主任,你是有合適的人選介紹?」

  楊主任說:「是的,有兩個。」

  她也不賣關子,「一龍條子模樣都這麼好,早有人看上他了!現在幫我們家熏魚的馬姐,她有個女兒還沒嫁人。她們家的女兒我見過,模樣端正,手腳利索,蠻合適的。」

  江又信沒想到,目光不可思議地看著天際。

  竟然還真有這樣的事情?

  岸上的女子,真會有想和打漁郎婚配的?

  他不由問:「對方有什麼條件?」


  「我做事你放心,我都問好了,也不過就是正常的四百塊錢的彩禮,其餘聘禮都按我們這塊正常的來,馬姐家裡沒什麼太多挑剔。而且她還答應結婚以後,上岸後可以住他們家裡。找大隊上批下地建房之後,建房的事,她們家也願意全力支持。」

  江又信直接拒絕:「不行不行!絕對不行!我的兒子,絕不上岸!倒插門的事我不做。」

  楊主任說:「這不是倒插門啊?」

  江又信頑固又堅持,「總之住岸上去,我是不同意的!一龍這個伢子,現在脾氣越來越暴躁,他不能住在岸上。吃了虧沒地方跑。楊主任,第二個也是這樣的情況嗎?」

  楊主任說:「第二個情況倒是不同。她願意嫁到你們船上來。」

  「那可以。」

  楊主任說:「她之所以願意嫁到船上來,還是因為她家裡沒人了,就她一個。她是嫁過人的。過門沒多久,老公就走了。」

  「寡婦啊?」

  楊主任說:「剛過門的那種……」

  江又信搖了搖頭:「楊主任,你心裏面,還是看我不起吧?」

  楊主任心裡鬱悶!

  江又信這話,對她而言,何嘗不是觸犯了她的忌諱呢?婦女早就解放了,現在怎麼還有人看不起結過婚的小寡婦?可誰又想當小寡婦呢?她只是命不好,命運讓她已經夠慘了,竟還要被人這樣的看不起?

  這個江又信,真的是又丑又硬,難以接觸。他心裏面的忌諱多如牛毛。自己一個不小心,就會觸犯了他的金科玉律。

  楊主任此時此刻,忍不住想罵他個狗血淋頭。

  有句話說得對: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只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們船上的人,不同的習俗、遭遇和生活方式,導致思維方式和岸上的人全不一樣,也怪自己考慮不周,不應該這時候把小寡婦的事說了出來。

  這傢伙拉著不走,趕著倒退。

  想要從根本上幫助他們,最關鍵還要轉變他們的底層觀念。

  他的觀念不可能一百八十度的轉彎的,只能慢慢的接觸、了解,逐漸轉化。

  哎,也許江老頭的觀念根深蒂固,自己真拿他沒辦法。

  那麼,下一代人呢?

  一龍他們幾個,是不是觀念上比他要先進得多?

  只要慢慢努力,總會有讓他們洗腳上岸的一天!

  江又信打斷楊主任的思緒,他實屬罕見地退了一步:「楊主任,我曉得你是一片好心,剛才是我說話沒分寸。你宰相肚裡能撐船,不要和我一般見識!」

  「哎呀,」楊主任頓感意外:「江師傅你……」

  她亦把這一篇揭了過去,「岸上的好妹子多的是,我再幫你們尋,嘴勤問的出金馬駒,遲早能幫一龍伢子尋到合適的!」

  江又信擺擺手,說:「楊主任,一龍的婚事,現在各方麵條件合適,確實是得要辦了!只不過在我看來,岸上的女子,怕是和他八字不合。還是要在我們船上找一個。婚事講究父母之命,我這個做父親的親自把握。就不勞楊主任操心做媒了!」

  他說完,目光斬釘截鐵。讓還想幫一龍找一個岸上媳婦的楊主任,頓時啞口無言。


  「楊主任,到時候一龍的這杯喜酒你還是要吃的,我們要請你坐上親!」

  楊主任說:「那是當然的。」

  二人在一旁聊天的時候。

  周秀珍正抱著三個兒子哭。

  她痛心疾首地抹眼淚,「好不容易沒有水匪,你們又搞得到魚,我們家日子才稍微好點,你們三個就不要再在外面惹事啦!萬一你們任何一個有什麼三長兩短,為娘的真會被你們急死去!」

  她是經不得一點風吹草動的性格,只求家中穩定。安安穩穩的生活強於一切。

  「近期你們不要到東岸去和魚販子打交道了,娘求求你們了,換個碼頭賣魚吧,反正賣不完也可以帶回來熏臘魚,我只求全家清吉平安,你們再不要和人起衝突打架了!」

  江一龍手抓著罩褲,低著頭,緊緊捏著拳頭。要是自己兄弟不去東岸,一粒痣還以為自己怕了他呢!光想想,就覺得不忿!

  周秀珍對江一龍說:「一龍,為娘曉得你的脾氣,你肯定又不服氣。哎,可那魚販子是什麼角色,你又是什麼角色?這就好比路上有狗對你叫,你也要去咬狗嗎?碰到這種畜生,躲著點不就行了?」

  江一龍他們去楊主任家,路上有兩條癩皮狗,經常看到他們就叫,惹他們心煩。但狗無所事事,整天可以憋著咬人。人則正經事多得很,實在沒必要去咬狗。

  周秀珍這個比喻一下就進了他的心坎里。

  「我曉得了,娘。」

  周秀珍一把將他腦袋抱在懷裡:「好崽!我們保持本心不與人爭鬥!」

  江家兄弟換了個碼頭去賣魚。

  他們早上去,和其他船上的漁民,相互之間也有個照應。

  那天,生意很好,賣到晌午,三兄弟才歇一口氣。

  其他漁船上兄弟的紛紛都在追問和打聽,為什麼他們的魚總是這麼又大又多。

  江大龍和江甲龍應付著,江一龍就在岸邊走走。

  他走出碼頭,走在岸邊,看到很多人釣魚。

  其中一個一身青布衣服的男人,獨處一個角落,跟那幫吆五喝六的傢伙迥然不同。

  那人帶著前進帽,握著一根自製的三米多長的竹竿在釣魚垂釣。雙眼藏在帽子下,緊盯著鵝毛杆子做的浮標。他腮幫子稜角分明,沒什麼表情。

  江一龍蹲在一旁看了半天,那人的鵝毛浮標,紋絲不動。

  江一龍說:「師傅,你是用什麼餌?」

  那人聞言,頭抬起來,目光露出幾分狠厲。發現江一龍是漁民打扮,旋即有些尷尬:「我就是磨鍊性子。釣不釣到魚,無所謂。」

  說著,他收杆起身,走過人群,默默地徑直離開。

  連著幾天。

  江一龍都碰倒這人。

  江一龍給他出主意,讓他去挖蚯蚓來釣,又說他的鉤子太小了,浮標底下的線,放的長度也不合適。

  江一龍見他有時掉不上鉤,就從艙里給他拿條大的。

  一來二去的,二人稍微熟絡起來,那人終於不再見人搭話,馬上就收杆走人。

  那人年紀不大,比江一龍還要小几歲,他總是離群索居。


  獨來獨往,帽檐遮眼。洞庭湖見慣了風浪的的老麻雀在他頭頂飛來飛去。快把他當成落腳的木雕。

  沒人曉得他從哪裡來,也不曉得他家在何方。

  小小的年紀,像個六七十的老頭,看盡了人生的風浪。

  江一龍覺得很奇怪,想深挖這個「孤獨浪子」的秘密。

  他到底經歷了什麼樣的大風大浪,有過什麼樣跌宕起伏的故事,才磨鍊出這般八風不動的性格。

  可除了打聽到他姓張以外,一無所獲。

  有一天,江一龍再次看到小張的時候。

  他不釣魚了。

  小張取下從沒脫過的帽子,帽子底下是一張國字臉,鼻直口正,模樣不賴。

  江一龍第一次看清楚小張的臉,冷峻、寂寞,好像湖岸邊偶然看到的石雕。

  然後,小張一件件的脫衣服。

  衣服褲子和圍巾,都摞在鞋襪上,放的整整齊齊,不沾一點河灘上的沙石。

  最後,小張脫得只剩一條短褲。他朝水裡走去。

  現在才開春,即使快到中午,太陽也很大,湖水仍冷如冰。

  江一龍正好看到,不由拍手叫好:「哎呀,小張,你還會冬泳啊!」

  那人頭也沒回,一步步往水中間走。

  江一龍還不及細想,就聽到水面傳來一陣水花聲。

  小張走到沒過心口的水位,突然就從水面上沒了蹤跡。

  「??」

  「人呢?」

  「是水性好還是怎麼了?」

  遠處那些釣魚的人,注意到有人下水游泳,都多看了他幾眼,此刻都議論起來。

  可是等了一會兒,卻見小張突然從水面露出腦袋,不受控制地撲騰了幾下。

  「嚯?」

  「這是要淹死了!」

  「阿耶,你說他不曉得游泳,這麼冷的天往水裡走幹什麼?!」

  「不得了啦,有人跳河啦!」

  水邊上的人,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路?

  頓時有人就喊了起來。

  江一龍將身上的棉襖一甩,褲子都來不及脫,邁腳就朝水裡跑去。冰涼的湖水瞬間浸過了半邊身子,凍得他手腳僵硬。

  即使江一龍是船上的好手,落到刺骨的冰水中,還是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在那一刻,手腳發麻,眼睛都睜不開。小張近在眼前,仿佛觸手可及,卻又抓不住一絲痕跡。

  老漁人口耳相傳,被落死鬼拖腳,即將淹死的人,都會在一瞬間回憶起許多往事。時間就像是定格在永恆一樣。

  江一龍好像看到螺獅灣的扁舟上,一對年輕的情侶,漁歌互答,眼神眷戀。一條大船劃破了湖面,捲起的浪掀翻了畫面,女孩上船當了新娘。

  然後是熱熱鬧鬧的二哥在辦喜事,三姐在辦喜事,還有大哥在辦喜事。

  水面上的船高搭彩棚,幾乎連成水寨,熱熱鬧鬧,賓朋滿座。

  還有一個小孩在雪白的月色下,劃著名同樣雪白的扁舟。扁舟好像一把剪刀劃開了綢緞一樣的水面。


  一條又一條的魚躍入舟里,在扁舟上彈跳,拍打在小男孩的身上,冰冷、瘮人。小男孩又驚又怕,嚇得漿板都落了一塊到了水裡。他大聲喊著家人的名字,哭著落荒而逃。

  忽然,一根紅線穿過的朦朧的木片飄在眼前,遮住了他的眼。

  那是他從小戴在脖子上的飾品。

  一片桃木和魚骨雕刻的「櫓」。

  「櫓」「路」同音,老一輩的漁民們相信,在漆黑的夜裡,「船櫓」會幫他們打敗水怪,替他們找到回家的路。

  江一龍一把握住了飾品,飾品後,小張正往水下沉去。

  飾品上尖銳的魚骨一下激醒了江一龍。

  他手腳並用,人便水母般,狠狠的往上一頂。腦袋露出水面,猛吸一口氣,紮下去,拉住小張往岸邊游去。

  周圍的喧鬧聲,當他的腦袋再次頂破沉寂的水面。

  岸邊上的人,瞬間炸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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