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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負數

2025-01-04 02:09:53 作者: 梁惟楚
  江一龍是漁民洗腳上岸,劉衛中和他恰好相反,原本是湘西那邊的農民,卻脫了鞋,下了水,孤身一人到洞庭湖這邊闖蕩。

  江一龍上了劉衛中的漁船,船不大,比不上江家的連家船寬敞,但一個人簡簡單單地安身也夠了。船板下,一條條湖魚活蹦亂跳,數量不多,重在鮮活。

  「我這個新手漁民技術還不到家,貨不多,你看要不要得?」劉衛中笑著問。

  江一龍連連點頭,「要得,怎麼要不得咧?你這個魚怎麼賣的?」

  「不挑不選,一網撈,八毛全給你,你看行不行?」

  劉衛中開價不卑不亢,既沒有惡意抬價,也沒有故意降低價格來巴結江一龍。這個價格非常公道。

  江一龍二話沒說,直接就要上稱給錢。

  劉衛中卻笑著說:「莫急。」

  劉衛中能三番兩次地找上江一龍,當然不是為了只做這一趟生意。他心裡有別的盤算。他一個外來的,又是農民轉業的漁民,想在洞庭湖這片水域站穩腳跟,不是那麼容易。他很想找一個本地的「土著」當靠山。然而,洞庭湖七十二連家船內部再怎麼有矛盾,在外人看來也是「鐵索連船」般緊密的一塊。他們可以允許外來的漁民在洞庭湖打漁,也會和你說說笑笑,點頭之交。但是要說到更深層次的交往,那就沒有了。

  老一輩的漁民自恃老資格,懶得和你這個外來的後生交流,年輕漁民倒是能多聊上幾句,但是一個從小生活在水裡,一個在泥巴地里長大,實在沒什麼共同語言。

  劉衛中最近一年來在洞庭湖摸爬滾打,磕磕碰碰地混到現在,感覺自己還是個局外人。直到他聽說了江家,知道江家有幾個想洗腳上岸的年輕人。他那時候就動了心思,要和江家的年輕人搭上線。

  「魚龍會」的時候他主動去打了招呼,後來江一龍三兄弟忙得不行,也沒能說上幾句話。今天終於又有了機會。

  「實話跟你講,我是想和兄弟長期合作的。」劉衛中笑著說。

  「不瞞兄弟說,我那邊認得不少外來的漁民兄弟,要是江老闆信得過我,我去幫你說和,以後我們的魚都可以供給江老闆。價格嘛,好說。就按市場批發價算,你看怎麼樣?」

  劉衛中心中早就有了盤算,搭上漁業廠這根線,不僅自己的魚不愁銷路,他還可以從中間提籃子,倒賣一手,多賺一筆費用。

  江一龍也很高興,要是有一批穩定的鮮魚供貨來源,他只要專心開拓市場,再也不會為鮮魚發愁了。這是雙贏的買賣。

  不過,他想起了一件事。

  「劉哥,你能賣魚給我,我肯定求之不得。但是,我只要活魚,不要電死的、炸死的死魚啦!」

  劉衛中擺了擺手,「江老闆把我當么子人了?那種缺德事我做不出來。現在規定不准搞那種名堂。再退一萬步講,我的船都是政府資助買的,我要是跟政府對著幹,我還要不要臉了?不止我,和我一起捕魚的那幾個兄弟我都可以保證,大家都是老老實實地撒網,沒一個搞鬼名堂。」

  江一龍鬆了口氣,陪著笑,「劉哥莫怪,我也不是故意冒犯大家,今天剛好碰到幾個電魚的短命鬼。」

  劉衛中瞭然地笑了笑,「我曉得那幾個人,碰到過幾回。跟個見不得光的老鼠子一樣的,白天不做聲,夜間下手。聽到講被大家攔過幾回,趕一回他們就換個地方。洞庭湖這麼寬,防不住。上回我賣魚的時候跟幾個老漁民講,要他們去找政府投訴,讓政府出面收了那些人的作案工具。他們又不願意,嫌麻煩。」


  江一龍曉得連家船這些老漁民是什麼德行。只要有一天魚打,他們就打一天魚,從來不願意節外生枝,多管閒事。對於他們來說,他們屬於天管、水管,不屬於地上的政府管,同樣岸上的政府也不會管他們水裡的事。

  而對於劉衛中來說,有事找政府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這就是岸上人與船上人的觀念的差距。

  江一龍和劉衛中從打魚談到種地,從爺娘談到兒女,他們發現水裡和地上有太多的不同。這種不同不僅僅是生活方式的差異,更多的是思維觀念上的區別。

  江一龍默默地吸收著這些新鮮的觀念,和他這段時間發展漁業廠的經驗相結合,慢慢地形成了他自己的一套生活和生意準則。

  活魚的來源暫時解決了,劉貴美、郝愛妹帶著請來的幾個村民拼了命地干,一身衣衫從早上濕到晚上,不知是汗水還是魚濺起來的湖水。

  江大龍、江甲龍也加入了生產大軍,剖魚、醃魚、熏魚,一個個忙得搞手腳不贏,生怕耽誤了給客戶交貨。然而,臘魚製作需要時間,這是他們怎麼加快速度都解決不了的。

  江一龍這些日子天天東跑西跑,忙得不著家,不是在去客戶家的路上,就是在和客戶說好話,賠笑臉,希望推遲交貨期。有人表示理解,有人要求解除合作,有人要賠違約金。江一龍每天都焦頭爛額。

  「錢老闆,實在是不好意思,這批貨還要兩天才能出來。貨只要熏到位,我馬上安排車來給你送過來!」

  「放心,放心,絕對不會耽誤一點。」

  「多謝理解,多謝理解。下回請你恰酒!」

  「火焙魚啊?火焙魚沒問題,剛好還有二十來斤,我明天就托人給你送過來。」

  「貨款下回和臘魚一起結帳就是。」

  「好好好,要得!」

  江一龍掛斷了錢福來的電話,揉了揉笑的僵硬的臉盤,又撥通了下一個號碼。

  「馬老闆,我這邊現在有個情況,前段時間落暴雨,湖裡的魚不好撈,為了保證品質,我們對魚選了又選,所以現在稍微缺點貨。你那邊的臘魚過兩天送你看要的不?」

  「最多五天咯!貨一齊我就給你送過來。」

  「確實有點困難辦法,你也曉得我們廠子對魚的品質要求高,那種不新鮮的、有土腥味的魚絕對不會用!」

  「違約金?合同?」

  「這是天災,我也真的沒辦法,還望馬老闆體諒一下!」

  「好好……再見。」

  江一龍嘆了口氣,掛斷了電話。他現在感覺腦子裡好像纏了無數的亂麻線,理也理不清。漁業廠開業以來,他們走得順順噹噹,沒想到一場暴雨就把一切都攪成了一團漿糊。

  謝翠娥給他倒了杯水,「老公,辛苦你了。」

  她心裡知道,只要一個個客戶慢慢解決,最多半個月,等後續的產品跟上,走上正軌就好了。

  江一龍摟了摟謝翠娥的腰,摸了摸小雨生的臉蛋,歉疚地說:「這段時間太忙了,都沒顧得上你和崽,翠娥,你不會怨我吧?」

  謝翠娥安撫地笑了笑,「怨你什麼?怨我老公太上進?一龍,你可知道,看到你這樣為了我和崽奮鬥,我高興還來不及。不過,你還是要注意身體。不光是你,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還有爺娘,這段時間都沒停過手腳,還是要注意休息。」


  「不忙不行啊,欠了人家的貨,我心裡不安。剛剛馬老闆還講要違約金。這一趟虧大了。」

  「做生意嘛,有賺有賠是正常的。莫講我們賣臘魚,以前我堂叔唱戲都有貼本的時候。有時候好不容易搭起棚子,還沒來得及唱就落大雨,根本沒人來聽戲,只好又把棚子拆了。」

  江一龍笑了笑,「看樣子大家都是看老天爺的臉色吃飯!」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哪個都管不到啊!」

  有了謝翠娥的開導,江一龍的心情鬆快了不少。

  第一批臘魚終於出了貨,江一龍馬上租了貨車給下河街的姚老闆和岳陽的錢老闆送了過去。

  第二批,第三批……一批批臘魚陸續出爐。

  半個月後,七月份的欠貨全部補完,漁業廠再次走上良性循環,緊繃在江家人腦海中近一個月的那條弦終於鬆懈下來。

  「哎喲……打完一場硬仗,可算是可以歇一口氣了!」

  江大龍倚靠在牆根,抽了根煙,感覺從沒有過的輕鬆。

  「感覺老子的手都快醃入味了。」江甲龍嗅了嗅自己的手心,一股香料味和魚腥氣。

  郝愛妹拍了他一下,「大嫂都沒叫苦叫累,你這雙蘭花手,倒是越來越秀氣了哦?」

  劉貴美尷尬的笑了笑,「只要能賺錢,累點我倒是不怕!」

  提起這個問題,大家又沉默了。

  江大龍提議,「一龍,你和小謝算下帳,看我們這個月到底賺了好多?」

  謝翠娥掏出帳本,一筆筆地念給大家聽。

  「石棉瓦頂棚搭建支出一千二百元,圍牆修補支出……鮮魚購買支出……馬老闆違約金支出……貨車租金……」

  一連串的大額支出,聽得眾人的臉色越來越陰沉。

  「錢老闆七月貨款收入……馬老闆貨款收入……毛紡廠六月份貨款結算……姚老闆貨款收入……」

  「七月份總收入……負一千四百八十六……」

  江甲龍噌的站了起來,「負是什麼意思咯?」

  江大龍皺了皺眉,「難道我們這個月還倒貼啊?」

  江一龍點了點頭。謝翠娥雖然在坐月子,但是每一筆帳都記得清清楚楚。

  「不可能!」劉貴美一把搶過帳本,翻了翻,氣沖沖地扔到地上,「累得要死一分錢沒賺還倒貼,這廠子還搞什麼?不搞了!」

  劉貴美真的崩潰了,她沒想到自己拼死拼活地干,累得腰都直不起來,沒掙到錢不說,還倒貼!

  她想起以前和江大龍在湖裡打魚的時候,一個月也能掙上好幾百,甚至一兩千,那時候晚上撒網,早上收魚,還能陪孩子,多麼快活!而現在呢?她付出了一切,得到了什麼?!

  江大龍拍了拍她的背安撫她,「這個月廠子出事沒辦法。下個月就賺錢了嘛!」

  「下個月?下個月又賺得好多?要搞你自己搞,我不得搞了。」劉貴美氣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江一龍說:「大嫂,我曉得你們都辛苦了。這樣,這個虧的錢算我的,從我的分紅里扣。」

  劉貴美冷哼一聲,「錢都在你們手裡,扣沒扣,哪個曉得啊?」


  這話一出,兄弟幾個都變了臉色。

  原來自從掙錢後,謝翠娥到銀行里辦了兩本存摺,一本用來存漁業廠的公共開銷和收入,一本用來存兄弟幾個的分紅。

  江大龍和江甲龍夫婦是湖上的黑戶,沒有身份證,辦不了存摺,分紅也存在了謝翠娥的名下。他們自己只保留了每一筆的存單。所以,雖然掙了錢,但都在別人的名下,劉貴美從沒有感受過有錢的感覺,她的心裡自然不會舒服。

  他們這些人又不識字,到底掙了多少,虧了多少,都是謝翠娥說了算。劉貴美知道一家人之間應該相互信任,但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會在心底生根發芽。

  江甲龍說:「一家人做生意,本來就是同進同退,是賺是賠都一起承擔。沒道理當哥哥的還要當老弟的背債。」

  江大龍勉強笑了笑,「你嫂子開玩笑的,甲龍說得對,該怎麼算就怎麼算。」

  江一龍正要開口,突然電話聲響起。

  「喂!」江一龍接起電話打了個招呼。「李秘書啊?請問有何貴幹?」

  電話那頭李秘書的聲音低沉,帶著淡淡的怒意,「以後你們廠子的臘魚不要送過來了,我們不要了。」

  江一龍愣了愣,一句「為什麼」還沒問出去,那邊就掛斷了。

  「怎麼回事?」

  「毛紡廠的李秘書講以後不要我們的臘魚了。」

  「啊?什麼原因?」

  江一龍搖了搖頭,「我也不曉得。」

  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了。他們和毛紡廠合作得好好的,怎麼突然就不要了呢?

  江大龍說:「那麼大個廠子,憑什麼講不要貨就不要貨了!」

  江甲龍卻擔心,「那批貨的貨款呢?他們不會不給吧?」

  「要不你再打個電話問問看。」

  江一龍想了想,正要給李秘書回電話,就見肖隊長滿頭大汗地跑了過來。

  「一龍啊,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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