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發造紙廠的發展十分順利,每天運送原材料和成品紙張的車輛和船隻來往不停。大發造紙廠主要生產的是衛生紙,是人們必不可少的日常用品。一刀衛生紙足有七八寸寬,一尺多長,整整齊齊地碼成一垛,像雪一樣白。摸起來柔軟,像綢子。
在各鄉鎮領導和村委幹部的牽線之下,大發造紙廠的產品很順利地入駐了各種大大小小的商店、鄉鎮機關單位,並被幾家其他行業的廠子採購作為員工日用品。
郝大麻子有一回來興龍漁業廠拉魚的時候,羨慕地對江一龍說:「柳大發這個生意就做得廣啦,我所在的那個綜合市場就有一個攤位專門賣大發造紙廠的衛生紙,那個生意真的是好!」
江一龍笑著說:「你的生意現在也不差啦!」
郝大麻子嘿嘿一笑,「那倒也是。」
去年生意不好的時候,綜合市場的很多攤販都倒閉了,郝大麻子本來也想歇業不幹了。但是看到江一龍兄弟們還在堅持,他也就咬咬牙挺了過來。
去年沒掙到錢,不知道挨了老婆周春燕多少罵,幸好都挺過來了。
今年生意好,他索性請了一個人在市場剖魚,讓堂客在家休息,帶帶娃。好多漁民家的堂客羨慕周春燕,說她現在也過上富太太的日子了。這讓周春燕走路都帶風,十分得意。
柳大發的造紙廠規模大,生意好,成為了遠近有名的標杆鄉鎮企業,經常有鄉鎮甚至縣市裡面的領導前來檢查、指導工作。
柳大發也因此大出風頭,成為了七十二連家船乃至整個洞庭湖的頭一號人物。
人們一說起漁民,不再是想到那些一身腥臭的水叫花,而是從最髒最臭的漁船上走來,出淤泥而不染,洗腳上岸,在岸上開廠子的大老闆。
所有漁民原先還對柳大發有羨慕,有嫉妒,現在一個個都感覺自己面子上有光。提起柳大發個個豎起大拇指,說他為漁民們露了臉,漲了志氣!
而江家兄弟搗鼓漁業廠兩三年,依然窩在一個小小的東湖村,江大龍和江甲龍像其他漁民一樣,每天打魚。
江一龍呢?
雖然有漁民看見他和謝翠娥兩個人也穿得光鮮亮麗,但總覺得他「穿上黃袍也不像太子」,論老闆氣質比柳大發差一大截。
江家兄弟被人議論無所謂,江又信聽了這些話心裡不舒服,但又沒法和他們爭論,每每聽到有人議論他的三個兒子,他的臉色比煤炭還黑。
周秀珍勸老伴,「你和那些風言風語置什麼氣?嘴巴長在別個的身上,你不隨別個怎麼講?我們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可以了!」
江又信氣得三天沒出門。
郝九來和陶啞巴二人也拎著酒來勸他。
郝九來說:「老江啊,不是我講你,你這個人就是心眼針尖一樣小,人生在世,哪個不說人,哪個不被人說?你呀,心胸不開闊,小心還沒享到福就被別個氣死。」
陶啞巴也說:「是的,你看看我,好多人在我背後亂嚼舌根,我呢,只要不當著我的面講,我就假裝不曉得。」
郝九來笑著問:「要是當著你的面講呢?」
陶啞巴仰頭喝了一口酒,「那就莫怪我罵得他狗血淋頭!老子的崽女想怎麼樣就怎麼樣,要他們管啊?」
「哈哈哈哈,是的!」
三個老倌子端起酒杯碰了碰,丟開那些煩心事不想了。
這天養殖珍珠的王老闆難得地給江一龍打來了個電話。
「一龍老弟,我向你打聽個人看看。大發造紙廠的老闆柳大發為人怎麼樣?」
江一龍好奇,「王哥,你怎麼想起問他了?」
王老闆說:「前兩天他到我廠子裡來參觀,給我說起投資他們造紙廠的事情。他講十萬塊錢可以占他廠子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我看他廠子現在搞得好,又是鄉鎮支持的企業,心裡有些意動。」
王老闆絲毫不瞞江一龍,把自己的想法和顧慮全盤托出,「但是呢,我和他沒打過交道,想起你們都是洞庭湖上一起長大的,興許有幾分交情,所以我就想問問你,他這個人靠不靠得住?」
江一龍忽然一笑,說:「王哥,不瞞你,他前一向也到我這裡來遊說了,不止我,和我玩得好的兩個兄弟也接到了他拋出的橄欖枝。」
江一龍說的是郝大麻子和劉衛東。二人也先後被柳大發遊說投資造紙廠的事情。
不過柳大發看人下菜碟。
跟他們開的價碼是五萬塊錢占百分之十的股份。
郝大麻子和劉衛東二人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郝大麻子算是和柳大發從小一起長大,知曉他的為人,知道這人精明,向來無利不起早,自己腦子不行,要是跟他干,遲早會被他賣了。
劉衛中呢,一個是手上沒這麼多錢,二個他也問了江一龍,聽說江一龍都沒有投錢,他也放棄了這個想法。
其實不止這兩個,洞庭湖上稍微有點家底的漁民都被柳大發喊著敘了舊。
據江又信和郝九來探來的消息,好像有三四個漁民投了錢,不過投的不多,好像才幾千塊。主要是大家手頭也沒什麼錢,不然,按照柳大發現在漁民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他的這些股份得賣光不可。
現在王老闆把他當自己人,特意打電話來問,江一龍也沒有隱瞞。他不好說柳大發的壞話,只說,之前兄弟們商量了一下,還是一門心思干自己的老本行比較好。
王老闆聽了這話,心裡有了主意,說來,他的珍珠產業今年也掙了錢,本來就是打算把珍珠養殖的規模再擴大一番。
二人聊了聊近況,王老闆問:「上回你拿過來的那些珍珠貝怎麼樣了?」
江一龍笑著說,「圍湖裡的魚倒是出了幾輪了,珍珠貝一直沒敢撈上來看。我想著多養些日子,蚌殼裡的珍珠會更大點,到時候給翠娥做條項鍊!」
王老闆哈哈大笑,「不錯,你倒是沉得住氣的。」
謝翠娥從楊主任那邊也得到了消息,說是群力村里在大發造紙廠工作的員工也拿到了股份,現在一個個像打了雞血一樣,鬥志昂揚,工作積極性前所未有的高漲。
對於這些農民來說,自己參股當老闆還是頭一回。現在他們不再是為別人打工,而是為了自己做事,能不積極嗎?
江一龍兄弟聽到這個消息,也不由得感嘆柳大發不愧是見過世面的人,竟然能想出這麼個激勵員工的方法。
大發造紙廠不止工資按時按量發,每個月還給員工分紅,並發了一大袋的衛生紙當做福利。員工們個個喜笑顏開,其他未能入職大發造紙廠的村民真是羨慕嫉妒的不得了。
然而,這樣的待遇只維持了三個月。
第四個月,柳大發就說需要資金擴大市場,要帶領員工們掙更多的錢。希望員工們發揮主人翁精神,幫助造紙廠走向強大。於是當月的獎金和衛生紙照發,但是工資可以存在廠里兌換成相對應的股份。
總之,話語是鼓舞人心的,氣氛是煽動的,很大一部分村民在群情激昂中同意了柳大發的提議。也有一部分員工堅持要按月拿工資,這些人沒多久就被柳大發給辭退了,說是和廠子不是一條心。
楊主任得知了這些情況,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她擔憂的問許工,「柳大發這個行為靠得住不?不會最後不發工資吧?」
許工說:「我也說不準。員工占股份的事情我也聽說過,拖欠工資的事情也碰到過,大發造紙廠到底什麼走向,還是要看那個老闆怎麼打算。」
楊主任嘆了口氣,「這個柳大發嘴皮子天上一句地上一句,我擔心村民們被他三言兩語蠱惑了。」
許工給她遞過來一杯茶,安撫道:「你別太操心了,上面鄉鎮領導,村領導都看好的,總不會出漏子。」
楊主任說:「你不曉得,當初柳大發在酒桌上講得熱熱鬧鬧,真的是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樣子,連我都被煽動了。」
許工溫溫柔柔地笑,「你怕不是被他煽動的,是被酒精煽動的吧?」
楊主任有些不好意思,「總之,這個柳大發一把嘴巴是可以把黑的說成白的。做實事怎麼樣,我還要持保留意見。」
許工說:「對的啊,一個人啊,不要看他怎麼說,還是要看他怎麼做。看看一龍伢子,這一路走來踏踏實實,我就喜歡。」
「現在想來,當初引進這個造紙廠還是太草率了。我本以為漁民大多老實,像江家三兄弟一樣,哎……草率了。」
「你們不快些做決定,就被別的村子搶走了。現在國家大力發展鄉鎮企業,什麼產業都是香餑餑。我勸你還是放寬心,再看看。」
「現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楊主任責任心極強,她還是不放心,她主動去找柳大發談及這個事。
柳大發客客氣氣,笑臉相迎,一再保證這是自己在原來的廠里學到的新型經營模式,絕對不會損害村民的利益,而是會帶著村民共同富裕。
楊主任也不再好多說什麼,畢竟大發造紙廠這個項目是鎮上乃至縣裡都看好的企業。
大發造紙廠的發展順風順水,產量越來越大,金字招牌越來越閃亮。然而,在一個隱蔽的角落,一根從地下通到洞庭湖邊的排水管排出的污水也越來越多。
污水呈黑褐色,泛著大大小小的泡沫。
裡面夾雜著未知的垃圾,洶湧澎湃地沖入洞庭湖。烏黑刺鼻的污水散發出陣陣刺鼻的臭味,污染了群力村沿岸的小半個湖面,與乾淨清幽的湖水涇渭分明,形成了一條明顯的分界線。隨後,污水擴散,慢慢地融入了整個洞庭湖中。
常年在群力村周邊打魚的漁民,最先發現了不對勁。湖面上的氣味越來越難聞,死魚也越來越多。甚至其他地方也漸漸出現了翻著白肚皮的死魚。
「哎喲,這是造了孽了……」江又信用長竹竿撈起湖裡的死魚,放在船上的塑料桶里。
桶子裡已經撿了大半桶死魚。
「這個造紙廠排出來的水到底是什麼水啊?又黑又臭?」郝九來皺著眉。
「這水只怕是有毒,魚都遭不住!」
「這事跟我們息息相關,我看還是要和柳大發講一下。」有幾個漁民在一起商議。
雖然柳大發給他們漁民掙了面子,但要是影響他們打魚,破壞洞庭湖這個家,那他們也不得同意。
「這有什麼好的講?湖面上死條把子魚不是正常。」於黑皮說。
「就是,哪個講這死魚就一定和造紙廠有關啊?」王順子也說。
他們兩個雖然沒在造紙廠工作,但是投了錢成了股東,自然要為造紙廠講話。
「你們兩個,未必鼻子塞起了?這麼臭,聞不到啊?」江又信瞪著眼道。
於黑皮不服氣,「那屎尿還臭啊,未必也有毒?」
陶啞巴說:「有沒有毒,去問一下柳大發不就曉得了?在這裡爭有什麼用。」
為了不讓柳大發難看,他們派了個漁民把柳大發請到了漁船上談話。
江又信本來也想參加,但是被郝九來攔住了。
「老江,現在別個都認為你家的三兄弟和柳大發打對台,你要是去插一腳,別個還以為你對柳大發有意見,慫恿其他人鬧事。」
江又信說:「我行得端,站得正,怕個鳥啊?」
郝九來說:「你看看,一把年紀了,少操點心。他往湖裡流臭水,影響這麼大,總有出頭的人!」
「柳大發那伢子心眼子多,我怕他不承認。」
柳大發當然不會承認造紙廠排出的污水有毒。
柳大發被邀請到了船上。
面對周圍漁民叔伯、兄弟一圈圈地將他圍住,他反而面容沉穩,一副莊嚴肅穆的神情。
「各位叔叔伯伯、兄弟們,你們想,我這個造紙廠怎麼會有毒嘛?要是有毒,那些員工不早就中毒了?退一步說,我這個廠子是鄉政府支持的產業,要是有問題,上面也不會准我開廠啦!」
大家一想好像也是這麼個道理。
但是湖裡的魚死得越來越多,卻是不爭的事實,而這種情況是從造紙廠開工後開始的。
柳大發又繼續道:「要是大家不相信,我就從湖裡取一杯水,讓我的秘書送到專門的檢驗機構去化驗。他們有先進的儀器,水裡面有一點點雜質都查得出!「
「專門的機構啊?那得要不少錢吧?」帶頭的陳原諒說。
柳大發大手一揮,「錢在我這裡算小事。只要能讓各位父老安心,多少錢我都出。如果萬一檢查出來我廠子排出的水有問題,我也保證處理得妥妥噹噹。保證不讓你們操半點心!」
漁民們紛紛點頭。「我就說大發這個伢子是個有擔當的。」
「是的,靠得住。」
柳大發笑了笑說:「我是洞庭湖水養大的娃,未必我還會害洞庭湖啊?洞庭湖是各位叔叔伯伯和兄弟們的家,也是我的家呢!我們呀,就是一家人!」
「是的,沒錯!」
大家對於柳大發給的說法十分滿意,對他誇了又夸,贊了又贊。
柳大發言笑晏晏,姿態放得極低,說話非常好聽,將漁民們哄得眉開眼笑。
然而,他一上岸就收了笑容。
造紙廠的污水到底有沒有毒,他再清楚不過了。
當初鄉政府同意他開造紙廠,是因為他承諾了會建立污水處理池。
但是污水處理也需要一筆很大的花費,他能拖則拖,能省則省,一直拖延到了今天。
秘書楊芳問他怎麼辦?
柳大發冷笑一聲,「怎麼辦?還要我教你這個大學生啊?八百里洞庭湖,哪裡的水不是洞庭湖水?」
羅文浩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他有些猶豫,「在別處取樣區化驗,這……這樣不太好吧?」
柳大發斜睇了她一眼,「好不好要你來評?要你來教我做事啊?」
見楊芳頓時嚇得沒了聲,柳大發又轉了個面容,「小楊,你好好干,做好看一點,到時候我要把檢驗報告列印出來貼在廠子門口,以後那些漁民就沒話講了。你好好在工作中發揮才幹,獎金這塊,我一向都夠意思,你是知道的!」
楊芳心裡無奈,看在跟著他辦事總能賺到更多錢的份上,心一橫,只得照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