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除積淤的船隻來來往往。
經濟要高速發展,不能以犧牲環境為代價。
經歷這次大洪水之後,圍湖造田的運動徹底告一段落。
最高指示下達:「平垸行洪、退田還湖」。
江一龍曾經在湖邊圍的那片湖域又從垸田變成了淺湖。
王老闆的珍珠養殖場開不成了。他的養殖水域被列入了「平垸行洪、退田還湖」的範圍。
劉衛中的漁網廠沖洗乾淨、消毒以後又重新開張。
日漸縮小的洞庭湖水域面積,開始逐步回升。
江一龍問他有什麼打算。
王老闆抿了口酒無奈地笑了笑,「今年一場洪水,毀了我幾年的心血。我本來就不打算再搞了。幸好前幾年掙了點錢,再加上政府這回補貼了點,我準備到廣東那邊看看。要是合適的話,以後就不養貝殼了,學他們做點提籃子生意算了。」
兩人碰了碰杯,今日一別,以後不曉得何時再能相見了。
王老闆拍著江一龍地肩膀說:「兄弟,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雨生,你都不能再窩在小小的船上了。你是個有能力的,到外面去看看,你大有可為。」
江一龍經歷過這場洪災,心境也有了很大的變化。
在無情的天災面前,人類是那麼渺小,但是戰勝天災的也是他們這些渺小的人類。
目睹著災民們在逆境中不屈不撓、重新振作,子弟兵們英勇無畏、決不放棄的堅毅身影,江一龍覺得自己心中埋藏許久的激情又重新燃燒起來。
王老闆在臨別之際語重心長地說:「謝老闆肯定也不想你一世在船上漂泊。她還等著你帶雨生上岸,去更遠的地方看看。」
江一龍的思緒不禁飄回到了當初他和謝翠娥在長沙五一路的場景。他們並肩望著直衝雲霄的高樓大廈,心中無限憧憬。
「以後我們的崽也能住這麼高的房子就好了。」
「一定可以的。」
江一龍還沒想好未來要去向何方,肖紅兵托人聯繫他,讓他趕快去一趟東湖村。
原來市里要開這次抗洪搶險的表彰大會,表彰和感謝此次在救災中做出重大貢獻的單位和個人。肖紅兵推薦江一龍作為漁民代表之一到市里去參會。
江一龍聽到這個消息既興奮又忐忑。
他拿出了壓箱底的西裝,這還是當初和謝翠娥出去談生意時購買的,快十年過去了,西裝早就過了時,但他一直精心保存,捨不得扔。
表彰大會現場有社會各界的優秀代表,但是江一龍一眼就認出了漁民代表們。他們黝黑的皮膚,侷促的神情,和或樸素或隆重過度的服裝讓他們在人群中顯得格格不入。
看著其他各行各業的代表們一起談笑風生,聊房屋、聊土地、聊農場、聊工作……他們總能找到共同的話題。而除了那些岸上有戶有房的本地漁民,像江一龍這樣的「天吊戶」一句話也插不上嘴。
幾個漁民代表只能尷尬地笑了笑,相互之間隨意地聊了聊「今年漁獲不好,只怕要虧本」「現在生活難」之類的話題。
江一龍跟著其他漁民代表一起上台接受了領導給的獎狀,佩戴了大紅花,又和其他代表一起合影留念。
表彰大會開完已經是下午,江一龍沒有直接回洞庭湖。他去找了錢福來。
「喲,江老闆可是稀客啊!」錢福來喜出望外。
江一龍笑了笑,「今天到城裡有事,順路來拜訪拜訪你們。」
梁小芳笑著送上了一杯茶,「聽說今天搞表彰大會,你是漁民代表吧?」
江一龍也不隱瞞,笑著點點頭。
錢福來豎起了大拇指,「我就講江老闆到哪裡都是佼佼者。」
「哈哈,你莫打趣我了。洪水對你們的影響大不大?」
錢福來給江一龍遞了根煙,「我們這裡地勢高,雨落得大的時候,屋裡是進了點水,但是比起湖邊上那強多了。可惜的是落了幾個月雨,店裡的貨都受潮了,貨又賣不動,虧了不少錢。」
錢福來還是在老地方開南食店。雖然現在老百姓的日子比以前好過不少,手裡的余錢也多了,但是街上的店面越開越多,同行的競爭也越來越大。
「現在啊,錢不好掙……」兩個人都有些唏噓。
江一龍吐了個煙圈說:「我今天來找你其實是想問下你還想不想搞乾魚。」
錢福來聽了精神一振,「你又打算開廠了?」
江一龍搖了搖頭,「現在湖邊的廠子夠多了,我打算試下做中間商。」
錢福來說:「你是對的,現在國家大力開展『退田還湖』行動,總有一天會對那些廠子下手的。你是作何打算?可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
江一龍把他的想法和錢福來說了說。
他熟悉洞庭湖周邊的漁家和碼頭,由他去搞定乾魚的收購,錢福來的店可以作為一個批發點。當然,市場也需要兩個人去慢慢跑。
錢福來自然沒有異議。雙方又初步商量了一下出資和收益分配,兩人有了多年的合作基礎,對彼此都信得過,談起來十分順暢。
江一龍回到洞庭湖時,只覺得神清氣爽,頭腦清明,這是好久沒有過的感覺了。
他在腦海中飛快地過了一遍東洞庭湖邊的臘魚廠,心中有了主意。
不過,他還想把這個事情先和家裡人通個氣,順便還要看看大哥二哥的想法,問問他們有什麼打算。
這些年三兄弟打魚雖然也是互相幫襯,總的來說還是個搞個的,關係雖然還算親密,但總比不上當初三兄弟一起開漁業廠的時候那樣心朝一處使勁。
尤其是他和大哥江大龍之間,因為大嫂劉貴美的事,兩人隱隱有些生分了。
江又信和周秀珍聽說江一龍又打算做生意,沒表態。
他們都曉得一龍是個有主意的,他決定的事情,哪個反對都沒用。
江大龍和江甲龍紛紛表示贊同。
江大龍說:「今年捕魚行情也不景氣,你要是有好出路,儘管去嘗試。。」
江自強湊上前來,滿懷期待地說:「小叔,我也想跟著你學做生意,帶一起去!」
江大龍一把拍下了他的腦殼,「你毛都沒長齊,還想學生意?千萬家產都不夠你虧的。」
江自強捂著腦殼陪笑道:「這不是有小叔叔帶著搞嘛!」
江大龍說:「你小叔叔還沒開始搞,哪管得了你?你莫去幫倒忙,老老實實跟我打魚。」
江大龍這些年家庭不順,又要養三個孩子,日子過得緊巴巴的,臉上少了年輕時候的意氣風發,多了些歲月的風霜。性格也越來越像父親江又信,在崽女面前說一不二,不容反駁。
江自強撇了撇嘴,不滿地說:「打魚一年能賺幾塊錢?」
他想起了小時候一家人在東湖開漁業廠的時光,那時候叔叔嬸嬸常常給他從城裡帶零食糖果,村裡的爆花糖、人參米,他怎麼都吃不膩。
而這幾年,爸媽摳搜得很,一分錢恨不得掰做兩分用。他已經很久沒吃過城裡的糖果,也很少再回東湖了。
對於江大龍不摻和他的生意,江一龍還能理解,但沒想到江甲龍也不加入。
江甲龍把江一龍拉到一旁,悄悄地說:「實話跟你講,我打算過一陣子去外地看看。」
「去哪裡?」
「浙江舟山漁場那邊,看下捕海鮮。」江甲龍神秘地說。
「浙江啊?」江一龍驚訝地喊道,沒想到江甲龍要去那麼遠。
「噓……細點聲。」江甲龍就跟做賊一樣小心翼翼。「莫被爺娘聽到了,他們肯定不得准我去。」
「怎麼想起去那麼遠?」江一龍不解地問。
江甲龍說:「抗洪救災的時候碰到幾個當兵的是浙江的,他們曉得我是洞庭湖的漁民,就講起他們那海邊漁民的生活。他們講海邊的船大得有幾層樓高,一網撒下去,收穫能有幾千斤。什麼黃魚、帶魚、墨魚……都是我們這邊不常見的,賣得貴死人。」
江甲龍對海邊的漁場滿懷憧憬。
「他們那邊的漁汛在冬天氣,剛好是我們這邊的枯水期,我想去試一試。混得不好再回來就是嘛!」
江一龍曉得自己這個二哥從小膽子大,天不怕地不怕,便提醒他,「海里不比湖裡,只怕危險得多。」
江甲龍笑了笑,「都是和水打交道,不差不多?我也不得一個人亂來,到時候還是要跟著那邊的漁民搞。」
江一龍見江甲龍有了計劃,不是一時心血來潮,也表示了支持。
「那你準備什麼時候動身?」
「我還在做你二嫂的工作,等說服了她就走。」江甲龍笑了笑,「為了這個事情她好幾天沒和我講話了。」
「二嫂也是擔心你。」
江一龍看著二哥,心裡十分羨慕。
沒想到當年齊齊整整的三兄弟三妯娌,現在只有二哥家庭和睦,幸福美滿。他希望這種美滿一直延續。
江一龍決定做乾魚生意後,便每天在洞庭湖邊走動,打聽進貨市場。他發現如今的乾魚種類繁多,既有他過去常賣的整條臘鰱魚,也有臘草魚塊、火焙魚、油嫩子、小湖蝦等各式各樣的產品。
江一龍和錢福來商量後,決定不拘品種,多少進點貨去試試。
然而,當他們聯繫以前的合作對象時,卻備受打擊。
一個個要麼說轉行,要麼說生意不好做,總之沒幾個搭腔的。
「那幾個狗日的,當年老子陪他們喝酒的時候一個個稱兄道弟,這才幾年就裝不認得了。」錢福來忿忿不平。
自古以來都是人走茶涼,何況他們斷了這麼多年。
讓江一龍沒想到的是,他們的第一個客戶是賀貴明。
原來賀貴明想趁著過年之前跟著老周他們跑一趟農貿會,但是他經濟困難,沒得本錢。聽說江一龍重操舊業,賣起了乾魚,就打算找他賒點貨。
賀貴明脹紅著臉,十分不好意思。
「兄弟,要不是實在困難,我也不得向你開這個口。我保證等這一趟回來,我一定來結帳。」
江一龍笑了笑,「不著急,賀哥先拿去賣就是的。」
賀貴明十分感激,「哎……我也沒想到現在混成了這個樣子。」
十年前賀貴明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家裡不僅有東湖村第一台摩托車,還有農村少見的電視機。然而十年後的今天,他淪落到要賒帳的地步。
「哎……又是超生罰款,又是崽要讀書,你嫂子生了安樂後身體一直不好,家裡的錢像流水一樣花出去了。我啊,賺得又不多,好不容易勉強養家餬口,偏偏又遇上了洪災。」
賀貴明抿了口酒,皺起的眉頭好像洪流衝出來的深溝。
宋金花給二人添上了個下酒菜,溫柔地道:「好啦,說這些你不嫌丟臉!這年頭,大家都難。」
賀貴明噴著酒氣說:「一龍又不是外人,我當著他的面,有什麼話不能講?」
江一龍和他碰了碰杯,喝了口酒,「是的,都是一家人,賀哥和嫂子都不要見外。你看,我家雨生在這裡住了五六年,要講不好意思,也是我不好意思。」
賀貴明手一擺,「我們是兄弟,不講這些。」
江一龍給賀貴明七七八八賒了五六百斤貨,不過他沒告訴錢福來,自己拿錢墊了賀貴明的款。
其實江一龍自己也不富裕,好在家裡開銷小,這幾年也積攢了一些錢。
舊客戶靠不住,江一龍和錢福來只得重新找客戶,談生意。二人天天在農貿市場、飯店、批發城奔波,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逐漸打開了市場,步入了正軌。
而江甲龍也不知在何時悄悄地離開了洞庭湖,去了遠方。
周秀珍得知消息,嚇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抹著眼淚哭訴,「這麼大的事,你們都不跟我們講一聲啊,眼裡還有爺娘麼?」
江甲龍拍拍屁股走了,郝愛妹只得承受婆婆的怒火,耐著脾氣又哄又勸。
江又信在屋裡罵罵咧咧了小半個月,天天坐在船頭,抽著水煙槍,默默地望著遠方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郝愛妹悄悄地回了娘家,讓自己的爺老倌來勸,她怕江又信年紀大了,氣壞身子。
郝九來嘆了口氣,「你們真的是太胡來了。」
他作為一個老父親,十分理解江又信的心情。
「兒行千里母擔憂」,這份牽掛誰也理解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