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御史面如土色,在朝堂上舌燦蓮花的他,此時聲音竟在發抖。
「是什麼人?你可知道抓走你的是什麼人?」
靳大侄子咬牙切齒:「這麼多年,你為何不認我?我明明才是你的長子,可你卻把那賤婦生的兒子當成寶貝,你對得起我,對得起我娘嗎?」
靳御史哪裡還顧得上這些,先攘外,後安內。
「你快說啊,究竟是什麼人?」
那雙平素里握慣筆桿子的手,此時如同鷹爪一般緊緊抓住靳大侄子的肩膀,靳大侄子吃痛,十五歲的少年,正是叛逆的時候,更何況他突然知道自己的身世,心裡滿是委屈和憤怒。
長幼有別,他才是府里的大少爺,這府里的一切都應是他的。
可是現在,他卻只是個侄少爺,京城裡的官宦子弟不屑帶他一起玩,在那些人眼裡,他是土老冒,是來投奔親戚的窮鬼。
他憤怒了,用力掙脫出靳御史的鉗制,還推了靳御史一把,靳御史只是個讀書人,剛剛這一抓已經用盡他所有的力氣,毫無防備,便被心愛的大侄子推倒在地。
大侄子卻沒有伸手扶他,而是居高臨下看著他:「你馬上把那賤婦和她的兒子轟出去,把我記在你的名下,我要做嫡長子!」
靳御史不明白一向聽話的大侄子現在是怎麼了,不過,他顧不上了,只好說道:「好好好,你先告訴我,抓你的究竟是什麼人?」
靳大侄子見他答應得如此痛快,便知道他是在搪塞自己。
那些人說得太對了,他這個便宜爹就是一個偽君子。
明明他才是靳大公子,明明他可以有錦繡前程,可是現在,他卻成了打秋風的窮親戚,想要花錢還要向那個賤婦伸手去要。
屈辱,太屈辱了!
少年的眼睛幾乎冒出火來,他怒視著靳御史:「你去了雷神廟,就能知道抓我的是什麼人了,我告訴你,他們都是好心人,是為我鳴冤的好人!
你如果不去,不僅他們會把這事告訴延安伯,我也會去擊鳴冤鼓告御狀,你姦淫長嫂,你.」
後面的話還沒有說出來,靳御史便捂住了他的嘴巴,用近乎哀求的聲音說道:「乖,好孩子,為父一定會善待你,善待你娘,我現在就出城,我現在就去雷神廟!」
靳御史說走就走,這個時辰城門已經關了,但是無妨,他是朝廷命官,用他的官憑便能出城。
至於會不會落人口實,靳御史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當務之急,是要知道,想害他的是什麼人。
對,銀子,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那些人想要敲詐他,目的無非就是要銀子。
「阿忠,告訴帳房,準備一萬兩現銀,明天我要用。」
靳御史連阿忠都沒帶,便坐上轎子出城去了。
靳御史的原配夫人,娘家姓陶,最近幾天,莊子裡出了點事,陶夫人一直在莊子裡善後,今天才回到京城,便聽說侄子不見了,她顧不上休息,便派人四處找人,靳御史為此對她好一頓埋怨,都怪她沒有盡到當家主母的責任。
現在人終於回來了,陶夫人終於鬆了口氣。
剛剛坐下,丫鬟便匆匆進來:「夫人,老爺出府了,連阿忠都沒帶,對了,剛剛阿忠和婢子說,老爺讓帳房準備一萬兩現銀,這會兒帳房裡沒有人,阿忠讓婢子和您說一聲,讓您把銀子準備出來,老爺明天便要用。」
陶夫人一怔,帳房不同於府里其他下人,晚上不在府里值夜,不僅是靳府如此,京城裡其他府第亦是如此。
有什麼急事,要大晚上的準備銀子?
且,誰家會放著一萬兩現銀呢?
銀票不行嗎?
陶夫人越想越是疑惑,她對丫鬟說道:「你去和小六說一聲,讓他這會兒就去李先生家裡,讓李先生明天一早就去萬金號,從帳面上先支一萬兩銀子帶回府里,再讓管家安排幾個護院,明天到萬金號護送李先生。」
丫鬟應聲出去,陶夫人卻沒有睡意,她從懷裡拿出一隻荷包。
這是今天進城的時候,一個少年扔進馬車裡的,那少年瘦瘦小小,轉眼間便像一條泥鰍似的鑽進人群里。
當時她還沒來得及打開這隻荷包,便看到了府里的人,當然不是來城門前接她的,而是出來找侄少爺的,她這才知道侄子失蹤了,心裡著急,便把荷包的事拋到腦後。
她打開荷包,裡面是一張字條,只見上面寫著一行小字:
靳洙,父靳隆,母尤碧蓮。
陶夫人怔住!
她的目光落在靳隆這個名字上,這是她的夫君!
靳洙的父親為何會是他?
這是有人無中生有,挑撥關係,還是
陶夫人將那張紙緊握在掌心裡,直到汗水將紙上的墨漬浸染,她才走到燈前,將那張紙化為灰燼
靳御史匆匆出城,還沒到雷神廟,他便下了轎子。
擔心那些人誤以為他是帶人一起來的,他特意叮囑轎夫不要跟著他。
當然,他也不想讓其他人知道這件事。
這座雷神廟已經荒廢多年,早已成為流民乞丐的棲身之地。
靳御史還沒走進去,便有幾隻烏鴉從裡面飛了出來,怪叫著在空中盤桓,遲遲不肯離去。
靳御史嚇了一跳,冷汗浸透衣裳。
忽然,砰的一聲,雷神廟那兩扇早已破舊不堪的大門,竟然在他身後關上了。
「誰,出來,怪力亂神,本官不信這些,快點出來!」
話音剛落,幾條黑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面前,將他圍在中間。
「是你們,就是你們裝神弄鬼對不對,你們究竟是什麼人?」靳御史顫聲說道。
「你不配知道我們是誰,你只要清楚,你和你堂嫂的那些齷齪事情,我們全都知道就行了,靳洙是你和你嫂子所生,在京城裡,怕是有很多人會對這件事感興趣吧。」
靳御史極力保持鎮靜:「你們無憑無據,信口雌黃而已。」
那幾個人哈哈大笑:「無憑無據?你覺得延安伯會讓這件事無憑無據嗎?一百兩銀子,會不會有人願意做證,親眼看到你們兄嫂通姦?若是一百兩不夠,那就五百兩,一千兩,延安伯拿的出來。」
靳御史混跡官場多年,根本不用這些人提醒,他也心裡有數。
即使沒有人證,只要這件事傳出來,他的名聲就完了。
他是御史,名聲是御史的底氣!
「說吧,你們要多少錢,延安伯能給的,我也能給!」
那幾人笑得更加大聲:「哈哈哈,既然你給的延安伯也能給,我們何苦來找你呢,你又不是什麼好東西,還不如延安伯賞心悅目。」
這些人竟然說他比不上延安伯那個寵妾滅妻的人渣,簡直是對他的污辱!
可是現在,靳御史也只能咬牙忍著,他正搜腸刮肚,想要說服這些人,可就在此時,忽然一道黑影從天而降。
靳御史的腦袋上被什麼重重地拍了一下,他便昏死過去。
他醒來的時候,竟然已經在自家轎子裡。
「我怎麼在這裡?」
轎夫說道:「剛剛有兩個人把您抬過來的,說是您在路邊暈倒了。」
靳御史大驚,他還沒有和這些人談妥條件,怎麼就被送回來了?
直到這時,他才感覺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他正想伸手去摸,卻發現屁股下面墊著東西,拿過來一看,竟然是奏摺。
可惜轎子裡太過昏暗,看不清上面的字,靳御史只好先回府。
回到府里,他直奔書房,顧不上屁股上的疼痛,他連忙拿出那本奏摺,只看了幾行,他的腦袋便是一陣轟鳴!
梁王世子!
竟然是梁王世子!
他踉蹌幾步,抓住桌角才沒有摔倒。
難怪,難怪啊。
難怪連銀子也不要,不是這些當賊的胃口大,而是他們想要的根本就不是銀子。
靳御史呆坐良久,想到什麼,他拿起那份奏摺,這一看便又是一身冷汗。
雖然大家上摺子用的都是台閣體,但是筆跡上也會略有不同。
在一一看無一錯版本!
比如這一份,分明就是他的筆跡。
是的,如果靳御史不是可以確定自己從未寫過,甚至會認為這就是出自他的手。
太可怕了,對方太可怕了。
不但知道他和嫂子的事,就連他的筆跡,也能效仿得一模一樣。
他不知道,如果他不照著這些人說的去做,接下來那些人會如何報復他。
向皇帝、向錦衣衛舉報梁王府,對,梁王已經死了,梁世子命不久矣,如今的梁王府就是一盤散沙,趁著這個時候,舉報他們,舉報什麼呢,當然不能舉報他們威脅朝廷命官,那就說他們意圖謀反!
對,梁王府意圖謀反!
他興奮地撲向書案,他現在就要舉報,馬上舉報。
可是拿起筆,他卻再次怔住。
梁王府謀反?
誰謀反?
梁王詐屍?還是梁世子起死回生?
對了,梁王府里還有一位二公子,對,就說是他謀反。
那位二公子也不小了吧,十六還是十七,這個年紀能謀反了,可是.
可是這種可能連他自己也不相信!
只要梁世子一死,那位二公子就是下一任梁王,他放著王位不繼承,為什麼要謀反?
如果梁王還活著就好了,那樣就可以污陷梁王謀反了,說梁王謀反,皇帝一定會相信。
梁王死得也太早了吧。
可是他轉念一想,即使梁王沒死又如何?
梁王府的人膽敢明目張胆威脅他,一定已經做好萬全準備。
他們會想不到他會舉報嗎?
恐怕明日早朝,自己若是沒有按照他們說的去做,自己和嫂子的事,就要傳遍京城了。
普通小賊沒有這個本事,但是梁王府.
他們也不用真的傳遍京城,就像他們自己說的,只要讓延安伯知道就行了。
靳御史像一隻泄了氣的皮鞠子,癱軟地趴在書案上。
次日便是望朝,是文武百官齊聚朝堂的日子。
以前每當朔望,靳御史就會精神抖擻,早早地來到宮門前。
每當這個時候,文武百官們都會在心裡敲響警鐘,不知道今天被他參的是哪個倒霉蛋。
他們看向靳御史的目光里,有惶恐、有畏懼,還有厭惡。
如果眼神可以殺人,靳御史早已血濺朝堂。
他喜歡這種感覺,想殺他,卻又殺不了他。
一群廢物!
可是他離不開這群廢物,正是這群廢物為他搭起一條青雲梯,讓他從無數寒門進士中脫穎而出,成為世人眼中鐵血錚錚的忠臣,終有一日,他會成為一代名臣,青史流芳。
但是今天,靳御史卻不想去上朝了。
不去不行,他只能去。
望著巍峨的宮殿,靳御史望而卻步,他的心裡升起無限恐懼,他想逃跑,跑到梁王府的人找不到的地方藏起來。
可是不能,不能!
他的屁股隱隱作痛,他忽然想起來,從昨晚到現在,他竟然沒有看過自己的屁股。
昨夜他趴在書案上睡著了,天還沒亮,阿忠便來叫他,他匆匆忙忙穿上官袍,便出門了,直到坐到轎子裡,他的腦袋還是昏昏沉沉。
今天屁股上的疼痛輕了許多,但還是疼,等到下朝之後,他一定要讓大夫給他好好看看。
靳御史心裡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已經進了大殿。
趁著皇帝還沒來,他悄悄用眼睛的餘光四下張望,這滿朝文武當中,不知有多少是梁王府的眼線。
梁王肯定在朝中有眼線,朝中也肯定有人被梁王府收買了,不僅梁王,八大王全都如此,所以他為梁世子說話,朝中會有人應和的吧,會的,一定會的,梁王府的人已經全都安排好了。
如果他沒有按照他們說的去做,他們就會對付他。
皇帝終於上朝了,接著,便是各個衙門的人上奏,靳御史心不在焉,那些人說的都是廢話,他不關心他們在說什麼。
直到他聽到皇帝說道:「眾愛卿,可還有本?」
他的身體猛的一顫,他全身的關節,像是被無數根無形的繩子牽動驅使,他離開隊伍,走上前去。
「臣,靳隆,有本上奏——」
四周一靜,那隻懸在頭頂的靴子終於就要落下來了,也不知道今天會砸到誰?
管他是誰,只要不是自己就好。
滿朝文武齊齊望向靳御史,如果他們的目光是箭,靳御史已經被萬箭穿心。
靳御史昂首挺胸,高聲說道:「子曰:天地之性,人為貴。人之行,莫大於孝,孝莫大於嚴父」(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