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突如其來的死亡讓赫洛也嚇了一跳。他連忙退後兩步,抬起槍檢查了一番——裝填好的子彈一顆也沒有擊發。
艾斯庫爾在又一次匆匆確認了身下的男人已經了無生機後,連忙鬆開了按住伊沃背脊與上臂的手,一把揪住伊沃胸前的皮毛外套搖晃了半晌。在看見伊沃依然沒有半點反應後,巨龍少見地皺著眉頭轉過臉來對赫洛心虛地問道:
「不關我的事吧?」
赫洛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走近跟前檢查。但這位窮凶極惡的狂徒此時確實已經沒有了任何呼吸與心跳。
與此同時,那種陰霾似的不安感迅速在他心中擴大,凝實,就像是天空在被持續一整天的暗沉黃光與灰黑色乳狀雲擠滿後,終於落下了第一滴雨那般。
「等等,他怎麼……」那位女僕尖叫起來,「那小麗莎……」
「他死了。」赫洛喃喃道。然後他迅速想起了一個自他們重返莊園以來就遺忘了的地方。
安塞姆·貝爾曼臨時停屍的地方。
「去庫房,地窖。快!」他轉過頭來,向再次陷入驚恐的眾人下達了指示。
……
雜亂的腳步聲在通往地窖的階梯上一叢叢綻開。
艾斯庫爾高舉著蠟燭走在最前,鼻頭聳動,不時環顧著四周。自從來到壤層界後,巨龍就明顯感到了身體裡那些純淨的叫做「源能」的東西,就像蠟燭的煙一般,無形,無色,近乎無味,但又真切地在一縷縷地逸散。
這種感覺就像是那種當你白天運動時杳無蹤影,卻在你夜晚企圖沉沉睡去時陡然萌發的瘙癢:它從不輕易流於表皮,而是撥弄你肉體深處靠近骨頭的那些神經,使你無論如何拼命抓撓,也無法觸及根本;偶然在你氣憤的自殘之下消減,卻又在你再度合眼放鬆時膨大。
這種感覺非常不好。他很不喜歡。
就像他不喜歡自從接近地窖以來就愈發沉重的這股腥臭的味道那樣。
不過對於一切都是那麼新鮮的壤層界,他又有些依戀。雖然藉由許多人的記憶懂得了許多,但當他親身聽見茶炊壺的水聲,看見冷杉樹的翠色,品嘗到肉湯與美食的鮮甜,才真正理解了那些概念的具象。
然而,還有許多的概念他沒法將它們一一對應起來,無法產生這種親身體驗的實感。
最簡單的例子就在當前。
他不理解為何身後的眾人又在尖叫出聲,就連他認定的厲害的老師也顯得格外慌亂。
但他很清楚發生了什麼,並且他迫切地想要理解背後的原因。
「哇。」艾斯庫爾驚嘆道。「人類,消失了。」
兩天前,他親手搬到這座地窖里的那具金色頭髮的人類屍體不見了。
而地上,到處都是乾涸的血液。
除開他們這群到訪者外,沒有一個人在。
……
小麗莎很有可能已經遇害了。
這是赫洛看見那殘虐的血跡時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個想法。
這場假借邪祟之名的殺人事件還是成為了某種儀式。
畢竟它早已集齊了「殺人的表演」、「觀眾的認同」、「情緒的統合」三個要素。
這是赫洛腦海中接著浮現的第二個想法。
「跑。」赫洛果斷地從隊伍的最後一個變成了第一個。來不及有第三種想法了,就算他是個十足的室內派,但也有過被希絲緹娜拖著去幔層界幫她處理各種棘手玩意的經驗。
眼下赫洛很確定伊沃·格蘭茨無知的殺人計劃已經招來了足夠讓他罵上幾百句大蘿蔔的壞東西。
「別在封閉的空間裡呆著!」他來不及給後面那些愣神的超凡白痴們解釋了,眼下最重要的是離開一個滿是暗影、空氣不流通、極端封閉的地方。
影子和黑暗非常容易成為咒殺和惑亂的媒介,封閉的空間對那些有實體的壞東西來說更是最好的屠宰場。
「怎麼了怎麼了?」艾斯庫爾倒是顯得很興奮,忘記了斷後的職責,輕鬆地追上了他。「大的要來了嗎?大的要來了嗎?」
赫洛根本不想回答他。在學術之城和幔層界死了起碼有錢賺,在這裡死了只會給自己找不痛快和大麻煩。
短短几步,他就邁入了敞開的、灑滿陽光的庫房大門中。
穿過庭院。
路過後廚。
莊園的大門就在眼前。
他還在奔跑。顧不上呼吸有些紊亂,學者知道,只要不是喪心魔或者飛緣魔這類越亂動越是遭殃的壞東西,那麼跑總是多少有點用的。
直到穿過了冷杉林莊園的大門,直到他耳邊再度響起艾斯庫爾疑惑的聲音。
「咦?我們怎麼回來了?」巨龍在他身邊停住了腳步,「哇。好神奇。」
他一時沒有收住慣性,還是往前踉蹌了幾步,然後氣喘吁吁地彎著腰,扶住雙膝打量起周圍來。
「哇。」他顧不得喘息,直起身來,震驚得張大了嘴巴。「大蘿蔔。」
他們正站在冷杉林莊園淒冷的會客廳里。
窗外,夕陽西下。在這個時節的冰原,過了下午五點的天空理應已經是漆黑一片。但此時,時間凝滯在永恆的黃昏。讓人只能感覺到寂寥的橙黃色的餘暉混著昏暗的照影,將整座廳堂染得像是過舊的老相片。
但相片的主角之一,本應倒在地上的伊沃·格蘭茨卻不見了蹤影。
還等不到赫洛為之再大罵一句,身後傳來沓沓的腳步聲,然後他就感到一陣衝擊力,隨後向前仆倒在地。
「呀!」背上傳來了伊璐琪·凱斯帕的驚呼聲,「對不起,學者先生……」
還好是位可愛的小姐,不是那位艾勒先生。赫洛的心裡沒來由地一陣慶幸,讓他的恐慌和驚訝減輕了半分。
「呼哧、呼哧……這、這……」說艾勒,艾勒就到。肥胖的中年廚子那帶著大喘氣的驚恐的聲音響起,「這到底是……」
「埃洛希姆在上啊!」
這是那位熱心女僕的尖叫聲。她在發出這一聲尖叫後,就開始念叨起那首壤層界人人會唱的《垂憐歌》:
「偉主啊,求你垂憐……」
「這到底是什……」
這是珂賽特的聲音。但她的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聲響打斷了。
會客廳的大擺鐘響了六下。
「那個,這位小姐?能請您高抬貴……腿嗎?」赫洛迫切地希望跌在他身上的這位小姑娘趕緊放過他,別讓他親身體會一次伊沃經歷的折磨。
但伊璐琪一動不動。
所有人連半點聲音都無法發出來。
因為一陣歌聲驟然自二樓響起。
「是誰乘著風雪來?是我,是我。」
赫洛發覺到不對,心中暗道了一聲失禮,就抽動著身子重新站了起來。
然後他便知道眾人為何驚駭得連聲音也無法發出來了——
「是誰折下了玫瑰花?是我,是我。」
在逐漸歪斜,溢滿空間的黃昏餘光里,小女僕麗莎哼著輕快的歌謠出現在了二樓樓梯口處。
「是誰敲響了他的喪鐘?是我,是我。」
黑髮的小女僕明麗的雙眼彎曲出曼妙的弧度,看向她搖搖欲墜的脖頸處抽枝發芽的那顆遍布屍斑的金髮頭顱。
「是誰在這世界上最愛他?是我,是我。」
她一隻手輕挽樓梯的扶手,一隻手撫摸著金髮頭顱的臉。另外兩隻凍得青紫的衰老的手從黑色的短裙下伸出,顫巍巍地在空氣中揮舞。還有一隻同樣滿是屍斑的手,正從她腹部那張老臉額前的裂口處伸出,無助地想要抓住些什麼。
「鏡子的碎片迷了他的眼,讓他看不清我的臉。」
小麗莎一步步拾級而下,路過樓梯彎曲處,她的脖頸後面那兩根如同氣根般懸掛的、本屬於一男一女的兩條腿腳顫抖著,在另一隻側發而出的手的輔助下支撐在她走過的上一級台階。
「鳥兒的聲音迷了他的耳,讓他聽不清我的話。」
她走得越來越近,歌聲下衰弱的男女莫辨的呢喃聲也逐漸變得清晰。另外兩條扭曲僵硬的腿以不正常的角度彎曲著,仿佛菟絲子般,又恰似一條白、青、紅、紫的絲巾,環繞著她窈窕有致的身軀,不斷地打著顫兒,好像迷濛初生的嬰兒。
「於是我只好殺了他,讓他永遠安睡在我身旁。」
仿佛是感應到了什麼一般,她黑髮的年輕頭顱陡然從自然的後仰狀態變為挺立,而那雙眼睛——不,應該說眉毛下那對同樣唇紅齒白的嘴巴,微笑著,張開著,白色牙齒背後黑暗的空洞凝視著已經癱軟的眾人。
「鐘聲鐘聲不停歇……」
她頸側的那顆男子頭顱張開了上面的五隻眼睛。
「喪鐘為誰而鳴響……」
腳步聲落定。
她腹部的那顆老人頭顱也微微凸出。
最後一隻眼睛睜開在額前裂口伸出的那隻手心。
帶著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