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中,氣氛略顯沉悶。
「朕聽毓慶宮說過『狗屁不通』,」半晌,聖上才開口,「但這妖怪,還是頭一回聽。唉,邵兒如今這幅模樣,你多擔待些。」
徐簡道:「殿下因病說胡話,並沒有任何善惡對錯之分,沒有人會揪著病人的幾句話耿耿於懷。」
聖上頷首。
這份肚量與胸襟,他知道徐簡肯定有。
邵兒以前給徐簡尋的那些事,也比今日稀里糊塗罵「妖怪」要嚴重得多。
「他既說出些新詞來,之後許是還有新的,」聖上苦笑,「太醫也不敢當著朕的面把話說死了,掛在嘴邊的都是『恐怕』、『可能』,但朕心裡知道,他們的意思都是邵兒好不起來了,還會越來越嚴重。若不是封了毓慶宮,邵兒哪天不當太子、直接去金鑾殿上坐龍椅,朕都不會覺得意外。」
因為他病了,病得厲害。
瘋得厲害。
聖上當然也不會和瘋了的李邵計較那些言語、行為上的僭越,但他得把人關在毓慶宮裡。
沒得讓朝堂越發亂糟糟的。
聖上又嘆了一口氣:「道理是道理,情感是情感,這話一點都沒有錯。」
道理上,他都接受了,也知道該看看腳下,每日勤勉;看看將來,另選合適的繼位者。
可情感上,痛心、難過、愧疚等等,哪能說放就放?
徐簡觀聖上神色,揣度著他的想法,道:「臣有一些不該說的話……」
「無妨,」聖上抿了口茶,「你只管說。」
徐簡正襟危坐,認真道:「您既然想好了不讓大殿下承繼皇位,瘋瘋癲癲的對他未必不是好事。」
聖上端著茶盞的手抖了下。
徐簡的意思很明確,道理他自然懂:邵兒想活命,就必須是瘋的。
聖上不由難過起來。
他會老的,有朝一日,他也會死的。
沒有意外的話,他註定會走在兒子們前面,把江山交給下一代,自己閉眼。
與歷代的皇帝們一樣,與他的父皇一樣。
那時,沒有了他的庇護,康健的邵兒會是什麼結果?
李浚能好好在永濟宮住上這麼多年,一來是父皇臨終前的交代,二來,李浚只是皇子而已,他的母族亦不強大。
邵兒截然不同。
他曾是皇太子,是嫡長子,哪怕恩榮伯府不爭不搶、低調行事,也改變不了邵兒的出身。
沒有哪個庶出弟弟真能容忍這一點。
彼時,不止邵兒,恩榮伯府都無法善終。
只有沒有威脅的、瘋瘋癲癲的邵兒,才可能衣食無憂,以彰顯新帝胸襟。
好名聲,哪位皇帝不想要?
不過是耗幾口糧食、幾個伺候的宮人,這麼不痛不癢、輕而易舉的好名聲,哪裡去尋?
徐簡又道:「您前回廢太子,殿下就接受不了,才東宮動了一回劍。
此次狀況,也就是他病了才安寧些。
倘若他清醒過來,臣想,他應是無法面對如今的處境的。
而朝臣們不管是否另有利益,同樣不會接受曾經這麼大病一場的大殿下東山再起。
彼時,明爭暗搶地爭鬥起來,對大殿下、對朝堂穩固,都是重創。」
聖上靠著椅背,雙手交疊在膝蓋上,閉著眼沉默了許久。
徐簡把要說的話都說完,也就停下來,只顧自己吃茶。
他得讓聖上自己想。
其中道理,也沒到當局者迷的地步,徐簡曉得聖上一清二楚,只是此前下意識會去迴避。
徐簡就把窗戶紙捅破了。
良久,聖上開了口,聲音發澀:「他們要麼不敢在朕面前提邵兒,要麼就是借著邵兒的由頭、想看朕還向著哪個兒子,徐簡,也只有你會設身處地為朕考量、為邵兒考量。」
徐簡斂眉:「臣與殿下熟悉。」
「也對,」聖上長吁了一口氣,讓自己輕鬆些,「先不提邵兒了,來說說你。此前你請纓去裕門,說想解了心結,現在解了嗎?」
徐簡點頭:「算是解開了。
站在裕門城牆上,看關內關外景致,臣滿腦子都是自己十三四歲、跟隨祖父初次出陣的模樣。
當年奪回裕門,解了西涼威脅,也是勝利回朝,但祖父的意願一直是把失地收回來,這一次如願,臣也能告祭他在天之靈。」
「解了便好,」聖上笑了笑,又道,「以前朕讓你陪著邵兒觀政,現在用不上了,你自己是什麼想法?倒不是讓你立刻拿主意,這都年底了,趁著過年多想想,決定了之後告訴朕。旁的都好說,不許提什麼閒散、歇著。」
「關於這事……」徐簡清了清嗓子,道,「臣的確有想法了。」
聖上挑眉:「哦?」
「臣想閒兩年。」
話才開口,徐簡就見聖上眉頭倏地皺起來了。
他只當沒看到,繼續說著:「臣想與郡主一道去各地走走看看。
之前郡主聽德榮長公主說了些同駙馬出遊的趣事,很是嚮往。
成親之後,臣不是在醫治傷勢,就是隨軍出征,都是讓郡主難受又擔心。
郡主懂事,能理解與支持臣,但這也不表示臣對郡主就沒有虧欠。
臣想補償她,想讓郡主高興些。」
聖上眉宇漸舒。
是兒女情長了些,但真摯、實在,比一堆冠冕堂皇的藉口強。
再者,夫妻和睦是好事情。
「這是論私,」徐簡頓了頓,又繼續道,「論公,臣也有避風頭的意思。」
點到為止。
聖上哪裡會聽不明白?
以前與邵兒走得近,那是作為君王的他屬意的。
現在「從頭再來」,徐簡和寧安這等身份,就是兩隻金餑餑,若是他們應對不當,被人當刀當令箭,有苦都說不出來。
迴避一段時日,這是最好的選擇。
同時,也是兩府對他的忠心。
「公私皆如意,朕當然不攔你們,」聖上道,「好好安排一下,陪皇太后過了年再走。」
「是這麼一個想法。」徐簡應道。
聖上說著,倒是另起一念頭:「你們都往外頭走了,不如領了巡按御史,替朕看看底下州府。」
天子坐京中,京官、地方官員數不過來。
聖上能看到很多,但看不到的更多。
都察院年年都有不少御史往各地巡按,有人做得好,有人做不好,各有各的緣由。
「您讓臣巡按是信任臣,」徐簡說得很直白,「臣與郡主離京,底下州府本就翹首,一旦聽到了風聲就立刻趕來。
若臣是御史,更是避不開那些官場拉扯,到了地方就全是應酬。
臣不喜那些,郡主也不喜歡。
倒不如清淨些出行,走在城中縣中,觀百姓生活,反倒能看得清楚些,而不是被人粉飾太平糊弄過去。
要是看到不對的地方,臣遞摺子快馬進京,您點御史再下去細查。」
此話很是在理。
聖上便沒有堅持,只問了些路途想法。
「想去蜀地探望常樂郡主,先前長公主提出來的,郡主聽了也很心動,她記事不久、常樂郡主就遠嫁了,算不上多麼熟悉,但都是皇太后寵著護著長大的,郡主想替皇太后去看看。」
「也說起裕門,現在關內平定,想到了承遠之後再看看能不能繼續西行,駐地自是不方便,遠遠看一看裕門城牆,應當可行。」
「還得去一趟定國寺,郡主想去拜一拜。」
聖上聽徐簡說了不少,先前起起伏伏的情緒徹底放了下來。
「大順的江山很大,」聖上嘆道,語氣里亦有幾分嚮往,「朕走過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母后與朕差不多,走得也少。你和寧安好好看,回來跟朕、跟母后多說說。」
得了聖上點頭後,林雲嫣也仔細與皇太后商量了。
皇太后當然捨不得,原本隔三差五,哪怕見不到人,也能遣人去問兩句,一旦離京遠遊,幾月都看不到一眼。
可再捨不得,皇太后也沒有出言阻攔。
什麼對雲嫣好,什麼對雲嫣不好,她心中一片明鏡。
「您惦記我,我也惦記您,」林雲嫣輕聲細語與皇太后道,「我會經常給您寫信,隔幾日就寫,您別嫌我長篇大論。」
「好好好,」皇太后笑了起來,「哀家給你數著,看你能送回來多少。」
臘月二十五,如往年一般,衙門封印。
除非有重大事情,要不然官員不上朝、也不坐班,各處應酬的邀約也多了起來。
借著年後要出遠門,輔國公府謝了大部分的邀請,只有格外熟悉的,才會道了新年。
徐夫人倒是與劉娉一起,去廣德寺里拜了拜。
沒有留在寺中小住,用過齋飯就回了。
便是如此,也遇著了不少去進香的夫人們。
佛門淨地,講究一個得體,徐夫人不擅長各種試探,乾脆照林雲嫣說的那般,以「府里郡主定,外頭阿簡拿主意,我?歸家的姑太太、姑子對家事指手畫腳,你們也煩的吧?我就不惹煩了」全推了個乾淨。
只有保安侯夫人,私底下與徐夫人說了幾句。
「以前提起誠安,各個都不接話,現在反過來了,話里話外都是想說親事的。」
「也不怪別人,誠安以前那渾樣,我這個親祖母都捏鼻子。」
「我們喻家絕不是那種眼高心黑的,我知道誠安為何上進,也很感激、喜歡那姑娘。」
「若那姑娘看得上誠安,我開春就操辦,若看不上,也是誠安沒那個福分,我們長輩不興強買強賣那套。」
「我們家以前能養個成天鬥蛐蛐的,就不會在乎外頭其他人說道什麼,讓她莫要有負擔。」
「這幾句話,煩請夫人替我轉述郡主,再由郡主說給那位姑娘。」
「讓她只管照著自己的想法來。」
徐夫人自然樂意。
沾喜氣的事,多多益善。
林雲嫣聽徐夫人說完,也笑了好一會兒。
近來府里事多,打量的人也多,便還未趕得及借地方給朱綻與喻誠安。
哪想到,這兩人自己還沒有著急,喻家長輩先急了。
話說回來,喻家的態度讓林雲嫣很是放心。
嫁人是嫁一府的人,只喻誠安歡喜,那遠遠不夠。
長輩們都盼著能成的姻緣,才是好姻緣。
除夕。
鞭炮震天。
輔國公府也買了不少,點到後來,劉娉連連捂耳朵。
等到回誠意伯府拜年,小段氏問起他們出行準備,忍不住紅了紅眼睛。
「路上一定要小心安全,」她絮絮說著,「出門在外,遇事多商量,別爭執。」
林雲嫣一一應下。
林雲芳在邊上替陳氏剝花生,嘴上打趣道:「二姐千萬別只顧玩,不記得回來了。明年過年,能見著你嗎?」
「這可不好說,」林雲嫣眨眨眼,「許是你不在京里呢?」
「我不在京里能去哪兒?」林雲芳衝口而出,等反應過來了,一張臉漲得通紅,「你你你……」
逗得長輩們哈哈大笑。
陳氏邊笑邊搖頭:「都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你跟雲嫣學了不少,心得都寫了好幾本,怎麼還是一句話就被鬥倒了?」
林雲嫣又道:「我還沒有去過江南,正好趁這個機會去住一陣,三妹,到時候我送你過去?」
林雲芳這下是真說不過了,抱起她的花生碗就跑。
這個年熱鬧,一直熱鬧到了上元。
衙門開印。
林雲嫣與徐簡進宮辭行。
皇太后與聞太妃叮囑許多,依依不捨。
聖上給了徐簡一塊腰牌。
「你與寧安的身份擺著,應該也沒誰吃了熊心豹子膽,但以防萬一,腰牌且帶著,有需要的時候,各處都有個方便。」
徐簡謝恩收下。
啟程那日,朝霞漫天。
親友送行,林璵一直送到了十里亭。
「到了定國寺,替我陪你母親多說些話。」他道。
林雲嫣含笑應下。
惜別下,馬車向前。
林雲嫣掀開側邊帘子往外頭看。
參辰與玄肅騎馬跟著,挽月在車廂里坐不住,挪出去坐了車架,與牛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聲音里全是期盼與興奮。
從前,他們也是這麼幾個人離開的京城。
連夜逃出去,挽月縮在車廂里,緊緊挨著她,她們顛得想吐又吐不出來。
他們走過不少地方,但都是提心弔膽、一路奔逃,人越來越少,最後只有她與徐簡兩人。
這一次,完全不同了。
他們可以走走停停,看山看水看城看人,照著計劃走,也能一時興起、調轉方向。
北面還是冬日,但越往南行,春日越近。
徐簡說服聖上的那些理由,林雲嫣都清楚,但其實,徐簡還有另一層的考量。
他們一起逃過、痛苦過,那就再走一次,高興地走一次,以後她想起與徐簡的遠行里,不會全是掙扎與黑暗,而是有更多的歡喜與燦然。
林雲嫣握著徐簡的手,道:「我很期待。」
期待要一起去的地方,期待往後幾十年的人生。(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