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戰書
臘月初一,允州滄台,天微微亮。
昨日半夜起了風,吹得大景中軍里那些紅底黑邊的軍旗獵獵作響。
主將營帳前一左一右站著兩個身形頎長的近衛,披著重甲手持長槍,遠目望著遠處低垂的天邊,凜冽的寒風並沒有折斷他們的視線。
很快,晨霧中出現了一支小隊,徑直走到了帳前。
為首的是一名傳令官,他在帳外半跪下,對裡面高聲通報導:「大人,徐將軍到了!」
很快,何青長的聲音從裡面傳了出來:「讓他一個人進來。」
徐曄怔了怔,回頭對身後的親兵吩咐了幾句,然後撩開帳簾走了進去。
帳內十分溫暖,四處燃著火盆,徐曄身後的帳簾剛一撂下,外面的風聲和人聲便都被徹底阻斷了。
徐曄是允州節度使,他麾下的允州軍是此次抗擊北狄之戰中的主力。雖則何青長是全軍統帥,對允州軍也有調動和指揮權,但在前線這幾個月中,他從未插手過允州軍的管轄,都是放權給徐曄。
他二人本都是顧世海的門生,雖不相熟,卻終歸是一條船上的人。這幾個月下來,徐曄對何青長的脾性也多少有了些了解,何青長此人生性沉穩,不會平白無故一大早就把他從床上叫起來議事的。
一定是出了大事。
徐曄卸了軟甲,飛快地掃了一眼帳內的情況。
何青長背對著他負手而立,像是在看牆上那張北地的地圖,又像是什麼都沒有看。
他身後那張主案上,攤開著一張還未落筆的空白摺子,桌角硯台里的墨已經有些發乾了,可那幾根毛筆卻還乾乾淨淨地掛在筆架上。案几上燃著快要見底的火燭,似乎已經燃了一整夜。
而最奇怪的是,營帳中間的沙盤前五花大綁地跪著兩個人,穿著大景的軍服,看甲冑的樣式都是京師過來的,而且官職不低。但兩個人此時已經是批發跣足,滿身是血,看不出人樣,顯然挨了不少拳腳。
「北狄要退兵了。」何青長道。
徐曄心頭一喜。
可還不等他喜上眉梢,何青長便轉過了身來,在案前坐了下來。
他的聲音和面容上沒有一絲喜悅,相反,他雙眉微鎖,眼裡的寒氣讓燭火都抖了一抖。
只有他的聲音還算平靜:「這是昨天北狄使臣送來的國書,要求轉呈給陛下。」
何青長將岸邊一封黃色封面的信折遞給了徐曄。
徐曄快速上前,接過了那封「國書」。
很快,他的臉色便如疾風驟雨過境般,由陰轉怒。
「豈有此理!」徐曄幾乎是將那封「國書」摔在了桌上。
北狄確實是在信中說他們要退兵了。但除此之外,他們還在信中大放厥詞說來年春暖必會捲土重來,讓大景做好準備「引頸受戮」,並且說明了他們明年南下將會直指盛京,不要再想著用五百萬兩白銀的賄賂就讓他們折返。
這封國書中用詞極盡侮辱,字裡行間都透露著強盜般的猖狂得意。
「這是什麼國書?這明明是戰書!」徐曄怒道,「這樣的東西怎麼能呈遞到盛京去?」
何青長卻面色平平,沒有半分惱怒。也不知他是憤怒過了,還是從來就沒有被激怒過。
何青長沒有接他的話,他默了默,沒有抬眼,問道:「你知道此事嗎?」
徐曄怔了一下,不解道:「尚書大人……所指何事?」
何青長抬眼看向了徐曄,道:「五百萬兩白銀。」
他那雙三角眼中看不出絲毫情緒,聲音也十分平緩。但這句話卻像是一個平地驚雷在徐曄腦中炸響。
他下意識地回頭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那兩名軍官,突然明白過來,究竟是什麼事情讓何青長徹夜不眠並且一大早就把他單獨喊進了主帳。
徐曄將那邊被他扔在一旁的「國書」又撿了起來,仔細地讀了一遍。
「大人是說,這裡的五百萬並不是個……虛數?」徐曄的聲音都有些發抖。
五百萬兩是什麼概念?若無大戰,五百萬兩夠他八萬多允州軍吃兩年了!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頭,正對上何青長的目光。
兩人之間有片刻詭異的沉默,然後何青長收回了目光,他沒有回答徐曄的問題,而是看向地上跪著的兩個人,命令道:「抬起頭來!」
兩人緩慢而無聲地抬起了那張滿是血污的臉。
「徐將軍認識他們嗎?」何青長又問道。
徐曄仔細地分辨了一下,遲疑道:「這是顧將軍身邊的時參軍嗎?」
「中軍參軍時遠義,輜重營千夫長候榮。」何青長看著那兩人,神色冰冷,皺了皺眉頭,道,「把昨夜交代的事情,再講一遍給徐將軍聽。」
帳外飄起了大雪。
守營的兩名親衛依舊站得筆挺,徐曄帶來的那一隊人也在帳外一動不動地等候著他們的首領,維持著來時的隊形。
駱駝皮和黑牛毛織成的厚重帳布將營帳內外隔成了兩個世界。屋外是呼嘯的北風,屋內是令人昏沉的暖意。
徐曄覺得自己一定是被屋內的炭火熱昏了頭。
否則怎麼會聽到這麼荒謬的事?
根據時遠義和候榮的供述,四個月前,他們曾經受命潛入過北狄的軍營偷偷面見過北狄的二皇子洛迪——帶著二百萬兩銀票和顧海望的密信。
顧海望給北狄的密信意思很簡單:你們這麼興師動眾地南下,不就是為了搶錢嗎?既然如此,不必這麼麻煩,我直接把錢給你們,伱們退兵,我拿軍功,還不用打仗,這不是一舉三得嗎?
不得不說,顧海望真的是個邏輯鬼才。
在顧海望看來,北狄始終是蠻夷,蠻夷能有什麼野心?不過是人生得多了不夠吃了所以來物產豐富的大景劫掠一波,等他們吃飽了自然便會走了。
洛迪也如他所料想的那樣,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議並收下了那二百萬兩銀票的定金,並回贈了自己的旗幟和金箭作為結盟的憑據。
結盟後,顧海望和洛迪商議演出一場「北狄落荒而逃、大景乘勝追擊」的大戲給這場交易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可沒想到,這一次洛迪卻是假戲真做,他佯作敗逃,反手便埋伏了顧海望的軍隊一網打盡。
徐曄聽完,怔怔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半天回不過來神。
他們說的事情雖然離奇,但仔細回想起來,竟是有跡可循。
徐曄突然想起那次顧海望堅持要渡河追擊,不論旁人怎麼勸說他都置若罔聞,並且堅持要把他從京中帶來的部隊盡數帶上。
如今想來,在顧海望眼裡那是一場必勝的仗,河的對岸不是敵人,而是唾手可得的軍功。這樣的機會,他自然是不會讓給其他人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