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芷倒是沒有瘦,可能因為懷孕的緣故,反而豐腴了一點點。
見了我,起先沒有什麼反應。
她還住在原來出閣前住的長樂宮,這個宮殿是當年夏侯珮親自為她選的。
長樂宮裡栽滿了亦芷喜歡的花,鞦韆上繫著帷幔,還有一間專門用來放她搜羅的小玩意大殿。
曾經的長樂宮熱鬧不已,笑聲鋪天蓋地。
說起來,夏侯珮也算是除了我母親之外,少有不在乎生兒生女的女人。
她對亦芷是真的疼愛。
有時候給予的東西要比陸凝也還多。
都知道陸凝也出生就是嫡長子,他身上承載了來自太后,夏侯氏,百官朝臣的所有期待。
因此夏侯珮大概也知道,自己比起母親,其實更像一個大族的主母。
兒子是她生的,但是要長成什麼樣子,未來需要接手多大的擔子,都由不得她。
她除了在陸凝也學累了的時候送去羹湯,提前準備好冬衣,似乎再沒有能做的。
而亦芷不一樣。
她是女孩兒,她身上不必背負太多,所以從降生那一刻起,她就擁有更多的自由。
夏侯珮那份在陸凝也身上不能施展的母愛,也更多的給了亦芷。
寵愛,寬容,萬物。
我出生於爹娘和愛的沈家,有時候也會羨慕亦芷。
她自由平順,看起來一生無憂。
是雲蒼無憂無慮被捧於手心的小公主。
如果不是橫遭厄運的話。
而現在的亦芷,靠在斜躺的貴妃榻上,一動不動的時候,我甚至不確定她是在出神還是靈魂已經飄走。
但人到底沒有那麼脆弱。
她睜開眼睛看了我許久,隔著時光,我想她大抵也想起了少年時。
不像從前的任何一次,她看見我會揚起熱烈的笑容,下一刻朝我撲來,說阿妙母后又給了我稀奇玩意兒,你快來看。
或者問宮外最近有什麼好玩的嗎,我們去求皇兄帶我們出宮去。
以往這個時候,我就會無奈又縱容地看著她:「皇后娘娘知道我們偷跑,又要罰你了。」
「怕什麼,」她總是不在意張揚肆意地說:「皇兄會替我們求情的,你也跟著求,她就沒脾氣了。」
當年,當年。
當年杏花微雨,一切都是好模樣。
而現在她只是輕輕地看著我,一隻手覆在肚子上,淡聲說:「你來了。」
「咳咳——」
吸了一口涼氣,沒好利索的喉嚨癢的不行,咳起來就止不住。
蕭牧野替我攏緊衣衫,我拂開他的手,堪堪止住了咳嗽,問他:「你能不能出去。」
「我不放心。」他很快說。
「怕什麼呢,」亦芷輕輕一笑,雙手一張:「本宮連長樂宮的門都出不去,你還怕我吃了她嗎?」
但是沒等蕭牧野出聲,亦芷又緊接著:「不過我們三個人也好久沒站在一起說過話了,是不是阿妙?」
阿妙這兩個字令我眼眶一熱。
「事出那天,讓蕭牧野來捉我和母后的人是你吧,蕭牧野沒有敏銳到覺得拿住我能威脅燕北桓的地步。」
蕭牧野似乎想要否定,但我搶先一步。
「是的。」
是我讓蕭牧野將夏侯珮和亦芷扣下,因為以防萬一,再不濟她可以用來牽制燕北桓。
但我其實又更清楚,我的理由不止這些。
「果然是你,你從回來京都就清楚知道自己是沈妙緹,經過這麼多,你從來沒有想過開口對我說實話,阿妙,我什麼時候變成你最不能信任的人了?」
明明從前,父母親出事前,我和她是最親近的關係。
我們無話不說,從來對對方坦誠。
甚至我剛剛出事的那陣子,煩憂地跑來跑去最多的人也是亦芷。
可現在站在這裡,心交力瘁地面對著的,也是我和她。
「亦芷.....我知道你怎麼想的,但是、」
我捏緊掌心那枚耳墜,發現我面對亦芷果然要比面對任何人困難的多。
「阿妙,我跟你一同長大,你現在在想什麼,我一眼就可以看清,愧疚嗎?可我不需要你的愧疚。」
「事情是本王做的,跟她沒有關係,」蕭牧野攔在我面前:「本王也承諾過,將來事情太平安定,你想去哪裡,本王都能替你打點好。」
「那你能把李星樾還給我嗎?」
亦芷扶著肚子,我看清她眼底深沉的恨意,伴隨著眼眶激烈的紅。
那個死在她面前的李星樾,始終是亦芷心底沒法撫平的傷痛。
即便她現在已經為人妻,即將為人母。
「如果時間能倒回去就好了,阿妙不要嫁給你,事情順利,就沒有那麼多讓人噁心無語的東西。」
她的長髮搭在半邊身子,說著的話不會叫蕭牧野覺得異樣,但她的嫌惡淋漓盡致。
「這個皇宮髒死了,」她緊接著說:「以為我不知道嗎,每個人的欲望都不一樣,稍稍不慎就死了,死了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死的。」
蕭牧野依舊是那副冷淡的面孔:「有什麼衝著我來,妙妙她沒做錯什麼。」
「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幅面孔,蕭牧野,沒有你事情會變成這樣嗎?」
我以為自己病好的差不多了,但好像並不是這樣,我的頭止不住的疼。
亦芷在究其因果,在論是非。
會變成這樣嗎?
會的吧。
因為趙知近從始至終要的就是這樣的場面。
戲劇中有旦角配角,所有配角的出現都是為了促成旦角的結局。
可以犧牲,可以利用。
唯獨沒有活到最後的必要。
蕭牧野冷漠地看著亦芷:「總之事情都會結束,你把孩子生下來,讓他留在雲蒼為質,到時候你想去哪,都可以。」
「為質。」亦芷喃喃地念著,含著淚一笑:「在這個萬惡的地方長大成人嗎?」
「蕭牧野,你有沒有覺得,雲蒼早就不該存在了?」
我神色複雜道:「亦芷。」
「雲蒼該不該在,現在由你說了不算。」
「你想當皇后嗎?」她又踱步到我面前,專注地仰臉看我:「蕭牧野那麼對你,你還想留在他身邊?或者說,如果你不想,那你到底想幫誰?」
她的視線在我袖中藏著的手一掃而過。
「皇兄呢,」她的語氣好似帶著一種莫名的逼迫,「他救你回來的吧,在你背後默默這麼多年,現在下場可謂最慘,你在猶豫什麼?」
頭好痛啊。
她的每一字每一句,落在我的腦中,都像是一串咒語。
很像在說:
「毀了我吧。」
「毀了我啊。」
「別說了!」蕭牧野大聲呵斥,上來攬住我的肩:「她病剛好,本王就不該帶她來見你!」
「誰想見你們啊!」亦芷突然哭喊道:「誰想活著啊,你以為我為什麼活著,給我造一場夢,再生生剝奪掉我所有的東西,逼著我活成一個傀儡,背負——」
「公主!」我嘶聲打斷她:「你不記得了嗎,小時候皇后娘娘身邊的姑姑說,生你的時候,比懷太子要困難的多,因為身子虛弱,她幾乎臥床了整整八個月,最後疼了一天一夜,生下來你,對你別無所求,只希望你平安快樂。」
從一開始,放諸在陸亦芷身上的就只是夏侯珮最柔軟的期待。
而不是別的什麼。
根本不是。
她愣愣地看著我,在蕭牧野稍顯疑惑的眼神中,崩潰痛哭。
可能壓抑的太久,也可能,夏侯珮終究也是亦芷心底關於母親最柔軟的一根弦。
她哭的很傷心。
而我的卻腦海中不斷迴蕩著那日我逼問趙知近那句話:
「趙庭安是障眼法,陸凝也擋箭牌,東韃的血脈從來就跟他們無關,皇后當年難產的事故是你一手設計的對吧,從頭到尾你費力要保的人,是陸亦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