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0章 半月

2024-12-16 18:17:53 作者: 彌天大廈
  第740章 半月

  受益於數十年來的嘉景朝治,平仙稅法以極高的效率傳遍了大炎各處的地方府衙,但就如炸彈入水後,會經一段空窗期後再行爆發,大炎十四州在這期間都陷入了一陣詭異的靜謐。

  暴風雨前的最後寧靜。

  距北狩之日,已有半月。

  京城內這些天來發生了很多事情。

  平仙稅法在朝堂上雖驚起千層浪,但九成九的庶黎卻依舊不會知情,甚至直到戰爭徹底爆發的那一刻,他們都不會知曉起因為何。

  也因此對市坊間小民影響最大的,興許便是城外的金甲禁軍被撤走,皇城司放鬆了京師的出入管制這兩條政令。

  帝安承平已久,進入軍事管制的事態已經數十年未曾有過,如今恢復常態,自然讓酒肆青樓中的文人雅士們高談闊論著這些政令的緣由。

  有人說這些禁軍是被調去了前線籌備戰爭,也有人說這些禁軍從一開始便是為了防備相府篡位,如今新法頒布,皇族與相府之間短時間內都不會爆發衝突,還有人說聖上已然清除了賊相,所以不必再戒備。

  都是一些儒生文人通過一些片面的消息,加上部分腦內補全,分析出自己的真知灼見。

  說錯便作無事發生。

  說對那便是未卜先知,足以換取名聲。

  但說者無心,聽著有意。

  各種流言一時間充斥在帝安城內的大街小巷中,不過也是這些流言讓盤踞在京城上空的肅殺壓抑消弭了不少。

  當然,以上皆是市井百姓的看法。

  帝京內的肅殺確實消散了很多,但實際是因為城內的富商巨賈、中小世家們得到了那來自朝堂上的確切消息。

  平仙稅法雖然是災難性的國策,但怎麼說也算利空落盡。

  入秋以來禁軍封城,城內最忐忑的便是他們了。

  這些富商巨賈、中小世家不比那些天潢貴胄,他們沒資格在賭桌上提前下注,想成為「通天人」,也沒有門路去納名掛靠,但自身擁有的財富權力又讓他們比下面的市井小民知道得更多一些。

  這真的挺絕望的。

  人最怕的是未知,

  而作為一個勢力最怕的則是國策之變。

  那些朝堂公卿一日未下國策,誰都不敢妄自擅動,如今定局已成,懸著的心反而落定入肚。

  既然戰爭的陰雲已然不可避免,剩下的便是各憑本事的風險規避能力,而且帝安作為國都,未來很長一段時間應當都應是大炎相對安全的地界。

  但就在這些日如此想著的時候,皇城司那邊傳來的消息,讓他們再度陷入了惶惶不安。

  城北的二皇子領軍入城了。

  月明星稀。

  這半個月的時間裡,許元便一直待在墨隱閣內過目著從各地如雪花般紛飛而至的奏摺。

  大多都是與平仙稅法相關的事宜。

  那一日他在朝堂上呈遞的信箋奏摺雖名平仙稅法,但實際並沒有實際的內容,只是從宏觀微觀兩個層面大體陳述了通過仙稅的必要性。

  若說平仙稅法是一枚子彈,那他許元其實僅僅只是扣動扳機的人。


  真正的平仙稅法是一個龐大體系,在過往數十年裡在那老爹主導下步步完善而成。

  文書內容足有百萬字之多,囊括本案新法數百,新規上千,各類指導意見,以及實行的順序和數千種突發情況的預案。

  且。

  內外兩份,一虛一實,

  虛對外,是仙稅明面上的實行方式,以宗門會配合作為前提。

  實對內,以備戰為主,以宗門興兵為前提。

  廂室寂靜,銘文燈散發著清冷的幽光,將案牘上最後一份卷宗覽盡,許元緊蹙的眉頭靠在椅背,輕輕按壓著略微發脹的眉心,回憶著這些日子奏摺內容,終是嘆息出聲。

  如果要用一個字形容他對新法落實的評價的話,那麼「亂」無疑是最契合的。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即便做好了各種準備,但當真的開始落實的那一刻,百種千樣的問題還是瞬間便爆發了出來。

  紙上得來終是淺。

  什麼倉儲空了、什麼礦脈坍塌、武館拉不出足量的武徒、草藥靈石不及產出等等等等

  光是進入戰備的狀態,下面的亂子便已然讓許元感到陣陣窒息,若真的打起來,他都不敢想會亂成什麼樣子。

  不過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些亂子都尚在相國府的可接受範圍,或者說制定「平仙稅法」的人已經預料到了下邊會發生這類事件,所以提前預留出了很大一部分的餘裕

  深吸了一口氣,許元想著這些荒唐事,直接被氣笑了:

  「這些蟲豸真都該拖出去斬了。」

  「殺了他們,可就沒人替你幹活了哦。」

  墨隱閣頂層外傳來一道妖媚的聲音。

  許元睜開眼眸,婁姬推門而入。

  今夜她穿的一身白色素袍,不過依舊保持了節省布料的習慣,素白仙氣與這老阿姨的氣質形成了一股另類的妖冶。

  來到案前,婁姬彎眸笑著抬手。

  然後,

  「咚!」

  一聲悶響,

  十幾摞兩尺厚卷宗又堆在了許元剛剛清空的案前。

  婁姬笑盈盈的說道:

  「黑鱗衛最新傳來的消息,姐姐替你批過了,自己好好看看吧。」

  許元下意識咽了口唾沫:「又這麼多?」

  婁姬聳了聳肩,笑意揶揄:「華鴻那邊據說已經堆了一屋子了,準備明天一起給你送過來。」

  紙真就不要錢是吧。

  心中吐槽一聲,許元終是再度強打起精神,準備開始新一輪的學習。

  隨手打開一份卷宗,看清裡面的事件後,許元頭已經開始痛了,也又一次確認了相府制度的問題。

  廣淮州下屬平林郡田水縣下屬一村,族佬率眾鬧事圍堵秋收車隊,這等事件村官處理了上報給縣城不就完了?

  涉及軍政商事也便算了,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能直接送到帝京來?

  這合理麼?

  許元看了一半,下意識想對婁姬說點什麼,但最終還是忍住了,即便那老爹建立的這「君主核心制」問題再大,也不可能臨戰更改,一切都得等這場戰爭打完再說。


  硬著頭皮繼續瀏覽,餘光見婁姬在一旁抽了張椅子坐下,並沒有立刻離開的意思,許元也便一心二用的問道:

  「我父親那邊怎麼樣了?」

  許殷鶴自北狩歸來過後,便直接進入了相府地底黑獄內的密室閉關,而那時,許元還在那裹胸公主的寢宮裡和她敘舊煮酒論天下,正好和那老爹錯開。

  而這老爹一去閉關便是半月,至今都沒有任何消息傳出來。

  婁姬搖頭道:

  「不知。」

  許元聞言指尖略微攥緊。

  北狩時發生的事情,相國府內有著很大情報空缺,李詔淵的無歸軍中雖然有黑鱗衛安插進去的探子,但層級不夠,只知道爆發過戰鬥,卻不知具體如何。

  他懷疑是那老爹在戰鬥中解開了部分封印秘術,又被天上那東西盯上了。

  婁姬看出許元的擔憂,清聲道:

  「長天,你不用擔心你父親,而且那日我見了他的,應該沒什麼大礙。」

  許元也沒有和婁姬解釋此事,因為對方知曉也無能為力,轉而說道:

  「好吧,姐你最近這麼忙,現在還留在我這,應該是有事情要說吧?」

  相府核心高層之中,屬婁姬和華鴻與他最為親近,都是親自來送卷宗,但這個關鍵的時節,婁姬與華鴻身上的擔子都很重,他許元只是需要過目,而他們卻是需要為相府前進的方向做決策,所以一般情況,送完卷宗或揶揄兩句,或關心鼓勵兩句也便會直接離開。

  聞言,婁姬略微坐直了身子,纖指卷弄著長發,道:

  「長天,今日我這邊收到了一些關於北狩的事情。」

  「北狩?」

  許元呢喃一聲,抬眸:「國師?」

  因為那老爹閉關,北狩一事上,相府內未弄清的謎團有三。

  皇帝會如何應對許元強過仙稅之法。

  相國是否受傷。

  以及,

  國師是生是死。

  前者的答案北狩當日便被解開,皇帝撤離京師周遭禁軍,且並未下詔推翻這政令,已然算是準備捏著鼻子認下這份盟約。

  中者其本人口述無礙,但一閉關便是半月,難免讓人生疑。

  至於後者

  除了閉關的宰相以外,相府內便沒有其他獲取信息的渠道,畢竟總不能直接去問皇帝本人吧?

  思索一瞬,許元的反應極快,道:

  「宗門那側的消息?」

  「嗯。」

  婁姬頷首,斟酌了一瞬用詞:「以國師的修為,一旬時間足以從京畿回到天元山脈,可至今半月,國師回宗的消息,且綜合黑鱗衛在宗盟內部暗子傳回的消息來看,國師似乎已經」

  說到這,婁姬一雙紫瞳盯著案桌後的青年,沒有再往下說。

  檀香徐升,一時寂靜。

  許元張了張嘴,眼眸閃動,終是嘆息了一聲:

  「我知道了,還有其他事麼?」

  作為相府婁姬很滿意許元的反應,但作為個人她還是有些擔心,卻也沒有訴說出口,只是接著道:


  「長天,你先前不是讓我注意一下市井間流言麼?」

  「有進展了?」

  許元略微回憶,反應過來這是她回京時與這婁姬交代的事宜。

  由於世界存在著超凡,皇朝對於底層凡人庶黎的文宣輿情並不是太過在意,對待輿情管控也是簡單粗暴的洗腦那一套,皇恩浩蕩那一套,天下萬般事,皇帝絕不會錯,人能活著便得感謝帝皇。

  也因此,過往數十年裡各種屎盆子基本都是扣在相國府的頭上,奸相賊相之言此起彼伏。

  豐年感皇帝之恩,災年罵宰相亂國。

  無論天災人禍,罵宰相總是沒錯的。

  心中想著,

  許元也便放下卷宗,認真說道:

  「過往歲月讓其罵一罵也便算了,如今戰事將起,若相府一直在天下庶黎間保持著這種形象,很多事情都會受到掣肘。」

  婁姬略微思忖,回道:

  「我與宗青生等人討論過了,沒必要因此事影響皇相之間的關係。」

  「你是說,這是與皇族交易的一部分?」

  「不算交易,算是默契。」

  「這樣麼」

  許元呢喃一聲,思忖了少許,將剛才看過的那封卷宗往前推了一下,問:

  「姐,我許家的收糧車隊被此地族佬聚眾圍堵,你以為如何?」

  婁姬瞥了一眼,沒有猶豫立刻說道:

  「暴力鎮壓即可,天下庶黎,皆畏威而不畏德,終是影響不了大局。」

  畏威而不畏德

  許元沉默。

  世界的本源是暴力決定一切,而超凡的暴力不是凡人能夠反抗,也因此皇朝天下自古以威治國為主,而非以德。

  但在考慮了少許後,許元還是問道:

  「若我執意如此?」

  婁姬翻了個白眼,沒好氣的說道:

  「你執意如此,那就只能下去執行。」

  「」

  已然做好被否準備的許元聞言一愣。

  婁姬語重心長的說道:

  「你父親說過他閉關時期,一切事宜除了軍務以外,都交由你來定奪。但長天你記住,這是看在你父親的份上,若無他在,憑你的威望還不足以服眾。」

  說到這,

  婁姬話鋒一轉,笑著道:

  「當然了,姐姐還是會站在你這邊的~」

  聽著這玩笑之語,許元心底卻是複雜繁複。

  他理解了為何那老爹那麼急切想要讓他立功立威,若無服眾的功績,他想做的事情若被相府諸卿否決,便根本不可能傳出這墨隱閣。

  這等輿情小事尚且如此,更何論那些軍務、財政的大事。

  而且他也忽然明白了為何有些皇帝寧信奸妄,也不用賢明,就因聽話這一件事,便足以讓其將奸妄扶至高位。

  若將來等他成為相府之主,還沒有積累足夠的威望,恐怕大概率也是要任人唯親的,甚至會擴大婁姬等親信的權力,讓其派黑鱗衛去監軍。


  思緒閃動,許元輕輕頷首:

  「那便去落實一下。」

  「能問下理由麼?」

  婁姬笑著道。

  但此問倒非質詢,而是關切。

  這輿情之法算是許元「監國」來的於國家層面的第一道政令,雖並不會消耗太多相府資源,做了也便做了,但若失敗總會影響他在相府內威望。

  許元沒想那麼多,也沒隱瞞:

  「修者尚存一日,庶黎便一日無法在宏觀上影響大局,但卻能在微觀上層層傳導。若有民心在身,軍糧、稅收、甚至敵陣情報,積少成多,戰事將其,勿以小而不為。」

  細細聽完,婁姬雖有反駁之言,但也沒有說出。

  相府出兵,自然是以朝廷的名義。

  那些尋常庶黎,哪分得清「王師」之間的區別?

  而且這些理由,全都能用修者所擁用的暴力解決,意魂掃過去,什麼敵陣痕跡都出來了,幻術一施展,凡人能把自家族譜都告訴你。

  不過轉念想想,長天說得也不無道理。

  若是得了民心,倒也是能將全部精力放在戰場之上,而且,未來篡這天下時也會名正言順不少

  盤算好正當理由,理清此政失敗後,為長天背鍋時所述之言,婁姬也便從椅子上站起了身:

  「好了,此事姐姐會安排下去,你還有什麼事情麼?」

  許元想了想,忽然說道:

  「姐,文殊院是誰在管?」

  文殊院,相府的司禮監,總覽各類卷宗的匯報與相府內務。

  「周先林。」

  婁姬隨口說出一個相府高層的名字。

  這些日子許元對於這些高層都已熟絡,略微回憶了一下對方履歷,便說道:

  「白慕曦已破源初,把她安排進文殊院做個管帳吧。」

  婁姬斜了許元一眼,沒說話。

  許元見狀嘆息:

  「不行麼?」

  「哼。」

  婁姬沒好氣輕哼一聲。

  把自己的內侍安排進相府內務總管處,這不就是明擺著衝著要去奪人家的權。

  「這事找你父親,文殊院可不歸姐姐管。」

  「這樣啊。」

  許元頷首,倒也沒有異色。

  這些日子的「監國」,讓他已經有了一些安插親信進入相府關鍵機構的想法,不過現在看來明顯還不是時候。

  看著許元的神色,婁姬想了想,還是補充道:

  「不過長天,若是你願意,倒是可以把那叫蘇瑾萱的魅魂魔體送到姐姐這來,我挺喜歡她的。」

  意思很明顯,黑鱗衛這邊不怕你奪權,送過來讓姐姐調教。

  許元搖頭拒絕,道:

  「她暫時再幫那鳳家小女,此事再議吧。」

  見狀,婁姬也沒再此事上多提,似是想起什麼,道:

  「對了,李詔淵他今日入城了,你可知曉?」


  許元頷首:

  「昨日便收到消息了。」

  婁姬衝著許元眨了眨眼,問:

  「什麼感想?」

  許元收斂了神色,道:

  「作為儲君,他很難纏,但有資格成為相府未來的合作者。」

  那一日在宮內與李清焰相談後,他心底便已然大概推出李詔淵會成為下代皇帝。

  婁姬深深看了許元一眼,勸道:

  「長天,有些東西」

  「我知道。」

  許元唇角微勾,柔和的打斷了她:

  「我雖不喜這個皇子,但坐在這個位置上,便不會給我太多個人情感的選擇。」

  「知道便好,姐姐先走了?」

  「想留下來陪我看卷宗也可以。」

  「算啦,姐姐忙死了。」

  婁姬笑盈盈的擺了擺手,隔空揉了揉許元腦袋,便朝著門外走去。

  而也就在這時,

  房門之外傳來一陣細微的破空聲。

  婁姬向行去的柳步微頓,下意識回眸看向了許元的神色,但卻見對方依舊還是那面無表情的模樣,看不出絲毫喜怒,只是平靜的放下卷宗,從案桌後起身。

  不時,

  來人落至門前廊道之上,白慕曦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公子,二皇子在府外求見。」

  月光入戶,室內靜了一瞬。

  「你要見他?」

  「主動上門,為何不見?」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