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閒想,「抱歉」二字,應該是葉非晚那個女人對他說的最多的話了。
該說的時候不說,不該說的時候,一遍一遍折磨著他的心思。
初次見面是在如意閣中,她喝醉了,同封卿鬧彆扭,而他受了傷,在廂房中上藥,她便逕自闖了進來,醉醺醺的,還「調戲」了他一番。
那一次,她沒有對他道歉。
後來在京城官道上重逢,他駕馬前行,馬匹因她受驚,險些馬失前蹄,關鍵時刻,他勒緊韁繩,阻了一樁禍事,她還扔了他一臉的綠油油的蔥!
那一次,她也沒有對他道歉。
後來皇宮再遇,知道了她的身份,知道她是靖元王妃,那個「扮豬吃老虎」的靖元王的妃,心中對她有了幾分興趣,甚至還護了她,避免被人發現她在偷看,她反倒倒打一耙,還喚他「扶閒姑娘」!
那一次,她更沒有道歉。
可是後來,但凡提及半分感情,她的歉意總是那般明顯。
最初,與她的確是玩玩罷了,只因她是封卿的妃子。
可是後來,看著她明明滿眼落寞卻偏偏刻意大笑的模樣,只讓人覺得刺眼,想要戳破她的表象。
她與曲煙打賭,要紅玉琉璃盞。她找上了他。
可他卻不甘心自己竟一次次的不受控的接近,同意給她琉璃盞,卻也設計了她——明明聽見了門外追殺自己的刺客,卻一言未發。
然而,當她擋在他身前,替他承受了一劍時,他終究還是震住了。
從未有過護過他。
葉非晚是第一個。
可是,她要紅玉琉璃盞,是為了在曲煙面前揚眉吐氣,是為了在封卿面前挺直腰身。
再後來,葉長林去世了。
她一直沒有哭,甚至冷靜到可怕的去處理每一件事,井井有條,便是……在忙完一切,守在葉長林的靈柩前時,都沒流一滴淚。
可他卻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她也會如此脆弱,如同一朵冰花,稍一碰觸便會破碎。
所以,走到她跟前,告訴她:「你沒有父親了。」
她怔了怔,在他懷中哭了出來。也是在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終究玩火**了。
可他不是能留住她的人。
哪怕每一次她離開,都是他先找到的她。
第一次離開,是在葉父的事情處理完畢後,葉非晚離開了京城,去了煙城。
——她就是這麼迷糊,想去的地方是煙陽,卻偏偏去成了煙城。
就是這麼湊巧,他辦完事回程路上,路過煙城,遇見了她。
這是怎樣的緣分啊?
他陪著她買栗子,放花燈,卻在看見她連笑容都那般勉強後,告訴了她封卿在找她,告訴她封卿封了葉府。
她回京了,沒有告訴他,隻身回京。
第二次離開,是她找到了他,對他說:「求你幫我離開。」
如果他早知道,她所說的離開,是那樣慘烈的方式,他一定不會答應的。
城門之上,她抓著封卿的手,將簪子刺入了自己的腹部,而後從城門之上一躍而下。
她從未想過他,從未想過在城門下、眼睜睜看著她墜落的他,是何等的惶恐絕望。她的眼中,只有封卿。
可他還是按照她央求的那般,抱起她瘦弱的身子,去了青山寺。
然而,她再一次不告而別了。
這一次,兩年,整整兩年。
他看著封卿日日煎熬,看著封卿日漸成瘋,可他卻連瘋的身份、資格都沒有!
仍舊是他率先在柳安城遇見的葉非晚。
彼時的她,選擇遺忘了對封卿的愛。
他聽聞後,心中是竊喜的,可是那竊喜中卻又夾雜著莫大的惶恐。然而他不想讓自己後悔。
——他想娶她。
奉陽城那場婚宴太過急促,可是他一切仍舊準備了最好的,他不想讓人覺得,他的無鹽女是個隨便就能娶進門的女人。
然而……命運總是這般強大。
封卿出現了,近乎瘋狂的阻撓了這場婚宴。
她望著封卿,哪怕已經遺忘了當初的愛,眼中的動容與絕望卻是騙不了人的。
他怕她嫁給他後,想起了曾經對封卿的愛,他怕她會恨他。而那懼怕,在封卿到來時到達頂峰。
只是可惜……他終究沒能告訴她,那天,她為他穿上嫁衣的模樣,特別美,美到動人心魄,讓人此生再難忘記。
可他來不及告訴她了。
他被以國師之名迎回了大陳,在大晉的那段日子,如同一場夢,只是午夜夢回,常會夢見一個女子對他說「抱歉,扶閒」。
她欠他那麼多句「抱歉」,可是如今她真的說出口了,他只覺得心如刀絞,一次次痛著醒來。
他努力完成著她的夙願:忘了她,拼命忘了她。
大陳派人馬去大晉往來,本欲三名使臣前去便好,他沉默了良久,最終還是跟著前去了。
他想最後再見見她,然後便真的該忘了。
可她在大晉並不快樂,她不相信封卿的感情。
他第一次見到,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是如何為了一個女人低到了塵埃里,甚至央求了他。
他也看清了,哪怕葉非晚如何嘴硬,眼中的動容卻是騙不了人的。
從來都牽扯她心思的人,只有一個,那個人的名字叫封卿。
為他二人解決矛盾時,扶閒一遍遍在心中嘲諷自己:扶閒,你一定是瘋了。
他的確是瘋了。
離開京城時,扶閒知道,此番一別,再見面,他與她,便真的再無可能了。
所以,離別前,在城門口的茶棚里,他說:「我好像還……」愛你,忘不了你。
餘下的話,最終沒有說完。
因為沒有必要了。
只會讓她徒增煩擾。
揮揮衣袖,他轉身離開。
卻又離開的不徹底,在聽聞她與封卿要成親時,折返了回來。
未曾現身,他只是尋了一處牆頭,安靜仰靠在那兒,看著她一襲嫁衣和封卿共進宗廟的模樣。
很好看,好看的如天邊一抹雲霞。
可是……沒有在奉陽城的她好看,因為那時,她險些成為他的妻子。
那是他離幸福最近的時刻。
扶閒想,那個無鹽女應該是想要他的祝福的。
她既然想要,他給她。
一封書信送入宮中,又不甘心的添了一紙文牒。
以後,萬一她厭了封卿,可以暢通無阻的去找他。
萬一呢……
他是萬萬不會出現在她眼前親自祝福她的,因為她一定會說:「抱歉。」
可其實,她不用對他說抱歉。
該說「抱歉」的人是他。
對不起,葉非晚,沒能如你所願,忘了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