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在對後金問題上,能出現一個左右朝局的走私利益集團,主要問題就在現在畢自嚴所說的事情上。
大明的內部經濟循環出現問題了。
弘治時期,廢除了開中鹽法後,讓一隻吸血蟲,靠著為朝廷向九邊輸送糧草而漸漸的膨脹起來。
隨著時間的流逝,光是朝廷為九邊發放的軍餉錢糧已經無法讓這些人滿足,這些人就將目光放在了邊關蠻夷身上。
通過資助蠻夷寇邊,要挾朝廷封貢,開放榷場互市。
嘉靖二十九年,北虜頭子俺答汗,因不滿大明死活不開放貢市,發動戰爭,大同總兵官仇鸞以重金厚賄俺答汗,使得俺答汗從古北口越過邊牆,入寇京師,在京畿地區飽掠八日,史稱庚戌之變。
戰後,雖然嘉靖答應了互市,但實際上卻一直都在拖延,只在次年在大同開了馬市。
然後,雙方從嘉靖三十三年,一直打到了嘉靖四十五年,經過了十二年的戰爭之後,雙方才算是勉強放下了互相對著的長槍。
隆慶四年十月,俺答汗孫子把漢那吉因與祖父俺答汗發生衝突,率所屬阿力哥等十人前來求降。
隆慶五年,高拱與王崇古兩人促成了隆慶封貢,大同邊患算是得到了一個各方妥協的解決,讓這隻吸血蟲又從大明的身上咬出了一個巨大的創口。
萬曆年間,李成梁養寇自重,這個利益集團的目光又望向了遼東。
依舊是老一套。
李成梁要靠著建奴的存在讓萬曆不至於把自己給閒置了。
而走私利益集團需要通過建奴來給朝廷施加壓力,增大邊餉支出。
雙方一拍即合,建奴就這麼被養了起來。
到了萬曆末年,互市的利潤都已經不足以填飽這隻吸血蟲的肚子了。
畢竟同樣是做生意,互市那有走私賺的多啊。
如果說互市是五倍利,那麼戰場走私起碼都是十倍起步,二十倍打底。
畢竟,互市還要建奴辛辛苦苦的進山去狩獵收集,而戰場走私只需要對面保證戰鬥力比我方戰鬥力強,能搶就行了。
嗯,還能從我方這邊也撈一手。
畢自嚴或許不知道大明存在著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
但是作為一個經濟人的他,發現如果大明能夠對九邊的物資供應有一個具體的掌控,就能節省下很大一部份的軍餉。
這對目前需要開源節流國庫的作用是巨大的。
「朕記得。」
手指在桌子上敲了幾下,示意堂中眾人安靜,朱由校看向畢自嚴道。
「昔年海瑞的《治安疏》中有一言,復屯鹽本色以裕邊儲。」
「說要恢復屯耕鹽引之法,讓九邊多儲備糧食。諸位覺得此計可行否?」
「啟奏陛下。」
第一個出聲的不是畢自嚴,而是晉商在朝堂上的代言人,韓爌。
「折銀之法,自弘治年間廢除至今,已歷百年有餘。前番陛下又規定了各府鹽商售賣之權,如朝令夕改,恐致天下人心惶惶。」
「嗯。」
聽到韓爌的話,朱由校難得的沒有出聲懟他,而是點頭示意他借著說。
「臣以為,邊方軍餉供給糧秣物資之事,還是要從長計議,以免動搖軍心。」
「畢師覺的是給銀還是給物呢?」
沒有再接韓爌的話,朱由校看向畢自嚴問道。
「回陛下。」
聞言,畢自嚴若有深意的看了眼韓爌,而後開口道。
「九邊的軍卒若是吃不上飯,穿不上衣,是可能會譁變的。」
「嗯。」
點了點頭,朱由校算是對畢自嚴的話表示了贊同,轉頭看向黃克瓚問道。
「兵部。」
「臣以為,折銀為糧可以。」
作為一個老實人,黃克瓚考慮事情往往都是從實際出發。
「軍士糧秣物資,給銀是方便朝廷,給物是方便士卒。」
「臣在梳理兵部事務,核算九鎮費用時發現,將本應發放給士卒的糧餉袍襖折算成銀子,很難落到士卒的手中,因為銀錢容易藏匿,往往朝廷的軍餉還沒出了京城,就會被漂沒三成。」
「反而是直接按照朝廷規定發放糧秣物資,士卒還能得到幾分實惠。」
「畢竟,想要倒賣物資是需要門路的。而且,朝廷的兵科、各地的兵備道發現此事後,還能上書彈劾,起到個監督作用。」
黃克瓚的意思是,實物發放,雖然也可能被人侵吞,但實物想要變現,是多了一道,乃至幾道步驟的。
就和糧食裡面摻沙土一個道理,增加犯罪成本。
而發銀子,連變現都不要,畢竟這年頭可不講究一個黑錢不黑錢的。
「說的好。」
對黃克瓚的務實,朱由校表示了讚揚,而後仿佛是突然想起一般的轉頭看向劉時敏。
「朕記得,朕讓那個蕭庸,拿著內務府的錢去辦一個製衣廠,他弄的怎麼樣了?」
「回皇爺。」
聽到朱由校的話,劉時敏眼珠子轉動了幾下後,連忙道。
「他辦的挺不錯的,廠子規模很大,就在城東通惠河畔。」
「織布、燙染、裁衣,從原料到成衣,他辦的那個廠子都能做,現在京營的軍服被褥都是他在供應。」
「一月能產出多少?」
「回皇爺。」
聞言,劉時敏思索了一下後,方才道。
「此事蕭庸是向內務府匯報,奴婢所知不深。」
「但奴婢記得,上月蕭庸給內務府的奏報是,每月能產出成套的軍服被褥一萬五千套。」
「嗯,是個有能力的。」
對著劉時敏點了點頭,朱由校手指在桌子敲動,眼神在堂中的眾部主官的身上轉悠。
一直到最後,朱由校的目光停在了韓爌的身上。
想要打掉晉商很容易。
但想要打掉晉商而不造成國內動盪卻很難。
因為晉商是一個龐大利益共同體的一部分,現在要做的就是對其進行一個分化。
眼神閃爍,看的韓爌頭皮發麻,將頭低了下去。
近一年的相處,韓爌真的不敢和這個少年天子硬剛。
泰昌這個人,雖然蠢,但還沒蠢到家裡。
他往內閣塞的兩個人,韓爌和劉一燝。
雖然都代表著東林,但韓爌是山西晉商或者說晉黨的代表,而劉一燝是南直隸一帶的代表。
兩人雖然同為東林,但卻都有各自得立場。
現在,朝堂上能拍板的大佬里,東林一系人手讓皇帝清理的就剩下一個韓爌。
而且,看起來皇帝短時間內不打算對他下手。
雖然韓爌不知道皇帝為何這麼做,但本能的就覺得事情不對。
現在聽到畢自嚴要給九邊設立轉運司,他的心頓時就緊張了起來。
先前皇帝特設遼東轉運司,專司遼東物資轉運,這對朝堂上的眾人來說,還在接受範圍之內,畢竟是戰時機構。
沒辦法,熊廷弼在朝堂上之所以被那麼多的人彈劾,就是因為他對遼東的走私業務進行了太深的打壓,斷了太多人的財路。
而皇帝又是個聰明的人,不再往遼東送銀子了,從根上就斷了很多人再靠著走私撈錢的門路。
但現在畢自嚴要設立九邊轉運司,那可就是對晉黨一系的官員來說,真的就是在根子上的動手腳了。
宣府、大同兩鎮,是晉黨的基礎地。
掌握著邊關糧餉的運輸,他們才能逼迫的邊關將帥與他們同流合污。
靠著漂沒軍餉、侵吞衛所田,他們才能積下如今的這份的家業。
小人因利而聚,禮盡則散。
是君子是小人,韓爌自己能不知道嗎?
就在韓爌緊張之時,突然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想辦法阻止的思路。
「陛下。」
卻見到吏部尚書周應秋出聲道。
「如今遼東局勢暫緩,不如先在薊鎮試行此策。」
「若薊鎮可行,則九邊俱可行。」
「。。。」
周應秋的話音落下,堂中的眾人都轉頭看向了他,包括最上面的皇帝。
「試行。。。」
嘴裡念叨著兩個字,朱由校手放在桌子下面掐算。
他沒記錯的話,薊州兵額是八萬人。
若是以糧秣物資發放糧草,京城府庫里的糧食夠不夠?
「前些日子,薊遼總督文球上奏,告病請辭。」
沒有第一時間說周應秋的辦法能不能,朱由校說起了另外一件事。
「諸位愛卿可有推薦之人?」
「這。。。」
聽到皇帝的話,在場眾人的眉頭俱是一皺。
有餌!
皇帝擱這兒釣魚呢!
「臣慚愧,並無人選推薦。」
眼神閃爍,韓爌第一個躬身到。
「臣亦無。」
隨著韓爌出聲,剩下的人紛紛跟著道。
大家都不是傻子。
皇帝對兵權問題有多敏感,大伙兒又沒瞎。
給皇帝練兵的徐光啟,手裡的兵丁被皇帝接受後,反手就給送到工部尚書位置上,和新軍隔開了。
京營改制後,至今都沒人敢再說過設個勞什子協理戎政。
現在皇帝問薊遼總督的人選,很明白的就是要對薊州兵權動手了。
這個時候推薦,不是薦人,是在毀人!
毀人毀己!
「這樣啊。」
看著沒人咬鉤,朱由校無趣的撇了撇嘴,身體向後靠了靠,開始思索。
薊遼總督,這個官職吧,他文不文,武不武的。
說他是個文職吧,他總督的是軍務,兼理糧餉,節制薊州、昌平、遼東、保定四個軍鎮。
說他是個武職吧,他還順帶節制順天、保定、遼東三個巡撫。
大明的官職混亂可見一斑。
「薊遼總督。」
一手撐在腮幫子上,朱由校思索著現在有誰能上任薊遼總督。
總不能真按歷史上來,讓王象乾以七十四歲高齡上任薊遼總督吧。
「這樣吧。」
嘆了一口氣,朱由校出聲道。
「准文球致仕之請,禮部擬定封增。」
「薊遼總督之職,析督遼東軍政之權,改薊鎮總督,管保定、薊州、昌平三鎮軍事,並其下衛所、邊關軍務。」
「讓兵部左侍郎王在晉去。」
說著,朱由校示意劉時敏記錄。
「武略院祭酒陳策,加薊州總兵官。」
「讓他帶著武略院的生員,整頓三地軍務。」
「臣代王在晉領旨謝恩。」
聽到皇帝的話,黃克瓚從位置上站出來,高聲的道。
這是從他們兵部往出來拉人,理應由他出聲。
「再設一個薊鎮轉運使,負責京城到薊鎮的糧秣物資轉運。」
「人選六部九寺各推薦一個,寫明推薦理由,上個條陳到吏部,吏部按照能力選人。」
「陛下,不如用掣籤法。」
聽到皇帝讓吏部決定最終人選,禮部尚書孫如游撓了撓頭,不由的道。
「什麼掣籤法?」
聞言,朱由校有些疑惑。
選官就選官,掣籤幹嘛?
算命?
「陛下。」
聽到皇帝的話,孫如游開口解釋到。
「掣籤法就是尋一金甌,將各部所推官員名號書於竹籤之上,抽籤選任。」
「此乃神宗之時,孫丕揚所創選官之法,很是公正。」
「。。。」
聽到孫如游的話,周應秋用吃驚的眼神看向了孫如游,而後又抬頭看了看皇帝。
就看到朱由校正雙眼瞪大,仿佛是打算吃了孫如游。
你特麼彪的慌麼,皇帝講究量才施用,你這時候提抽籤?
「叉出去,杖責二十。」
手一揮,朱由校就打算讓錦衣衛抽這廝一頓。
大明因為黨爭鬧騰出來的奇怪規定,抽籤當官兒。
萬曆二十三年,孫丕揚任吏部尚書,推行掣籤法,抽籤當官。
當時朝中鬧騰的是一片烏煙瘴氣,孫丕揚這個吏部尚書就想出了這麼個辦法。
吏部要如何提拔官吏,才能讓皇帝、內閣、群臣都不反感,都不反對,還不會讓人覺得結黨營私,讓大家覺得公開、公平、公正呢?
於是,孫丕揚這個大聰明就相處了掣籤法。
遇事不決就抽籤。
這破辦法一直用到崇禎年間。
崇禎的第一屆內閣輔臣就特麼是這麼抽出來的!
天啟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抽的。
當時,魏忠賢已死,內閣清空,七卿(六部加左都御史)少了五個,崇禎下詔,讓各部門推薦人選,他要挑人上任。
然後,不知道哪個智障將掣籤法告訴了人都不認識幾個的崇禎。
於是,崇禎集眾大臣與科道言官在乾清宮,先拜天祈禱上蒼默佑,再將各部推薦的閣臣姓名一一寫出,裝入金甌之中,然後用箸挾出。
第一輪夾出了錢龍錫、李標、來宗道、楊景辰四人。
第二輪又補上了周道登、劉鴻訓二人,組成了六人內閣。
嗯,事實證明,這辦法的確不靠譜,第一屆內閣沒幹了多久,就給人讓了位置。
被魏忠賢趕走的韓爌回來了!
不過話說回來,用這辦法選朝臣,國家他不亂可能麼?
「陛下息怒。」
看到皇帝拿出了廷仗要打孫如游,畢自嚴連忙站出來勸說道。
「孫尚書忝為禮部尚書,有為陛下進獻歷代先帝舊例之責,不當因此獲刑。」
「臣等請陛下息怒。」
緊接著,其他的諸部主官也紛紛出來勸誡道。
「看在畢師為你求情的份上,朕就饒了你這回!」
伸手指了指已經被丁修帶著錦衣衛架起來的孫如游,朱由校出聲道。
本來,他也不打算實打。
七十一了,很容易讓錦衣衛兩棍子下去給抽死的!
「掣籤法,就離譜!」
朱由校掃視的看了一眼在場鬆了一口氣的眾位主官。
「朝廷選官任能,怎可如此輕佻。」
「內閣擬詔書,廢了掣籤法。」
「把朕的話給滿朝文武帶到,誰再敢提朝廷用人要掣籤,就讓他在他家先試試。」
「讓他家所有人,包括他的妻兒老母、庖廚車夫,都通過掣籤法來決定一下誰去做什麼。」
「讓庖廚去拉車,讓他老娘喊他爹。」
「就半年時間,誰家要是不亂,待朕親自去看過了,再和朕說朝廷用人要掣籤!」
說著,朱由校一甩袖子就向後堂而去。
「呼。」
看到皇帝離去,吏部尚書周應秋算是鬆了一口氣,然後就眼神不善的看了眼孫如游。
「孫尚書啊,本官知道孫尚書是個博聞強記之人。」
一起向殿外走的時候,周應秋忍不住對孫如游道。
「但孫尚書為陛下言事之時,能不能分個時候呢?」
「哎。」
聽到周應秋的話,孫如游伸手擦了下汗水,看了眼左右後方才對周應秋道。
「近些日子,不是有很多人彈劾說你結黨營私、僭越神器嗎?」
「我這不琢磨著幫幫你嘛。」
「嘖。」
ps:二合一了。(本章完)